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女魃还活着,黄帝部族刚征伐一个小部落大胜而归。随军将士高奏凯歌,只有寒少宇骑着马,低头不语心事重重。
两日前,他在营帐中了无睡意,瞄到个黑影从帐前一闪而过,守帐的兵士被悄无声息放倒,他追着黑影跑出大帐,一路跑进漆黑的林子里,几次追上几次交手,那黑影虽然身手一般,但动作奇快,总让他无可奈何。
寒少宇被黑影带着在漆黑的林子里兜了几圈,身上盔甲未除,如此消耗纵使是他也有些吃力。
在他跑不动的时候,黑影坐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抛给他一竹筒水,居高临下看着他,黑纱蒙面,然而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在月光下,很清澈,很有神,几乎只是对视的刹那,就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哎,都说你是黄帝的神龙,怎么这一会儿就跑不动了!”黑影的声音和他的眼睛一样清澈,“你体力这么差,一点儿也不好玩,我很失望的”
好玩?
寒少宇听着黑影戏谑的调侃,怒火中烧,纵身化成一条白龙张口咬过去,然而黑影却在他咬碎整颗树前利落翻出,青光一闪像是长了对翅膀,轻松翻出很远,落到另一棵树上。
寒少宇解除变化,这人的身形极快,自己身上甲胄未除,单论速度,根本占不了半点便宜。
“你到底想做什么?”
黑影抖了抖衣上的尘土,纵身从树上翻下,落在他前方不远处,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来告诉你,放聪明点儿,那个喜欢你的四公主,对你的感情可没那么单纯”
女魃?
寒少宇听这话有些奇怪,还没来得及开口追问,黑影却化作一阵青光朝半空飞去,寒少宇情急之下也没顾忌许多,纵身一跃,伸手朝那青光捞去,只揪了些光点,萦绕在指间,最终散了,只留下一块青色的布料。
“你欠我件衣服,我记住了,总有一天会向你讨来。”
寒少宇捏着那块布料端详了一阵,也没看出所以然,随手丢了出了林子,徒步走回营帐,却想起黑影的话,绕了些路,去女魃的帐边呆了一会儿,他心里有些忐忑,想起黑影的话,总觉得纠结,本来只是想过来看看,没想到却躲在帐外,听到女魃和君上的谈话。
君上的话说的隐晦,然而其中意义,寒少宇听明白了,听清楚了,女魃虽对自己一往情深,但耐不住有个“黄帝女儿”的身份,总是要为部族考虑更多。寒少宇早有意离开,他的性格不适合沙场征伐,来有熊只因为黄帝对兄长有搭救之恩,不过经历诸多战事,这些点滴的恩情,怎么也该偿还清楚了。
寒少宇本来的打算是回部后于君上辞行,做个侠客也好,做个隐士也罢,都总比沙场征伐杀戮众生要好些,然而他又舍不得女魃,那个琴技超绝的女孩子,在他最彷徨之时,总是给予他无尽的劝慰和希望。
姜水的炎帝早成气候,九黎的蚩尤善战凶蛮,君上的话说的含蓄,其意归一,只是叮嘱女魃要看牢自己。
那一晚在帐外,寒少宇不可否认心是有些苍冷的,应龙孤傲,倾心付出的感情,总不希望牵扯更多更复杂的东西。
“应郎?”
寒少宇在营帐外站了许久,潮湿的空气凝在碧蓝色的盔甲上,已经结了水滴。
“我来看看你,怎么这个时候了还不睡?你不睡也不让君上休息?早点睡吧,没什么事情我就先回去了”
寒少宇转头,第一次没有看女魃的眼睛,不可否认是在逃避,之后的几天直到凯旋,他也独自擎着马,躲君上和女魃远远的,而十分庆幸的是,因为大胜,他们并未注意到他的反常,而他也需要一个人静静,理出一些头绪。
其实早知道的吧,知道和四公主的感情,总是难免牵涉到一些复杂的东西。
他心里觉得膈应,然而又说服自己,接受所有的一切。
或许应龙族和龙族最显著的区别就在盲目,龙族总是滥情,妻妾成群开枝散叶,至今都是兴盛,而应龙一族,却固守一份感情,甚至明知利用,却不自觉盲目,而今,只剩下自己
寒少宇骑着马,不自觉已经落在后面,穿过一片荆棘,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也不知是哪个有心的在此处种下一片海棠,枝繁叶茂参差交错,正值花季,漫天漫地都是粉色,寒少宇看着满眼的海棠心情好了些,有琴音自远方来,打断了将士高奏的凯歌。
他嗅到一股茶香,这种茶的香气他从未闻到过,茶香里,又有些淡淡的酒气,也不知道是茶里加了酒,还是酒中沏了茶。
繁花间,一座简易的茅草屋出现在眼前,茅草屋前摆着张古琴,有个男人抚琴而坐,外兜一件青衣,里面穿着件长衫,那衫的颜色和海棠花的颜色一样粉嫩,却被这男子的容颜趁着,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男人瞥了篱笆外金戈铁马的诸位一眼,笑了笑,寒少宇瞬间晃神,这男人的眉眼他见过,就是两日前,树林中交手的黑影。
寒少宇无意间扫过男人的青衣,果然,衣摆的一处缺了一块,是自己当时情急撕扯下来的。
“听闻魃公主琴技独绝,烦请赐教。”
男人的声音清澈,和上次在林中听到的无甚区别,只是琴音突然由舒缓转向骤急,修长的指在琴弦飞快撩拨,一时间,风雨欲来。
“我为什么要答应你?”女魃骑在马上,措手不及,“你到底在做什么?你做这一切,有什么意义?”
“意义?”男人轻笑,寒少宇从那清澈的笑容里,莫名嗅到些哀伤的味道,“没什么意义,单纯为高兴行不行,不过若是你输了,得留下你们部族最能征善战的一个将领,我这片花林地处是非,兵家必争,日子并不安稳,多个身手矫捷的帮我看看林子,日子也好过些。”
男人话音刚落,所有将士的目光都看向他,寒少宇盯着那男人更觉奇怪,这男人的行为出格,却似乎从露面开始,就一直在帮他,现在也是,好像是知道他有意归隐,才提出这奇怪的要求来。
女魃仓促应战,结果自然是输了,其实就算她平心静气也赢不了这男人,寒少宇听得明白,这男人的琴技,早入化境。
君上擎马向前,屈身对青衣粉衫的男人行了一礼,大肆谈论起天下大势,谈论起九黎蚩尤的凶残和姜水炎帝的懦弱,谈论起天下百姓遭逢战乱,谈论起战乱中的流离失所和血流成河。
寒少宇看到青衣男人的目光晃了晃,望向他的方向,突然没了之前的压迫,那种瞬间的窒息感戳痛了他的心,虽然,只是一霎那。
良久的沉默之后,男人递给君上一杯清茶,飘逸的茶香里,寒少宇闻到了酒的味道。
“你们全都出去,他留在这里,去或者留,我要他亲口告诉我!”
男人很坚决,昨夜刚下过雨,晌午的太阳照进林子里的时候,蒸腾的水雾掩盖了他眼睛的清澈,寒少宇在蒸腾的水雾中看着君上对他躬身施礼,喝干净茶,将茶碗小心架在篱笆上,跨上马,带队出了林子。
女魃骑在马上恋恋不舍朝茅草屋看了眼,拽着缰绳离开了,那恋恋不舍的目光让寒少宇有些心痛,她还是喜欢他的,虽说情分里掺了太多他不想正视的东西,然而到底,她是喜欢他的。
青衣粉衫的男人将琴抛在一边,从旁边的火堆倒了碗茶给他,茶碗虽然是陶制,但碗沿雕花,细看,是海棠花的样式。
“趁热。”男人将茶推过来,微微低着头,从始至终没有看他,“这个地方寒气很重,你是应龙,应该是不怕阴寒的,但还是喝点吧,总是没坏处”
寒少宇喝了一口,清苦的茶味,还有涩苦的酒糟味,用酒糟烹茶,哪有人这么干的?
“他们的设计你知道了?”男人拨弄着茶下的火堆,没抬头问了这么一句。
“知道了”寒少宇答。
“还回去”男人的声音低了下去,如果不是林子安静,寒少宇可能听不清他的话,“他们设计你,你还回去”
还回去吗?
这是寒少宇一路都在问自己的话,可惜应龙在感情之事总是盲的,刚刚女魃那一眼,只一眼,就足以击垮所有设计和疏离。
“回去吧”
寒少宇在蒸腾的水汽里听到自己的声音,青衣粉衫的男人笑了下,还是没有抬头看他,他的笑容和那酒糟烹的茶一样苦,直到今天,寒少宇仍然时不时会梦到男人的笑容,纵使一切泯没海棠盛开的林中,在蒸腾的水汽里,男人的苦笑总是清晰。
寒少宇骑在马上,茅草屋在视野中愈来愈远,风声里传来萧瑟的琴音,和寒风一样萧瑟入骨,回头,青衣粉衫的男人抚着琴隔着篱笆望向他,下巴上,似乎凝结着蒸腾的水汽
寒少宇的头抽痛,恍惚中,已然分不清自己是梦是醒,青鸟探出头来,将身子掉了个过儿两只小爪子把着他的手指玩了一会儿,见他出神,叫了一声,用毛茸茸的小脑袋蹭了蹭他的下巴。
第29章 琴()
所以现在后悔了吗?
兴许是近日总是梦到那时,寒少宇望着冷清寂寥的神殿,内心的挣扎又深了一分。梦境最能反映内心世界,无论对于凡人,还是神仙。年少时的自己未免也有些妄自尊大,总认为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无论是征伐还是感情,只要拼尽全力去争取过,总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一天。
只是那天来临,云开后没有月,只是一望无际的天空,天空上什么也没有,空洞,浩瀚,虚无缥缈。
兴许是有些后悔的吧
其实寒少宇知道自己最后悔什么,仓促的萍水相逢,当年的他只顾着自己内心的挣扎,竟然没有多说一句,问问那个人的名字。
女魃死后,他倒是去过那里一次,备了很多厚礼,还有一张意外求得的琴,说是凡间顶级的高手匠人所做,制作琴弦所用的马尾,也是大宛名驹尾中不粗不细的几根。据说十匹良驹的尾巴才能挑出足够一张琴制作的用度,表弟凤熙无意得到这张琴,本来是要私藏的,却被他抢了过来。
寒少宇负琴拜会,还带了两坛好酒,打算和那人借机交个朋友,结果回到海棠花林,满林的海棠依然绽放,花瓣散落如雪,只是林中的茅草屋只剩下焦黑的木梁和灰烬,显然荒废许久。他在灰烬中找到一块陶碗的残片,上面的海棠花纹路,还是记忆中别具一格的样子。
寒少宇的拳头紧了紧,有缘相遇,无缘相识,奈何命运又跟他开了个玩笑,他想起那个人最后目送他离开的样子,心颤了颤,两坛好酒摔碎在地上
后来
后来过了这么千载的光阴,寒少宇再没见过他,那张意外求得的琴,也尘封在偌大的箱子里,被保存在库中,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专人取出擦拭保养。
那个不省心的表弟凤熙听闻这件事,来过殿中几次,那时候轩刚化了人形,小小的话都说不利索,每次看到大凤凰浑身燃着火从远处飞来,总会有些害怕抱紧寒少宇的手臂喊“爹爹”,火凤凰降落殿外,火光一闪扇子一扬,“啪”地打开,瞄见抱着自己手臂的小家伙,嘴角轻扬不自觉调侃。
“这娃娃要说是你儿子,传出去三界是个神仙都不信了”凤熙唇角轻佻,些微上扬,自顾盘腿在殿中随意坐下,扇子一点抱着自己手臂的儿子,“可是偏偏吧他就是你二表兄的儿子,人家说虎父无犬子,二表兄你怎么了,怎么生了个这么孬的儿子?”
寒少宇对这番调侃不以为意,凤熙的轻佻是三界中都出了名的,更何况轩的性格的确怯弱,不过寒少宇却说不准是不是小龙都是这个样子。
“再长长看吧。”此话出口,不知是说给凤熙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你大老远跑来,是没有好事儿?”
凤熙的表情有些尴尬,“我来看看你成不成,四公主这一死,听说把我那顶天立地的二表兄的魂儿都带走了,如果不是今天看着,我还以为是哪个无赖的泼皮,胆敢冒充应龙神君”
寒少宇笑了笑,这表弟到这儿来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知道他想要回那张琴,只是他不愿给他,这张琴他得为那个人留着,万一再遇见了呢?
他的琴很旧了。
那天在海棠花林,那个人的琴音激扬,跋扈,嚣张,却不知为什么,寒少宇却从那琴声中听出若有似无的绝望孤寂的味道,他猜或许是他的琴太旧了,琴弦磨损,有些跑调也是难免的。
“二表兄,你既没有‘新欢’要送,又不肯还我,这样的强盗作为是一个神君该有的吗?”凤熙“啪”地一声合上了扇子,表情有些焦灼,“你这么不讲道理,回头有什么颜面去见舅舅,舅舅会看不起你的!”
寒少宇觉得好笑,这老凤凰算来也几千岁的人了,心性还跟小孩子一样,还搬出父亲来压他,轩蹒跚走过去,伸手拉了拉凤熙的衣袍,老凤凰脸上的表情缓了缓,倒是没了刚刚的焦灼,但也不怎么好看。
“我要留着送朋友的。”
寒少宇看着窗外,漫不经心说了一句,从海棠花林回来时他带了几束花枝,插在后院的湖边,被湖水浸泡滋养着也不知能不能生根插活,如果能活就是极好的,他喜欢那种海棠的颜色,粉粉的,倒是给这冷清的应龙神殿增添了一丝温暖的感觉,如果能活的话,不出百年,他就能把神殿变成一片海棠花林,没准等海棠花盛开的时候,他就能再见到那个人了。
“哪里的‘新欢’让你如此魂牵梦绕?”
凤熙眯起眼,凑过来问了句,他的眼睛本就生的狭长,这会儿再眯起来,就显得更长了些,配上那张妖孽众生的脸,说不出的讨厌。寒少宇想起那个人一身粉衫搭着青衣,也是倾倒众生的容颜,和自己这位表弟的气质倒是有些接近,然而又是不一样的,至少那个人不会让他觉得如此讨厌,在他身上,寒少宇能嗅到清澈的味道,非要形容,有点像浸着酒糟的那杯茶
“只是一个朋友罢了。”
寒少宇在心里添了句,萍水相逢,或是连个朋友都算不上。
“你就别骗我了!”凤熙“啪”地一声甩手又打开扇子,应龙神殿阴寒,却驱不散这位身上的火气,“刚到你地盘就抓了土地问询,没成想就问到点儿了不得的东西,二表兄你莫要瞒我,看上哪家的野仙了,连人家林子里的花都不放过,还要移栽到你这神殿?除了殿里那些个枣树,你这冷清的殿子,是什么时候种过花的?我说咱俩到底表兄弟一场,你也别瞒着我,这事儿说出来也不丢人。你也老大不小了,和四公主缘分已尽又没成亲,就四公主给你留的这个小不点,我看长大也够呛,再说也就是条小龙又不是应龙,你要是看上人家了,别说是个野仙,就是个凡人,表弟也备好大礼跑一趟帮你提亲去”
寒少宇干脆闭眼听凤熙聒噪,老凤凰大概真年纪大了,夫人凰箐触犯天条被贬下凡也有百年光阴,唯一的妹妹凰烈远嫁,跟着夫君青鸾驻守昆仑山王母宫,诺大的火凤神居剩他一只老鸟儿,对他这样的性子,确实也很折磨。
凤熙说了许久发泄,走时倒是轻松许多,也没对那张琴再抱执念,也没啰嗦给自己张罗提亲之事,神界只重心意相通,对方是男是女倒是无谓,可惜他和那个人只算萍水,萍水的一场缘分,露水一般,连相知都无缘,何谈什么心意,更奢求哪门子的神仙眷侣。
凤熙提走库里的几坛好酒,寒少宇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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