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壁上风甚大,吹得人睁不开眼睛,凤致的衣袍被风拉得鼓起。
丝丝风刃割过面颊,让人遍体生寒。
迷漾的视线中,隐约能看到下方憋崖的秃壁那点雪白的颜色。
他坠落的极快,等到勉强扣住凸出的岩块,缓住落势,双手已经是血肉模糊。此时却离那花还有些距离,只得又提气攀过去。
攀越间,崖壁上的碎石纷纷下落,落入无底的云海中。
凤致双手生疼,却一点不敢缓手,直到在绝壁上寻到了那朵寒月芙蕖。
那形如睡莲,纯白无瑕,却是开在绝壁之上。
三十年方始绽放一次的宝物。一笔偌大的宝藏。也难怪众人趋之若骛,不顾死活。
凤致一手攀住藤蔓,一手拔出匕首,在左腕上划了一道。鲜血喷出,凤致的手却停在半空中,犹豫地不顾将血滴在寒月芙蕖之上。一旦这花被凤家人的血浇灌,就会自己离了花茎掉落,若不以鲜血天天浇灌,便会化为灰烬。
给了林墨汐,就等于是把那大笔的宝藏交到了他手中。而到了他手中,势必又会天翻地覆。七大派与自己相斗,林墨汐正好可收渔人之利,再得了这批宝藏,更是如虎添翼。
他冥想之际,一滴血已经滴落在花瓣上了。纯白的花瓣立时吸了血,凤致长叹,把手移了过去。
只见那朵纯白的花吸饱了鲜血,慢慢由白变为淡红,又由淡红变为了血红。突然间花茎自行折断,花坠了下来,凤致伸手接住,简单止了血包扎了伤口,正要攀了藤蔓上去,忽觉一阵头晕目眩,知道是方才放血过多。咬了咬舌头清了清神,往上攀去。
待得上了金顶,云海已渐渐散去。金顶上云雾本来便是变幻无穷,来去倏忽,此时已模模糊糊能见到人影,不似方才那般几近伸手不见五指。
凤致左右四顾,却见林墨汐例在地上,唇角还有血丝。心下一惊,忙将他扶起来。
见他气若游丝,知道是毒性发作,忙塞了一颗药丸在他口中,双手抵了他背,替他调匀真气。
林墨汐慢慢醒转,真气入体的感觉极是熟悉,脱口叫了声:'师父?'
一转头,却见是凤致,顿时怔住,一双眼里尽是茫然。
'……阿致?'
凤致收了手,道:'好些了吗?'
林墨汐只呆呆的看着他,半晌,眼里突然有了泪光,伸出手想要碰触他的脸,'阿致,你没事吗……'话还没说完,脸色却变了,手颤抖的指着他,'是你……是你?……是……你……'
他仿佛一时连话也不会说了,来来回回就是'是你',一句是惊怒,第二句是疑惑,说到第三句,神色已是复杂难办。
凤致笑了一下,道:'是我。'
林墨汐如梦初醒,似还是不信,咬紧了嘴唇:'为什么是你?'
凤致见他好转,轻轻收回抵在他后心的手,脸色越发惨白。
叹了口气,道:'我挂心姑姑的孩子,便到仙剑门探你。看你在那里很是受人欺侮,但凝碧宫又被称为邪魔外道,实不愿带你回去。所以我才会传你武功,无奈你又急功求近,才会落得现在这般的隐患。'
两人间一阵死寂的沈默。
林墨汐忽然笑了,'这么说,你一直瞒着我。想来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我十一二岁,你大概也才十四五吧,这样千里迢迢,时常赶来教我武功,也真是难为你了。'
凤致闭了眼,并不回答。
'不过,还算是有些趣味吧。'他接道,'看我一边对着凤三公子态度冷漠,一边对着师父示爱,你就顺着我,一边对着林墨汐殷勤备至,一边对着徒弟拒绝。就看我这样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一边挨打,一边给糖,翻来覆去。就这么把我玩弄于手掌之间,凤三公子你,是不是觉得有趣得紧?'
他站了起来,提起手里的剑挥过去。
凤致只觉得头顶一凉,长发垂到肩上,原本束发的簪子掉入自己手中,已经断成了两截。
他抬起头来,看着林墨汐,极慢极缓的道,'对不起。'
三个字彷佛把他的力气也用尽了,他闭上眼,慢慢的倒下去。
林墨汐心头一跳,忙将他扶住。
凤致在他怀里缓缓的睁开眼,脸色苍白如死,嘴唇已变得灰黑。
他从怀中取出那朵被鲜血染得血红的寒月芙蕖,林墨汐定了睛看,被那血色耀得阵眼花,彷佛星星点点的血光从天而落。
'你要的,拿去吧。'
他一伸手之间,林墨汐才看清他手腕上的伤口。
他惊道,'阿致,你的手这是……'
凤致觉得腹侧一股温热的液体涌了出来,知道是方才的伤口又裂开了,笑了笑,道,'你不是早知道吗?'强忍着站起身来。
林墨汐不明所以,听凤致的话他仿佛该知道什么,可对这花的事情,他的确知之甚少。眼见凤致一点点蹒跚的走远,他也顾不得许多,急道,'阿致,你要上哪去?你的伤……'
凤致没有回头,只是道:'如令七大派的掌门死的死,伤的伤,想怎么样都随你了。寒月芙蕖也是你的了。你说,只要我能给的,我都给你。'
林墨汐有些茫然地望了一眼手里的花,又抬起头看凤致。见凤致已按着伤口一步步往前走去,心里一阵慌乱,奔上去拉住他衣袖道:'阿致!别走!'
凤致看了他一眼,林墨汐很苍白,嘴唇都没有血色。
见林墨汐不说话只是拉了他衣袖不放,凤致微微一笑,笑容中掩饰不住的哀伤:'墨汐,你笑我也罢,在我跳下山崖之前,我原本还是存了期望的。可如今……'他顿了顿,'真的是我该离开的时候了。'
他轻轻拉开林墨汐的手,一个人蹒跚的向前走去,偶尔支不住力气跌了下去,却又站起来,支撑着向前走去。
林墨汐绷直了身体站着,却最终没有忍住,正要上前,忽见有一群人自金顶下极快地掠了上来,其中一人奔得最快,依稀可见面容,却是萧离。
萧离奔到凤致身前,躬身行礼道:'公子,我们来接您回宫了。'
凤致仿佛已经有些神志不清,慢慢的凝目看着萧离,好久才认出来是他,道:'你们怎么来了,我不是说过不要来吗。你们都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了?'
萧离已注意到凤致的伤口还在流血,连忙将他扶住,'是千岳公子下的命令,属下们只是依命而行。'
一听这话,凤致怎么不明白是哪一回事,只叹了口气,却不再说什么。
弟子们抬着软轿此时也到了,萧离便将他扶了上去。
凤致气息微弱,闭上眼,不再说得出话。
萧离却见不远处的林墨汐,目光闪了闪道:'林仙剑,后会有期了。'双眼却盯着林墨汐手中那朵已变成血红的寒月芙蕖。
林墨汐却似乎没有听见,只是望着凤致,似有话要说。
萧离却不给他这个机会。手一挥,一队人马已簇拥了凤致离去。萧离等人也随后跟上,施展轻功,掠下金顶。
那一行人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瞬只剩了一线小小的影子,消失在茫茫云海间。
林墨汐呆呆地望了他们离去,回头去看那死的死,伤的伤的七派掌门,那满地的鲜血残肢,又低了头看手中那朵寒月芙蕖,忽然纵声狂笑了起来,笑声直震得迥音空茫。
笑声中,他抽出自己怀中的一柄画轴。
缓缓拉开来,其上桃花流水,落霞孤鸿,丝毫未变。
林墨汐渐渐小了笑声,将那张字画贴在脸颊上,口中喃喃,却是半阙词:'一望乡关烟水隔。转觉归心生羽翼。愁云恨雨雨牵系,新春残腊相催。岁华都瞬息。浪萍风梗诚何益。归去来,玉楼深处,有个人相忆。'
他仿佛痴痴的,耳边却忽听一人叹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林墨汐目光一凛,回头看去,却是卫青涟。
林墨汐一收那画,另一手一剑刺出,停留在卫青涟咽喉三分处。卫青涟垂眉看了一眼那寒光闪烁的剑身,淡淡道:'为什么?'
林墨汐冷笑道:'为什么?我父母之死,你是罪魁。'
卫青涟忽然仰头大笑了起来,笑声中满是苍凉和苦涩,倒教林墨汐怔了一怔。'罪魁?好,好。'眼光停留在林墨汐左手那朵血色如生的寒月美蕖上,笑道,'寒月芙蕖,寒月芙蕖,真是个不祥的东西。'
林墨汐一怔,道:'什么?'
'不是我陷害你父亲,是你父亲陷害我。'卫青涟眼神空茫,似在回忆那尘封在记忆里的往事。'我跟寒轩本来约好,他替我引开守卫之人,我去盗那朵寒月芙蕖,然后我们一起离开。到了约定之日,我正要上金顶舍身崖,却收到门下弟子飞鸽传书,告诉我寒轩已跟凝碧宫凤桐私下成了婚。我如五雷轰顶,数日后听到消息,寒轩竟陷害于我,说那朵寒月芙蕖是我所盗。仙剑,你说,如果换成是你,你会怎么做?你全心信任的,喜欢的人,竟然欺骗你,背叛你,一心想让你作替罪羊,致你于死地,你会不会心寒?会不会心冷?会不会心碎?'
林墨汐面色惨澹,身形摇摇欲坠,颤声道:'于是你便设法证实他是监守自盗,我父亲眼见将被揭穿,才与我母亲一起逃走?'
卫青涟叹了口气:'你能够容许凤致背叛你吗?你不会想杀他吗?这是一样的道理。'
林墨汐狂叫道:'你既然喜欢他,你竟然能眼睁睁看着他在你面前被杀?!'
卫青涟淡淡地道:'我只是看着他被杀,看着他的血流出来。而你……你不等于是亲手把凤致推下了悬崖吗?如果他为了那朵寒月芙蕖而死,你才是凶手,林墨汐。我替凤三可惜,他对你一片诚心。我对寒轩是真心,却不能原谅他,最后还借了仙剑门之手杀了他。凤三对你……不一样。'
林墨汐吼道:'住口!'
卫青涟笑了笑,道:'唉,二十年前寒轩死在我面前,我也无时无刻不在做这个噩梦。如今看到跟他长得这般相似的你,如同寒轩又活在眼前。这个噩梦更深更黑,更让我醒不过来,疑真疑幻。你要杀我替你父母报仇,你就做吧。我如今已无还手之力,如果你觉得杀我是应该的,你下手吧。'
林墨汐握了剑的手在发抖。一直以为弑父弑母,卫青涟便是罪魁,做梦也想不到其中还有这等隐情。一时间心中茫然,见卫青涟已闭目待死,这一剑反而刺不下去。
一切彷佛都颠倒了。一直想给父母报仇,未料到自己的父亲才是真正的背叛者。也许感情这东西确实是无可理喻的,林寒轩爱上凤桐,便可以把其余一切都抛了。仙剑门,卫青涟,名誉和未来的掌门之位,最后还有自己的命。
卫青涟缓缓睁开了眼,道:'他们死时,手是握在一起的。那一刻,我也算是原谅寒轩了。我本以为,我会恨他一辈子。我后悔了,只是,后悔得太晚了。有句话很俗,但却是实实在在的。'
'什么话?'
卫青涟道:'世上没有后悔药。'盯着林墨汐,似要看到他心里去,'如果刚才凤三就那样子跳下去了,再不回来,你会怎么样?会后悔吗?会伤心吗?'
见林墨汐脸色惨白,浑身发颤,又叹道:'想想清楚吧,莫像我一般,后悔了足足二十年。你现在杀了我,我倒可解脱了。你不杀我,我就要一直后悔到死。到了黄泉,哪怕见了寒轩,他还是跟凤桐在一起,我还是只有后悔。'
林墨汐已几乎握不住剑,咬牙道:'你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卫青涟道:'最初见你,是恨你,厌恶你,要维持面子上的客气都难。你毕竟是寒轩跟凤桐的儿子。后来看着你,看久了,却怜悯你。你比我还傻,你根本不明白什么是你真正想要的。所以……你现在就后悔了,不是吗?'
林墨汐手中的剑终于坠地。他茫茫然地转头望天。
云已开。雾已散。日光射在他面上,却映不出一丝血色。
是,我后悔了。
低低哀凄的笑声在蜀山回荡。
第九章
四月的碧山风景依旧,只是林墨汐的心情不同,各处景物也带了不同的凤致。以往烟锁玉楼的重重愤懑,如今来看却是处处良辰美景。
萧离带了林墨汐在一处园子前停住,'盟主请自己进去吧,公子就在里面。'
林墨汐一看那园门,上面竟连个名字也没有,就问道,'如今你们公子不住玉楼了吗?'
萧离看了他一眼,声音不高不低,'半年前就从玉楼搬到这里了。'
林墨汐点点头,再不说话,径自走了进去。
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院子,除了石桌石凳,就只种了几棵颇高大的树,风一吹就落了几点玉色的叶瓣下来,似花非花。
树下摆了一张藤椅,上面铺了兽皮褥子,躺着一个人。仿佛是已经睡着了,那流泉似的长发顺着藤椅的扶手垂下来。花瓣落了他一身,他似也毫无所觉,就那么静静的躺着。
林墨汐走了几步就停下来。
树、树下的人,还有落花。
不知怎么的,竟是这么一幅悲伤的景色。
慢慢走得近去,那人果然是凤致,只是清瘦了好多,衣带也并未系紧,微敞的领口,细致的锁骨更加凸出。脸色竟是惨白的有些泛青,皮肤透明的能看清下面青色的血管。
林墨汐心中一纠,慢慢伸手去触他削瘦的脸。
还未碰到,那人闭着的眼睛却是慢慢睁开了。
记忆中那双永远温柔哀伤的美丽眸子里,此刻依旧,只是似乎少了些什么。
'林盟主,近来可好?'语气温软有礼。
林墨汐的手就这么僵在空中。
凤致笑了笑,道,'凤某近来身体不适,不易起身,盟主就自己坐吧。'
那石桌上放了两杯香茶,嫋嫋冒着热气,林墨汐自己捡了一个石凳坐下,凤致端起茶怀来,朝他敬了敬,'故人来访,我以茶代酒,先谢过了。'
瓷杯白中透青,凤致握着杯子的手竟与之同色,他无色的嘴唇轻抿一口茶水。
这茶,林墨汐却是怎么也喝不下了。
'阿致……'他轻轻一叹。
凤致握住茶杯的手转了转,'听说盟主此次为凝碧宫与七剑盟订约而来,可惜,我如今只是静养在此,宫中的事务,已是不太理了。'
林墨汐轻轻吸了一口气,道,'其实我这次来,只是为了探望故人,怕只怕他不愿见我,不得已找个藉口。'他慢慢抬手,摘去凤致发上的落花,白皙的脸颊上泛上一层薄红。
凤致却没有看他,只是低头望着自己手里的杯子,怔怔的望着那小小的水面出神。
末了,才道,'盟主大概真的误会了,凝碧宫诸事,真的与凤致无关了。'
林墨汐泛红的脸蓦地一白,顺着凤致目光看去,却瞧见一道深红的伤疤蜿蜒盘踞在惨白的手腕上,十分刺眼,林墨汐的脸又白了几分,待要说话,却见一个少年跑进了园子,老远就喊着,'公子,要吃饭了要吃饭了,快去啊,今天可别又说吃不下。'
近了一看,竟有几分眼熟。
林墨汐想了想,才认出是小绪,半年不见,他真是高了不少。
小绪一见林墨汐,也是十分惊讶,神色却是不善,一闪身把凤致挡在自己身后,戒备的看着林墨汐。
林墨汐眉尖一挑,却没有发作,只是对凤致道,'阿致,小绪说的对,误了时间可不好,如今你身子不好,更是经不起饿,我扶你过去可好?'
听他这么说,小绪又要说话,却被凤致拦住,朝他摇摇头。
林墨汐看他们动作,掐紧了手心,却仍只是又问了一遍,'阿致,我扶你过去好不好?'
凤致隔着小绪转头看他,到底点了点头,'好。'
这一声却是仿如叹息。
林墨汐心中一松,也分不清心中是什么感觉,只是茫然的走过去,极小心的扶起凤致,感觉他把重量慢慢挪到自己身上。
两人身子一触,林墨汐这才觉得这半年凤致真是瘦得惊人,整个人瘦得只剩了一把头发,轻飘飘的像要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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