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蚩方肩膀上插着两根箭,箭杆处被折断,应该是他自己砍断的,弓箭手死了一大半,剩下的一小半簇着宇文邕请他撤离,宇文邕骑在马上木桩子似的岿然不动,蹙眉深思,情况显然比他预想的要糟糕。
对九黎巫部,寒少宇猜测这位凡间帝君一定是知道些什么的,不然不会特地找了把诛魔剑回炉重铸,诛杀巫部的关键信息,或许是来自他身边伺候的某个高人,或许是皇宫大院里收藏的某本典籍,或者是某个高墙大院里懂些皮毛的工匠,但他得到的信息是不完整的,不然不会出现这样的反转,更不会拿着一把根本杀不死巫族的剑,带着一队凡人士兵在此耀武扬威。
“我现在受了点儿伤,需要好好休养一段时日,所以不打算追你”
蚩方抹掉嘴角的血,步步走近,国师看儿子一眼未做担心,那小半士兵却执刀剑牵着宇文邕的马不自主后撤,处境瞬间反转,宇文邕的眉越蹙越深。
“但是请你好好坐你的皇帝,最好这辈子都离我,离所有巫人远一点,因为我不想碰上你,更懒得杀你。我还以为鲜卑族的皇帝跟汉人皇帝在这点有些不一样呢,所以同你合作,一直抱有期待,可是呢?”
蚩方笑了一下,露出一口沾了鲜血的白牙,虽还是明朗的少年人样子,但因牙上的血,显得有些骇人。
“你竟然为了一个被种了蛊虫的小财神,背信弃义呐”
宇文邕也是枭雄,境势逆转,他也只是独坐马上岿然不动,只有那双越蹙越深的眉毛,呈现出掩藏的担忧和一丝惶恐。
“你也知道他是我都城的小财神!”提及这一桩,宇文邕拂了袖子,“财神事关我都城财运,上至国库下到百姓,我不放走他,难道看你们糟蹋我大周财运不成?国库空虚,兵马不壮,饿殍遍野,真落到那一步我大周就亡了,若跟你们合作要赔上整个国家,那你我的合作不如就此中断吧”
到这一步,寒少宇可算是听明白了,原来宇文邕同蚩方母子闹掰的根本原因是蚩方要以长安的小财神炼蛊,此举却触犯了宇文邕的利益,权衡之下,宇文邕便倒戈背弃终止这段合作关系,而他此举突然,在蚩方母子的意料之外,所以才有了今日林中景。
“你看,刚开始这两帮是‘狼狈为奸’,现在就变成了‘狗咬狗’。”
小东西脑袋夹在两片树叶之间,刚都无聊得打瞌睡,这会儿却又像打了鸡血,小爪子踹他一下,示意他探脑袋一起看。寒少宇照做,羽毛贴着他暖烘烘的身体,舒服地眯眼蹭蹭。
“狗咬狗一嘴毛,让他们互相撕咬去吧,咱们走,万一妖怪那边出岔子了是得不偿失。”
小鸟岿然不动,“虽然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我还是决定再看一会儿。放心吧,有你那个家臣压阵,还有我那么些相熟,他们虽然懒散不精修炼,但都活得有年头了,大风大浪也不是没碰上过,咱们离开这么一时半会他们死不了的,就算真出什么事情,那帮子妖怪跟什么人动手打起来也有一战之力,我反而比较担心你”
“我?”寒少宇颇不解,“我有什么可担心的?我现在就是个小鸟鸟,就和你蹭在一起看会儿热闹,你有凤灵珠我有你,又蹭蹭贴着,身上都是你的味道,仙气几不可查。”
“我说的不是这个!”小鸟偏头眨眼看他,表情不可捉摸,“哎!你就真不打算这个时候飞下去掺和一脚,那些凡兵杀不死蚩方,戳在身上总是会疼的,战力也总是会有损耗的,你这个时候出现进场就是收割,一个宇文邕一个蚩方,再加蚩方他娘,提这些家伙的首级去九重天,完全终结这场战事,你那贤明撼天的君上一定更加喜欢你,你便又有新功德让四海八荒的神族议论,多好!”
第555章 境势反转()
小坏鸟说得这番也算不上馊主意,若换个功利心重的神仙,一定巴不得这么做。但寒少宇一不喜争名夺利,二从不乘人之危,若他这时候飞进去杀了宇文邕和蚩方母子,的确是终结了所有战事,可余下的日子,会活在自我煎熬中
那会是一种十分糟糕的体验,所以大巫说的不错,他的确与这世道格格不入。再说刚刚宇文邕已经猜出九黎巫部虽看似以蚩方为首,实则各自为系,死一个蚩方不会终结战事,说不定还会打破九黎内部的制衡关系,正中旁人下怀。
“真的要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小坏鸟仍旧怂恿,“寒少宇,我可跟你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下一回你再同这对母子见面说不定就是你死我亡的局面了,你还不如现在就干掉他们!”
“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唯恐天下不乱?”寒少宇瞥小鸟一眼,玩笑般啄了下他的羽毛,“我对邀功没什么兴趣,也不想乘人之危。”
“倒是没想过你这么君子。”小鸟说了这么句,“那你不愿杀入场中不想乘人之危,咱们这就走吧,宇文邕虽然骁勇也不是不知深浅,时势如此,他一定会逃,蚩方受了重伤,也必定不会追过去,这件事应该到此为止,没什么可看头了”
话音未落,左侧的林子里突然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与此同时右侧林子里出现一排火光,寒少宇自左侧林中嗅出浓郁的巫人气味,大叫不好,两侧马嘶不断,厮杀声不止,越过宇文邕和蚩方母子交兵一处,瞬间杀得难解难分。
左侧林中冲出的是一队巫人骑兵,身量都高壮,穿着皮革兽骨钢铁制造的盔甲,连胯下所骑的战马都比右边那队凡人士兵高出一截。右侧则是鲜卑铁骑,都戴着翻毛的皮草帽子,穿着盔甲都有典型的草原游牧民族特征。
两队交接,刀兵相撞,一个最高的巫人抡着一根狼牙棒子,猛一挥,一棒砸翻四五个鲜卑骑兵,却有七八个骑兵从马上扑下来,将他扑倒在地,手里的弯刀便向那巫人扎去,暗红色的血液一喷两丈多高,两方人马被血气一激,都面露狠态,下了杀手。那个最高大的巫人被割破了脖子,单手捂着脖颈,另一手钳住抱他大腿的那个士兵,眼中凶光一闪,长指用力,竟将那士兵活活捏死,胸骨坍塌下去,断端又从皮肉戳露出来,死状十分恶心。原本扑在他身上的士兵匆忙后撤,又被捉了个跑得慢的,这回是双手发力,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掰成了两截。
“狗咬狗。”
寒少宇早年征伐沙场,比这还要血腥刺激的场面见得多了,瞥小东西一眼,却见他一脸不舒服的神色,刚想开口安慰,却闻底下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那动静根本不像是普通野兽能够发出的。忙低头一瞧,正见蚩方单膝跪地,两手插在土间,头颅微微昂起,脑袋上的牛角顷刻粗壮一圈,双眼紫红,鼻孔向外喷着粗气,五官已看不出青涩模样,看着反而有些狰狞。
“夫人,三公子为何命令我们停手?”
巫人中走出一个像是领头的,脖子上挂着一圈兽骨项链,将长刀往泥土里一插,打了声呼哨制止争斗不休的巫人,这才同国师蚩方行礼。
“方儿的意思是不要把精力花在没用的凡人身上。”
国师冷眼扫过一地尸碎,鲜卑族的骑兵数量虽占优势,却不及巫人勇猛善战,又没有趁手的兵器,所以刚那一场打斗,只重伤几个巫人,自己的同僚却死了许多,而且死状都极惨,九黎巫部这样极其原始野蛮的残杀手段,让这些久经沙场的鲜卑儿郎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战栗的恐惧。
国师踩过尸碎,缓缓踱步至宇文邕面前,宇文邕虽仍坐在马上,虽仍执着那柄诛魔剑,手臂却在轻微颤抖。
“你说的不错。”
国师抬头瞧着这位凡间君主,虽是仰视,气势却胜了一筹,一身黑色长袍站于鲜血淋漓的草地上,空中冷月清明,两侧火把明亮。
“方儿和我,的确血统不纯。”
她此言一出,寒少宇倒是有些佩服这女人的胆色,像他这样的混种,自上古便在神族中被视为不祥,许多神族族中出了这东西,即便是亲生父母也恨不得将其尽早杀死以免招来灾祸。即便是像他父母那样开明的神族,也竭力隐瞒他的混种身份,苍溟甚至还为此抹掉了他最珍贵的记忆。而这女子,面对部下和如此多的凡人,竟大胆承认她母子的外族血统,这着实让人惊讶钦佩。
“九黎自上古,床第婚配关系就乱得很,我那个早死的夫婿,虽对我母子疼爱有加,我虽是他正妻,却有好几个妾室,还都给他生了儿子,这还不算他仗着权势同部下妻子偷情,在外头偷偷生的儿子”
“啧,这种男人还有人嫁”青鸟上古未曾参战,自然不知九黎族内混乱不堪的婚配关系,“你说这世上怎么有这么多女人犯贱,明知人家是有妇之夫还要往上贴。”
这世道无论神仙还是凡人,无论妖怪还是巫魔,娶几个作老婆都不奇怪,寒少宇知道青鸟咒骂的是那些见不得人的男女关系,上司仗职权睡部下的妻子,这也不罕见,但睡了就算,还同部下的妻子生了儿子,那这个就很过分很僭越礼法了。
“你与其骂那些女人,不如多骂骂那些乱脱裤子的男人。”寒少宇道,“不过这事儿放在其他神族或者凡间,的确是僭越礼数违背礼法,在九黎巫部,还真就算不得一回事儿,他们那个巫部,上古床事就奔放,我跟你说蚩尤以前还有个长得黑性格还十分泼辣的妹妹,自成年起,每晚都要好几个壮汉侍寝,第二天披挂上阵照样和男人一样打仗,甚至在战场上比男人还要勇猛,还有上古时,在九黎部族中除非是贵胄人家的血脉公子是亲自抚养,其他孩子都养在一处,由族内的长辈统一抚养教导,很多巫人自己都搞不清楚哪个才是自己的儿子,即使搞清楚了,也不记得是自己和哪个女人生的儿子”
第556章 杀孽()
青鸟一脸惊讶,这番说法的确在不知九黎关系的听来如天雷滚滚,底下的宇文邕听了也露出复杂的表情,说他们鲜卑在很早很早以前,还有这种败坏风俗的事情发生,但入了中原同汉人交涉,尤其汉起重儒家礼教,番蛮之风也渐开化。九黎可比鲜卑古老多了,同汉人交际也不是一日两日,怎么还留着这些伤风败俗的东西。
“我自小在九黎长大,从我记事时起,九黎便对情事之类无多约束。”国师回得很自然,“所以你要问我缘由,我也是不知道的,大概是从前战时族内人丁不旺,所以为了种族延续,只能如此吧而从逐鹿一战,九黎长居苗疆,地域环境险恶,族内缺少医药,死去的族人也很多,所以即便同汉人有所交际,也未废除这样的风俗。”
宇文邕摇头叹息,或许觉得这女人这样的婚嫁际遇十分可怜。寒少宇在树上看这一幕觉得很有意思,没想到四公主的这位现世夫君竟是如此多愁善感,还有,若按这女人所述,她是自小便在九黎长大,记事起就有九黎族内的相关记忆,那她便不是从神族逃脱的叛徒,更非依附九黎之后想彻底摆脱自己的神族身份,与巫众狼狈为奸,甚至不惜封禁真身借此同往昔一刀两断。
那么她是怎么流落到九黎巫部的呢
很有可能,这国师就是个神族弃婴或者孤儿,因为战乱灾难或者其他原因,被九黎巫部收养。但神族同九黎上古就因立场不和向来不对付,收养一个神族孤儿,势必在族内引起轩然大波,要想这个神族孤儿在族里存活下去,又想要巫众们接纳她,那么该如何做到两全其美?
只有一个方法,封禁她的真身,将她彻底变成一个‘巫人’!
如果这样,一切也就解释得通了。
“生灵涂炭对我们没好处”那国师又道,“你倒是不必对我的婚嫁际遇惋惜,我却要为你治下的子民哀悼,我们虽然恨不得你多在凡间生出些是非,搅得九重天不得安宁,但就今局势来看,你的举动未免过火,妄造杀戮对你对我们都没好处,你不如少杀些人,免得日后投胎转世,要多受折磨。”
“哈哈哈哈。”宇文邕发出一串朗笑,“你来我宫中做我国师,让我诛佛灭道,诱我向恶的是你,如今劝我向善的也是你,你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国师并没有生气,她的声音在不是故意挑衅时还是蛮顺耳的,不尖利高亢也绝不低沉压抑,语调温温和和,像是一滩浅浅的泉水,可以慢慢将人溺死其中。
“我让你诸佛灭道,是让你在下界搬弄是非掀起波澜,并不是让你妄造杀孽,而你呢?你做了什么?那些不想还俗,不肯焚烧寺庙典籍的和尚道士,抓起来流放便是,流放到边界蛮荒,喂牛喂马干些粗重的活计。在困苦的环境之下,佛经道典不能当饭吃不能填饱肚子,他们每日累的筋疲力尽,时间长了自然无暇顾及须发戒律,不消十数年,行为举止便和牛马畜生一般。你以为这世上有几个有张骞那样的毅力,还是你觉得那些和尚道士个个都是苏武?”
听这番话,寒少宇竟有些喜欢这国师,的确妄造杀孽算不得好事,如果只是搬弄是非,搅得九重天不得安宁的话,完全可以像国师所述发配边境以儆效尤,磨砺几年意志,磨掉了耐性连生存都成问题,大部分人的信仰自会垮塌。这就跟熬鹰是一样的道理,草原上的猎人驯养鹰隼抓捕猎物,鹰隼野性很足,抓来之后,必定要熬一段时间,不让它睡觉,一连几日疲倦之后,鹰隼的野性自然会被消磨干净,变成猎户的帮手,或者公子哥手臂上的玩物。
鲜卑一族出身草原,起源东胡,常年游牧,不可能不知驯鹰手段,之所以宁愿杀掉怒不还俗的僧道也不愿‘驯化’,除却这位武帝是个怕麻烦的主儿,更多的却是‘胡汉不服’。
自轩辕帝君统一天下,到夏商周秦汉,一直都由中原汉人把持朝政,执掌大权,虽出现过“胡服骑射”的大融合场面,但也只是暂时。莫说因边境冲突,胡人凶蛮早在汉人心间落下不灭印象,移风易俗信仰归一这类事情,在汉胡之间根本不可能彻底实现。这就更别说北周是鲜卑所立,那些自视甚高的中原汉人,又如何能够彻底臣服于胡邦皇帝的龙袍之下。
时局动荡,自北周立国,八成这长安皇城就少不得反对胡人治汉的闲言碎语,宇文邕自然从小便听到许多,听到了,记住了,当时没什么印象,等诛佛灭道,焚毁典籍时,看到那些汉家佛道凛然大义护教心切的嘴脸,又想起那些闲言碎语,便手一甩,唇边的冉须微微颤动,道一声“杀”,于是一颗颗戒疤光头,或蓄发插着木钗的脑袋扑簌簌落地,金靴底下是粘稠的血流,龙袍背后是冒着滚滚浓烟的佛经道典,什么“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什么“诸恶不作众善奉行”,通通都滚到一边儿去!
“是非我帮你搬弄了,人我也杀爽快了,杀孽这东西造就造吧,反正我生于世上,生于宇文家,这本身就是个杀孽的源头,我登帝位,杀一个是杀,杀一百个也是杀,反正都是杀孽,投胎轮回时都是要一一偿还,既下地狱,下一层也是下,下十八层也是下,我不如痛快一点,一次下到最底;待轮回投胎,不过最差畜生道,来生做牛马也是畜生,做猪狗也是畜生,即是畜生,我宁愿做猪狗,被人剁了吃了,也痛快,总比牛马每日辛苦慢慢折磨。”
这宇文邕答得豁达,却执了缰绳拨转马头,带着伤病败将离开了,统领样的巫人扶了蚩方一把,帮他拔了肩头的箭止了血,又撒了些药粉,扶蚩方去一旁坐下。
刚国师承认自己同蚩方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