形骸也无把握能办到这一点,不得不承认,沉折比形骸更强。只要沉折活着,形骸愿欣然接受这结论。
他想要呼喊,但很快意识到不用。地上有个沟渠,沟渠中残留冥火,沉折的冥火。这是他留给形骸的讯息。
他的。。。。遗言?
形骸支持不住,形骸濒临崩溃,他反复由生到死,由死复生,本已不会哭泣,但他想刺瞎自己的眼,挖去自己的脑袋,让自己以血泪宣泄,隔绝这莫大的痛苦。
他不知道失去沉折会如此悲恸,如此绝望。
他真正的亲人,他唯一的兄弟,他救命的恩人,他冥火的源头。
冥火中,有人说道:
“行海,我将死去,但我已报了仇,再无遗憾。我本该早些离开这里,躲到遥远隐蔽的地方去,在那儿找寻让丫头变作活人的法子。
但我犹豫了,我抛不下军团,抛不下荣誉,抛不下家族,抛不下尘缘。于是丫头死了,我的旅程,我的苦难也终于到头。”
这混账,形骸从不知道他有这般多话!如果真要逝去,为何要遗留冥火,在形骸心上一刀刀刺出血来?
沉折又道:“我兑现了诺言,希望不算太迟。
我恨这世界,恨凡人的愚昧与卑劣,恨盗火徒遭遇的不公,恨藏东山爷爷被。。。。被孟家暗算而死。我料想你或许不知道,但以你的智慧,最终都能看穿。
我不怪你,我们都身不由己。
我的眼能看到命运的丝线,那是万物间的牵连,甚至是万物的构成与变数。因此,我比谁都清楚凡人的阴险与卑鄙。
盗火徒的诅咒只是将人的阴暗面揭露出来,他们都戴着面具,本质上,他们都是野兽。
是,人是野兽。
他们饥饿,他们渴血,他们繁衍,他们生存。他们用文明遮掩了野兽的一面,但野兽总会暴露出来,展现他们丑陋的面目。
盗火徒揭开了他们的面具,看到了他们的本质。
我们,让他们,放浪形骸。”
他的冥火变得杂乱起伏,形骸不得不集中精神。
沉折说的对吗?人本质是凶残而丑恶的吗?人如老虎,盗火徒如血肉,以血肉去诱惑饿虎,饿虎自会发狂。
沉折又说道:“盗火徒。。。。盗火徒并非低下的蛆虫,他们曾比仙神更光辉。但世道变了,英雄堕落,恶徒招摇。高尚者不容于此,卑微者却平步青云。我们错了,我们不该离开西海,我们不该一走了之,我们不该。。。。不该享受安逸,命运让我们付出惨重的代价。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我要离开了。你对我说过那些阴间、轮回,古怪离奇的、道术士的歪理学说,我或许。。。或许能够证实了。
我守住了诺言,
祝你一切都好。”
那冥火浮上空中,随风而去,这冥火的主人去了哪儿?阴间?轮回?古怪离奇之处?又或是形骸今后每一个梦境之中?
没有尸首,他是否还可能活着?不,不,形骸感觉不到他了,这残忍的铁证粉碎了形骸的希望。
形骸这才明白,如果无法哭泣,人心的痛会急剧增大,人会被沉重的负担压倒。
他伏在地上,竭力长大嘴巴,用力呼吸,随后又咬牙切齿,捏住自己的心脏,试图缓解悲伤。心脏流血,犹如哭泣,但形骸并未死去。
骸骨神不让他死,他让形骸明白自己还有事要办。
还有什么事?沉折已经死了!我的创造者死了!
沉折是个英雄,记得你对他的承诺。在树海国还有人等着你去拯救。
沉折曾说:“我只盼望到那时候,你饶过玫瑰,饶过我那些徒儿,饶恕藏家那些无心权势之人。他们将会是龙国的栋梁,能帮你们孟家平定四海,守护天下。”
沉折的徒儿,沉折的遗产。
不错,不错,幸亏刑天提醒了形骸。形骸都想起来了。
他们是国家的英雄,沉折也是,形骸却不是。
唯有沉折有资格去拯救一切,唯有沉折当得起藏家的救主。
让他的英名永世流传下去吧。
形骸从怀中摸出木面罩,戴在了脸上。
他的脸变了,他的衣物变了,他的右臂长了出来,他竭力挺直脊梁,像个真正的军人。
苍龙剑在手,藏沉折意气风发,光芒宛如朝阳,奔赴遥远的、最后的战场。
六十七 归来的战神()
百丈大树上,降下一竹笼,竹笼中有人,青衣绿冕冠,藏风宣挥手制止弩手,任由此人来到面前。
此人肌肤黝黑,耳朵微尖,高瘦又结实,神色甚是谦和。他用龙国话答道:“诸位勇士,我乃树海国使节行子桓,听闻诸位来至我国境内,特来慰问。”
他竹笼中有许多财物,是来讲和的。他说树海国从未起意与龙国为敌,只因离落国咄咄逼人,加上灵阳仙欺骗,树海国才不得已而出战。如今畏惧龙国兵威,决意求和,再不敢为敌。
自从与纯火寺一战后,军团死伤过半,纵然士气仍高,但也不愿轻易开战。树海国多居于大树上,树深木茂,埋伏起来极难对付。军团此次携带弓弩极多,备齐了火药,打算若遇上伏兵就烧树烧林,只是藏风宣不想走到那一步。他们来此目的已变,并非征服树海国,而是前往柏舟,杀死那幕后恶人。
藏风宣道:“我等途经此地,并无恶意,还请放心。只是一路上若遇阻碍,稍有误解,未免伤了贵国百姓,还望兄台随行,途中替我等辩解,我等感激不尽。”
行子桓脸色不变,道:“承蒙将军看得起我,某自当效劳。”
兵部曾估算树海国兵力,树海国居民皆住在树上,种植不便,国土虽大,人口却不大,国中士兵约在二十万上下。先前数月征战,已被龙国杀得溃散,再无一战之力。其国内剩余老弱残兵,也不敢轻易寻衅。
从行子桓口中得知,树海国有所谓“议会”,相当于龙国内阁,只是人数更多,其国家首脑叫做“大长老”,实权虽不小,但远不及龙国女皇与离落国国主。这场战事从一开始便备受争议,议会一半不愿参战,一半愿意出征,若非稍后灵阳仙出面,树海国多半仍会避让。待龙国军团抵达后,国内停战声愈发高涨,行子桓本已打算前往离落国求和,可恰好藏家军团来此,遂前来一见。
藏风宣问道:“你可知柏舟所在么?”
行子桓道:“柏舟是古战场,一片林中的大空地,那灵阳仙敏士率领两千猛犸国士兵占据那边,咱们树海国怕极了他,加上盟约限制,实赶他不走。”
敏士,不错,就是这奸贼的名字。
藏风宣道:“咱们此来,只是为了讨伐此人,于树海国无涉,贵国若当真有议和之心,当助咱们一臂之力。”
行子桓苦着脸道:“因与贵国天兵交战,我国士兵伤亡无数,议会万不会同意再投入战场,否则百姓暴怒,议会成员皆将下台。”
藏风宣听说树海国的议员官僚是百姓“投票”选出,这可当真荒谬绝伦:愚民昧夫,岂能参与国家大事,决定贵族升迁?这可不都乱了套了么?
若敌人只有两千兵马,藏家不会败,即使师父没回来,藏风宣也要打这一仗。
拜天华等五行俗僧武功绝顶,师父如今怎样了?不,不会,不可乱想。师父神功盖世,定能赢得了这四个和尚。不过即使如此,师父已被纯火寺通缉,成了要犯,举国难容,他多半不会再与咱们见面。
你怎地对师父如此不信任?师父绝不会抛弃咱们,至少不会不辞而别。藏家也非任人宰割的鱼肉,哪怕师父闯下滔天大祸,事态远未绝望。
行子桓领着众人,畅通无阻,四处放行。
临近柏舟时,忽然间,天降大雪,将花草树木皆染成雪白,天地间非白既黑,树木披上白衣,好似雪熊的皮,好似棉絮的纱。草地上积雪,脚踩上去,没过脚踝。
行子桓骇然道:“这是。。。。这是那灵阳仙的邪法么?我树海国四季如春,怎会如此?”
藏风宣喝道:“全军戒备!”重甲兵散开,笼罩三面,护住弩手。
风声悲鸣,飞过空旷的原野,穿透巨树的缝隙,千万般声响无序的揉捏融合在一块儿,从远古至今皆不曾变过,这是自然的乐曲。
他们见到了那两千猛犸国士兵,他们穿着厚重的裘衣,站在一处高坡上。有一健硕的英俊汉子立于众人之前,身穿紫色铠甲,手持紫色巨剑,巨剑刺入雪地,他如同国王般矗立着,望着龙国的敌人。
行子桓道:“就是他!小心!”
藏风宣不再犹豫,他们长途跋涉,历经千辛万苦,他们的兵马是敌人的二十倍,他们的弩弓火矢足以炸毁山岗,切割森林。他喊道:“放箭!”
嗖嗖声中,弓弦震动,弓箭弹出,万道细长的黑影袭向猛犸国士兵,好似风暴中的乌云。
这时,寒风大作,狂烈而缭乱,将箭矢吹得零散歪斜,只有稀少的箭矢命中敌人,但爆破弩弓未能炸裂,敌人倒下,但数目不多。
敏士朗声说道:“龙火小贼,只会躲起来放箭么?”
藏风宣策马上前,骑兵队跟随而上,他们已脱去了华亭战甲,但以往没有这战甲,藏家又何尝战败过?他将军旗插在背上,那个金色的藏字在风雪中依然可见,仍鼓舞着众人的心魂。
他喊道:“藏家骑兵冲锋!”说罢长剑朝前一指,陡然冲出,快如旋风。
天兵派的骑兵皆练功龙火骑术,人马一体,能克服种种险恶地形,此刻虽在雪地,冲锋起来毫不受阻。少时,藏风宣一马当先,临近敌阵,剑上风火轮转,嗤嗤几声,斩掉冰蛮脑袋。
冰蛮虽然力大,可比之纯火寺的僧兵差得太远。
两百余神龙骑旋即赶到,冰蛮手持大盾长枪,刺向龙火贵族,却又如何是这些半神的对手?弹指间,冰蛮前排死去,后排摔倒,神龙骑穿梭而过,冰蛮尸横遍野,全无还手之力。
藏风宣扫了那敏士一眼,他不为所动,表情从容不迫,冰蛮的惨死全不放在他心上。
藏风宣怒道:“纳命来吧!”策马上前,一剑刺向敏士,他力贯双臂,这一剑声势委实可怖。
忽然间,敏士面前出现一人,此人肌肤冰蓝,长着四眼,身上的甲胄仿佛蓝宝石雕成,手中一雪白的战斧。这蓝肤人以战斧格挡,嗡地一声,藏风宣手臂一麻,长剑险些脱手。
藏风宣一凛:“此人是谁?”
现身的不止这一人,敏士周围共出现十五人,有人是红肤红甲,有人是绿肤绿甲,颜色深浅也各有不同。众怪人浑身闪光,练成一体,好似形成一阵。
众神龙骑被这十五人一挡,当场多有落马者。十五人闷声不语,静静守候着。冰蛮已经死绝,这十五人似乎是从冰蛮血液中冒出来的。
敏士笑道:“神龙骑一如既往的愚蠢鲁莽,不知天高地厚,我本就等着你们到来,这‘十五月神阵’,需得牺牲勇士性命,方能成功。冰行牧者们本就决心丧命于此。”
藏风宣心中一凛:“十五月神?就是我们祭拜的季节神灵?”龙国历法,一年十五个月,每个月皆有一神灵掌管,在节庆日接受众人祭祀,为何这十五位仙神会受这灵阳仙指使?他们为何仿佛痴傻了一般?
他不通法学,不知道世间仙法,练到最高深处,可以束缚神灵,使之效力。
十五月神仍旧脸色麻木,倏然冲杀上来,皆发出五行之气。藏风宣翻身下马,对付那蓝肤神,那蓝肤神法力高强,但招式却显得平庸,藏风宣稍占上风,只是这神全不怕痛,每到紧要关头就与藏风宣拼命,藏风宣倒也奈何他不得。其余龙火贵族约七、八人对付一神,局面颇为占优。
这时,军团凡人士兵临近,藏风宣心头一宽:“这十五神纵然不易对付,但我等毕竟可仗人数取胜。”
突然,一团雪雾隔绝了众人,藏风宣只听这雪雾中传来阵阵尖啸,无穷的喊杀,凶恶残忍的仿佛鬼怪,令人犹如置身于妖界、地狱之中。他不由一惊,收摄心神,身边传来铿锵惨叫之声,又隐约见到许多人影纷纷乱乱,纷至沓来。
他以为是灵阳仙又招来了神灵,但一人一斧子朝他砍来,藏风宣一剑将那人刺死,却看见那人穿着龙国士兵的甲胄,容貌也正认得。他呼吸一窒,不知所措,再看四周,发现凡人士兵与龙火贵族们杀做一团。
这雪雾扰乱了人心,令凡人再分不清敌我。重甲步兵倒转兵刃,击杀弓弩手,骑兵队也是见人就杀,雪雾中漂浮着血。
藏风宣心急如焚,全力一剑,刺中那蓝肤神,将他逼退,随后冲向敏士,但又有十五月神赶上,藏风宣陷入重围,他大喊大叫,一剑剑竭力劈砍,但龙国的士兵仍在自相残杀,不断有人摔倒。神龙骑不受蛊惑,但迫于无奈,一个个凡人死在他们剑下。他们为了存活,已不能手下留情。
师父说过,世间到处都是鸿钧逝水,那是灵气交汇之地,有的鸿钧逝水灵气深奥无比,道术士可借其引发奇迹,这风雪无疑就是鸿钧逝水所召,它太过恐怖,太过凶险,藏风宣闻所未闻,也难以想象世上竟有这等法术。
藏家的军团堵住了藏家将军的退路,自己人布成了死亡的包围圈,成为致命的陷阱,藏风宣试图高举旗帜,使劲挥舞,借此唤醒大家,至少将神龙骑联合起来,杀出重围。
他胸口中了一斧子,铠甲裂开,鲜血喷洒,他摔了下去,旗帜断了,无力的贴在雪地上。有人跑过,踩了那旗帜两脚。
但那是藏家的旗帜,藏家的军魂,藏家的象征,藏家不败的奥秘。那比我的性命重要,比一切都重要!大伙儿最后的希望都凝聚在这旗帜中,我要。。。我要将这旗帜举起来,让大伙儿。。。。都看到。
他想起沉折的教诲,又或许这旗帜会成为他们的墓碑,证明他们曾在此英勇奋战过。
但那又有什么用?我们败了!
他心中涌出绝望,也看出每个人都是这样迷茫而惊恐的表情。因为这些军团的战士陆续化作地上的尸首,鲜血染红了洁白的雪,而风雪声成了他们葬歌,千万年来一直飘荡着,流放着,他们即将成为战死的鬼魂,成为藏家的耻辱,成为龙国的罪人,背上千古的骂名。
他们的死毫无价值,即使数百年之后,当学史书的人看到这一篇章,要么面带冷笑,暗暗痛骂这群无能的废物,要么皱紧眉头,忙不迭避过这一段屈辱的历史。
我们。。。我们不是废物,我们尽力了,那旗帜。。。。旗帜不能倒,它是我们藏家的。。。光荣,或者。。。是我们的。。。墓碑。
藏风宣朝旗帜爬去,但渐渐爬的慢了,痛楚传遍了他的全身,扩散至他的脏器。他离旗帜还远得很,他听到背后有人走近,那人无疑见到了藏风宣的惨状,前来结果他。藏风宣望着那死气沉沉的旗帜,他想起了沉折师父。
师父或许不会来了,他已经死在拜天华的掌下,我们所有人都会一样,进入纯火寺鼓吹的那该死的轮回之中。
我无颜去见师父,我玷污了军旗,我的魂魄会留下来,守在这地上的军旗旁。也许未来有人路过,我会现身,告诉他我们战斗的故事,告诉他我们只是败了,并非窝囊废,并非愚蠢的懦夫,我们很勇敢,我们不曾怕死,不曾逃跑。
风雪停歇,满身血污的人们停止了砍杀,他们慌乱的对视着眼前的人,俯视着脚下的尸骨,他们颤抖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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