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脑子也坏掉了?
“其实我想和你商量商量”
寒少宇不知怎么将诀别的话吐出口,然而又不吐不快,这个决定在他心中已徘徊两月,现今四海升平八荒安稳,没有征战他也用不上沥胆,而且沥胆在身旁,他总会看着它想起那些征伐四方的日子,想起曾经死在他手上的敌人和流淌在指缝里的鲜血,他不喜欢那种追忆的感觉。虽然或许在旁人眼中,这些杀戮根本不值一提,有征战就有死人,这是很平常的事,还有那些曾流淌在指缝中的鲜血,每一滴都铸就声名铸就威望,这是值得追忆的,而不是被遗忘。
“主人想我离开。”沥胆说这句,语气无比坚定,“我在你身边,你总想起那些征伐,连做梦也是其实这阵子,我在深夜时常目睹你被噩梦纠缠,你说出今日的决定我一点儿也不意外,我体谅你不易,也深知你抛弃并非凉薄,但是恕我不能遵从”
寒少宇仔细听八首魔蛟说的每一个字儿,许是他小半截身子埋在泥土里,说这番话时声音有些许沉闷,但吐出的每一个字儿都无比郑重,他叹了口气,身上有雨气和酒气的味道,无奈一声叹息。
“可是战事已毕,我并不需要你”寒少宇道,“难不成你要重回故地,再做一只被世人唾骂的妖怪?”
“主人。”沥胆道,“如今的沥胆,身上并无半点妖气,要做妖怪也没资格吧”
“可你走又不走,我又没法留你,你要我如何?”寒少宇有些不快,语调也高了几分,“君上难为我,女魃难为我,世道难为我,如今,连你也要难为我”
片刻的沉默,沥胆再次开口,“若我不是八首魔蛟,只是一柄寒枪只是跟随主人的兵器,如今这样,主人要将我如何处置?”
寒少宇一愣,倒是没想他问这样的问题,一时竟未反应过来。
“主人是要抛弃我?”八首魔蛟继续追问,“是要将我丢进火炉里熔了,还是要将我丢至兵械库里任我锈迹斑斑?”
“可你不是一杆枪”寒少宇道,“所以你说的这些情况都不可能发生,你有得选,我也让你选,你愿意浪迹天涯也罢,愿意回归故里也好,只要不作回妖为祸一方。甚至你愿意,我可以说服龙族接纳你”
“他们?”沥胆的语气有些轻蔑,时隔这么多年,他身上的妖气消逝了,心中的部族仇恨却一点儿也没有消散,“我选择做一杆枪,任凭主人处置。”
扔下这句,八首魔蛟再未说话,寒少宇认定他有些埋怨,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埋怨与否,都无所谓了。
良久的沉默之后,寒少宇靠在树下仰头望着蓝天,终于再次打开话匣:“我会把你封印彼岸黄泉,你既然选择这种状态,就是一柄上古神器,若是落到居心叵测者手里,势必又是浩劫,我会将你封印,随你恨不恨我,反正我已经给过你选择了”
沥胆没有说话,寒少宇在小风徐徐中昏昏而睡,迷糊的档口,似乎听见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我不恨你。”
再醒来的时候,他带着沥胆去了彼岸黄泉,第一次踏入冥界,引渡之地荒芜寂寥的光景让他也觉得凄惶心冷,瞥了眼手中枪,想到沥胆之后都要待在这种地界,觉得对他不住。
“确定吗?”寒少宇又问道,“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沥胆不答,仿佛铁了心任他处置,寒少宇望着忘川水,犹豫颇久,还是作法劈开水面,沥胆徐徐升起,身躯缓缓没入水中,终于被水覆盖了身子,不见了。
他徘徊在岸边久久不愿离去,猛然身后不远有人拄着木杖而来,到他背后停住,寒少宇闻到一股死气,混合着腐败和糜烂的味道。
冥界是个神仙妖魔都不愿涉足的地界儿,掌管冥界的神灵,小到鬼差,大到十殿阎君,无一例外身上都有一股死气,但糜烂和腐败的味道却只有孟婆才有。据说三界初分时,孟婆便已经在世上,她本为天界的一个散官,后因看到世人恩怨情仇无数,即便死了也不肯放下。就决意改变这一切,辞了天上的官职,来到阴曹地府忘川河边,在奈何桥的桥头支起一口大锅,将那些放不下的思绪炼化成孟婆汤让阴魂喝下,便忘却了生前的爱恨情仇,卸下前世包袱,走入崭新的轮回,邂逅下一世姻缘。
传说这孟婆汤的做法,是要先取十殿判定要发往各地做人的鬼魂,再加入采自俗世的药材,调和成如酒一般的汤,分成甘,苦,辛,酸,咸五种口味。凡是投生的鬼魂,都得饮下孟婆汤,若是有狡猾不肯喝的,它的脚底立刻就会出现钩刀绊住双脚,并有尖锐铜管刺穿喉咙强迫其饮下。
而关于孟婆身上腐败糜烂的味道,来源在神地仙界却有两种说法,一说是孟婆常年接触孟婆汤中的药材,是那些药材上的味道久而浸染。二却说是因为孟婆常年待在奈何桥望乡台,那处既叫“望乡台”,就是会让即将转生的鬼魂,看到前世家景幻象,当那些鬼魂端着一碗孟婆汤看着幻象想起曾经的爱恨情仇,总是思绪奔涌泪不能止,久而久之,这些幽怨充斥望乡台,凝聚成的味道就是糜烂腐败,还有一种苦味,而孟婆常年待在那里,身上自然也有这种味道。
寒少宇没有转身,往日公办,也来过冥界几次,冥界的大小鬼差都认得一些,但这孟婆深居简出,倒是不曾见过。木杖脚步声在身后停下,腐败糜烂的味道更浓,他蹙了蹙眉,彼岸忘川的死气,似乎在孟婆站在他身后的一刻,一股脑笼到跟前,让他颇感难受。
“听说神君的未婚妻殁了”
寒少宇本以为这孟婆是个老妇,谁想这话一出,声音却这么年轻。
“我整日在奈何桥边,却没见到四公主来此转生,想必”
寒少宇转过身来,面前的女子一袭黑衣,黑纱做的头巾蒙着头发和半张脸,若隐若现,能窥得模糊的面貌,倒是个俏丽绰约的妙龄女子,左手拿着根古怪别致的木杖,上头还挂着个颇大的葫芦,腰间配着许多物件,有玉石有荷包,还有些不知什么东西的骨头牙齿,都用棉线穿成一大串,同那些玉石吊在一起,风一吹,叮叮咚咚地响。
“她死了”寒少宇开口,声音是自己也未想到的苍冷,“不会再回来那种,魂魄修为散尽的神仙,你又怎么能在奈何桥上见到她呢?”
孟婆叹了一声,空着的右手一捏,于半空用术术变出一朵黑色的花儿来,徐徐冲那花吹了口气,那花碎成了无数粉末,就在空里飘着,却不落下来。
“你这是做什么?”
孟婆不答,又打开葫芦嘴儿,一股蓝色的清流从葫芦中漫处,冲向空中的花粉,卷成一处混合均匀,孟婆将木杖插入土里,伸出双手鞠了一捧,缓缓踱步到他面前。
“神君请饮。”她如此说道,藏在头纱阴影下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却用戏谑的目光看着他。
“这是孟婆汤?”寒少宇突然笑了,“我又不投胎转生,饮这个做什么”
话音未落,已凝了仙力至指尖,就见蓝光一闪,点过孟婆手里的汤水,孟婆“呀”地叫了一声,放手,蓝紫的冰晶落在地上,“啪”地一声,摔成了冰碴子。
“不识好人心!”寒少宇如此作为,孟婆却不生气,隔着蒙蒙面纱,仍是笑盈盈的样子,“孟婆汤和投胎转世有何干系,我怜悯世人,才将锅子支在奈何桥边,若我乐意,去九重天弥罗宫把玉帝的厨子踢了,占了他的锅天天给九重天的神仙熬这孟婆汤也成,给你这汤是劝你忘情,何苦执念折磨自己,你却好,不喝就罢了,还浪费我好多修为。”
“赔给你。”
寒少宇掏出随身刻木雕的小刀,却忘记怀里藏着已经刻成的木偶,女魃模样的木偶滴溜溜滚出去,落进忘川水里,同沥胆一样没了踪迹,要寻已来不及。
“倒是个痴子”
孟婆摇头摘了面纱,以真面目示他,倒真长得不差,她挥袖打飞寒少宇手中刀,叹了一声,转身而去。
“我不差这点修为,虽然很想尝尝你血的味道,那些带着你爱恨情仇的血的味道想来的确适口,但我更想尝尝别的,今天的帐就先记下了,等你身上长出我想要的东西,再来偿还吧”
“你想要的?是什么?”
孟婆回头,微微一笑,“你竟然不知?传说应龙衷情,若有了执守一生的念想,心口总会生出整片心鳞来,这心鳞每一片均是执念相思,尝及,味道甘甜如蜜,清淡如茶,浓烈似酒,酸涩如醋,我想尝尝这心鳞的味道,等你有了,记得匀一片给我,赔偿今日这泓孟婆汤”
寒少宇点头允了,目送孟婆远走,女子的声音消散在空中。
“你的兵器寄存在这儿,我会帮你看着,几百年前,彼岸来了个和尚,从极乐带了一袋花种,就洒在彼岸。冥界从不落雨,这花挺了百年,再这么干着怕是要死了,神君有心,走时还望顺手行个方便。”
第168章 进府()
眼中一切幻像虚化,黄泉彼岸的影像消散进水中,近侧的老乌龟还在谄媚。
寒少宇看了眼仙障之外的洪泽湖水,那年孟婆临走嘱咐,他才后知后觉低头看脚下,黄泉水畔,大片破土而出的花苗只长了拇指大的叶子,顶端隐约可以窥见绿豆大的花骨朵儿。
世人皆道“彼岸花开彼岸,只见花不见叶”,又说“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两不相见”。两不相见是真的,开彼岸也是真的,可这曼珠沙华的花期却没那么长。寻常的草木,天资卓越些的,几百年光景就能修成人形,更何况曼珠沙华产自佛国,真要是花期千年,其中许多都能修个野仙出来,真要那般,满地乱跑,除非是脑袋坏掉才肯待在死地
思及至此,寒少宇叹了口气,又望了眼黄泉死水,他想沥胆的脑子许是真的坏掉了吧。
按说孟婆临走的这番嘱托要求,对他来说并非难事,但无论是应龙蓄水还是龙族降水,那水都是需从附近江河湖海提调,任他寒少宇有通天的本事,却没法将凡间的水提调到冥界来。
对于此钟境况,寒少宇确实有些办法,但这办法说来未免有损形象,他那时在冥界徘徊了好几个时辰,就这么离开也不是不可以,也不会有鬼差斗胆阻拦,但许是因那孟婆气场,亦或是滚滚凡尘飘飘仙界,极少见到对他没半点敬畏之心的女子,就那么鬼使神差,他觉得就这样离开不是办法,更何况沥胆如今栖身冥界,虽是枪的状态,免不了要受孟婆照顾。
踌躇半晌,还是认命破例一次,化了龙形振翅在彼岸兜了几圈,飞到那片花丛之上,放肆便溺一泡面红耳赤飞离,好在他动作够快,当时也四下无鬼,所以事后并无好事者在四海八荒传闲话,否则“应龙神君黄泉葬枪内急,不合规矩彼岸随处便溺”这种流言一定在仙界神地漫天乱飞。
再想那时他送走亲子消沉彼岸花丛,禁不住又是一阵恶心,若不是当时真喝大发,依他这性子,又怎会踏入曾经的便溺之地。
不过真非酒醉,他不踏入那儿也遇不得青鸟,想想那家伙虽是野仙,总是青衣粉衫装扮,衣着随身物件却十分干净,要是给他知道当年他化成青鸟藏身的那片花丛是他曾经的便溺之地,真不知他如何反应,说不定,真会杀了自己
寒少宇想起这糟有些想笑,又想起那时孟婆在彼岸说的应龙族‘心鳞’一事,困惑不解。他那时从冥界离开,回到应龙神殿差人特地带了封书信给兄长问询此事,兄长回信所言,对此并无半点记忆,那些家臣也是,寒啸天说当年那个该死的舅舅掀起‘龙汉大劫’,诸神族混战,他们这一辈年纪都很轻,虽世代为应龙族贵胄家臣,却从未听长辈提及。
按此种说法,想来若是真有这糟,麒麟城中举族也只有母亲和苍溟知道了,因为性别干系,他和兄长及懂事年纪就被礼数约束不得同母亲同浴同寝,若那心鳞长在胸口,印象中他和兄长自然不曾见过,苍溟更不可能,他那么严苛即使是兄长都避之不及,小时他更是怕他怕得要命,又怎么会跟苍溟一起洗澡,或者偷窥他洗澡
其实直到今日,关于此,寒少宇心中仍有疑问,当日孟婆说这心鳞,是因应龙衷情,有了执守一生的念想才会长出,可那时四公主刚死,他对她一往情深,胸口却未有什么心鳞长出,这无疑是件颇讽刺的事。
转过院厅,老乌龟将他引入正殿,仍空无一人,靠墙打了一排架子,黑漆漆说不上是什么材质,但看得出十分坚固耐用,上面都是酒器茶具,造型别致,做工材质都十分考究,似乎这洪泽湖水君府内所有奢华,都集中在这一排的酒器茶具上,寒少宇细细看过,发觉唯独少了一副青铜爵。
“‘贵客’还未走?”寒少宇问那老龟,“你家水君好生吝啬,既然将这贵客奉为上宾都没空来见我这父祖,款待却不拿出天君年节必赐仙酿,反而以凡人所酿的高粱酒做招待,是何道理?”
老龟一怔,看他神情有些和刚刚不同,“神君如何知道我家水君款待客人是用高粱酒?”
寒少宇伸指一点架上空缺,“此处少了副青铜爵,高粱酒配青铜酒爵别有风味,世人都道大禹治水是大功,孰知对好酒者而言,大禹真正的功绩却是造酒。昔日夏禹时仪狄作酒,禹饮之,甚甘醇,这酒就是高粱酒,治水那年,我受人所托,化为应龙以尾划地引流入海,事后大禹请我喝酒,喝的就是这高粱酒,盛酒的酒器,就是青铜爵。”
老龟长出一口气,也不知是什么意思,也没说什么话,绕回廊兜了半圈,转过一排房舍,假山之后别有洞天,远远看着像是路到尽头,近了,却有条蜿蜒小路,都用青黄玉石铺就,看着颇为素雅。走到尽头豁然开朗,这院落虽然外头看着朴素,内里空间却比云藏的钱塘江水君府还要空旷。这处又是个院子,中央不大的一方池塘,一边种满水草,另一边是些稀奇古怪的石头,有的上头还有大家题字,隔着池塘远望,嶙峋的山石后面,可以看见一方圆桌上摆满酒食,相对坐着两个人,一个看着像是文兴,另一个却不认得,两人都趴在桌上动也不动,看着是真喝醉了酒。
“他就这么躺着,你们也不管?”
老龟眨了下眼睛,“水君喝醉从来不让我们管。”
这是什么答案?
想想每回自个在殿里喝醉,寒啸天还有那帮家臣都杵在殿里伺候,又是端茶又是盖被子,搅得他没法安眠。
“我听说你家水君不讨天君喜欢?”寒少宇又道,“可看这宅邸虽然朴素,却比钱塘水君府邸还要广阔,看来天君对文兴还是有些喜欢的,不然怎么会赐这么大宅邸”
“这小的不知。”老乌龟回道,“或许水君其他那几个兄弟的宅子都这样,甚至比咱们水君更大,天族龙族看重血统,水君虽然不受宠,和钱塘水君相比却是嫡出,因嫡庶之别,规制还是有些区别的。”
寒少宇不答,只是觉得这类似凡间的嫡庶之制确实可笑,若是皇帝选太子,只因是嫡出就选个傻子坐于高位,而那庶子只因生母出身卑贱,再贤德也只能位及人臣,几代奠定的天下大统,莫不是要因这愚蠢的嫡庶制度葬送,还真是令人唏嘘。
走近,文兴对面的人动了动,妖瞳睁开的一霎,衬着满头如火的红发妖魅异常。
寒少宇一怔,这妖怪的面貌,竟然让他想起久未见到的半血狐狸。
第169章 孽子()
略一思忖,便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