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彩儿穿着青色的衣衫跳跃在红色的杜鹃花丛里，手里攥满了采下的花儿，眉头紧皱着，鼓着脸颊不知在嘟囔些什么。
戚少商抱臂站在一边，笑着向小彩儿喊：“丫头，不要太贪心啊。”
小彩儿仰起脸笑笑。戚少商回一个笑容，抬眼看看，太阳已经炎炎的行向西天。
药畔红桥，目光遥遥的望向遥远的地方。
惜朝……朝朝频顾惜，夜夜不相忘……
“戚哥哥！”小彩儿抱着满捧的花儿跳到戚少商眼皮底下“明天乞巧节你到底去不去红泪姐姐家？红泪姐姐说你如果不
去就再也不原谅你了哦！”
戚少商垂下头，息红泪，他戚少商是有负于她的，若不是当年惜朝走后自己喝醉酒后莫名其妙的把红泪当作惜朝深情告
白，红泪就不会误会，就不会有那场没有新郎的闹剧婚礼……
可是……
戚少商伸手揉乱小彩儿的头发：“丫头，下次不要再穿青色的衣服。”
小彩儿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衣裳，青衣黄裳，多好看的衣裳！不满的抬眼看戚少商，却发现他的目光早已不知游离到了什
么地方。
……
乞巧节，戚少商最终决定去息红泪家，息红泪已经等了他三年，一个女子有几个三年可以耗费呢？是该时候说清楚了。
小彩儿一脸诡笑的看着戚少商换上平日不常穿的衣裳，突然从身后抽出一捧花儿来，一本正经：“女孩子都是喜欢花儿
的哦！”
戚少商哭笑不得；“你才几岁？”
伸手去接花儿，眼神却突然怔住。
是素颜花啊！
…………
猛地停住脚步，平顺急促的呼吸和几乎迸跳出的心脏，戚少商倚着墙壁睁大眼睛看着药畔红桥，青色的清癯身影如云霞
般穿行过夕阳下红色镶金的花丛。
“惜朝！”
哽咽的声音，顾惜朝回过头，脸上带着一贯的淡淡的笑容，迎上戚少商张开的手臂。
“你回来了，回来了……”戚少商呢喃着，近乎贪婪的嗅闻着顾惜朝卷发里弥散出的淡淡的香气。
“我回来了。”顾惜朝的声音轻飘而笃定“回来了……”
……
“今天你不是要去息红泪家吗？”顾惜朝一下一下的捣着药，眉眼里含着笑。
戚少商出神的盯着顾惜朝的手，喃喃道：“哪里也不去了，惜朝，我哪里也不去了……”
“哦？”顾惜朝仰起脸，唇角上挑“那为什么还离开这里了？”
戚少商把头埋进臂弯里，呵呵笑；“惜朝，你知道吗，我一直梦到你。”
“下雨打雷的时候我就躲进你的房间里，躺在那副棺材里，可是晚上梦到你就会醒过来，醒过来之后看着这间房子就会
想起这是你曾经和她一起生活过的地方……惜朝，我在嫉妒，你知道吗？”
顾惜朝放下手里的药锤，慢慢走过来，伸开双臂：“再也不会了……”苍白的脸上牵扯一个笑容“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了。”
“惜朝，我们在一起吧！”戚少商突然抬起头，热切的目光看着顾惜朝“我们在一起，再不分开。”
在一起么？顾惜朝愣愣看着戚少商，许久，才缓缓道：“好啊，我们先去息红泪家向他解释清楚，好吗？”
……
顾惜朝的脚步很快，戚少商却能从其中听出那里面的迟疑和慌乱，只能紧紧拉住他的手，拼命攥紧，感受自掌心传来的寸缕温度，一声一声低低的喊着“惜朝”。
“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啊。”顾惜朝笑“以前的你可不是这个样子呢。大当家。”
“大当家？”戚少商重复一声“真像是山寨土匪的称呼。”
顾惜朝挑眉：“怎么，不喜欢？”
戚少商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喜欢呐，听上去有宿命的味道，好像负载了某个很久远的约定。”
“是很久远了。”顾惜朝看着远方，喃喃道。
“惜朝，你说什么？”
顾惜朝回过神来，摇摇头：“没什么，息红泪家快到了么？”
“就在那里了。”戚少商指指不远处的小巷子，却突然愣住。
那门前停的马车……
回头看顾惜朝，却发现，他脸色苍白，卷发抑制不住的在随着身体而颤抖。
顾惜朝轻轻甩开戚少商的手，趔趄着走到马车前，伸出颤抖的手抚上车厢壁上那个黑色的‘雷’字。
戚少商觉出不对，走过去扶住顾惜朝：“怎么了？”
顾惜朝抬起头，眼中失去了神采，仿若被遗弃的无辜的孩童：“没事，我们进去。”
戚少商点点头，攥住顾惜朝的手欲走，顾惜朝却挣扎了一下，站在原地未动，戚少商疑惑的看着顾惜朝，顾惜朝双唇颤抖着，问：“大当家，你信不信来生……来生，还会不会记得我？”
戚少商楞住了，许久，抿抿唇，道：“这辈子还没过完呢就想预订下辈子啦？”
顾惜朝愣怔了一下，然后笑了，笑容清淡苦涩，眼神不知道游离到了什么地方。竟主动抓住戚少商的手，轻声道：“走吧。”
跨过门槛，顾惜朝感觉到戚少商的脚步停滞了一下，戚少商突然凑近了顾惜朝的耳朵，温热的气息扑打在颈项。
“惜朝……我会记得你，下辈子，下下辈子……”
顾惜朝的身体突然僵硬了一下。
你总是这样说的，总是……顾惜朝忽然忆起久远的几乎要散发出霉气来的那个黄昏，山崖上尸体横陈，空气里弥漫着悲绝的血腥气，戚少商的身上没有伤口，眼神却已开始消散，顾惜朝负手站在山崖前，晚风卷起衣袂飘飘。恍若谪仙。
那书生转过头望着地上的戚少商，笑容美丽而残酷，隐忍而悲怆迷茫。
“大当家，下一世，你会不会记得我……会不会记得我？”
万劫不复，相爱是万劫不复，大当家你可知道？
好吧。看了一眼身畔这男子，顾惜朝勾起唇角笑了。爱你若是万劫不复，那么，我便等你到第一万零一劫。
3
房门紧掩着，可以听到里面传来的争吵声，有男子清冷的声音，戚少商望了顾惜朝一眼，莫名的觉得恐惧，不禁攥紧了顾惜朝的手，却惊诧的发现，顾惜朝的手心冰冷而滑腻。
好像出了很多冷汗。
顾惜朝停住脚步不再向前，两个人就这样在门外静静站着，知道门突然被掴开，一个瘦削颀长面目冷峻的男子出现在他们面前。
“顾大夫，不进来么？”口气里有明显的嘲讽和冷峻。
戚少商奇怪的看一眼顾惜朝，顾惜朝的眼睛里闪烁着凛冽的精光，竟丝毫不似他所认识的那个少年。
“雷堂主别来无恙。”声音高起来，尖锐而冷冽。
惜朝这是怎么了？戚少商疑惑的去看几乎变了一个人的顾惜朝。
“少商。”男人开口喊自己，戚少商惊诧：“你认识我么？”欲上前一步问个清楚，手却被顾惜朝紧紧捉住，回头看顾惜朝，顾惜朝正扬起下颌睨视男人，眉毛微挑，眉眼里揭示挑衅的意味。
“他还是没有想起来么？”男人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戚少商一眼，良久，残酷的笑了“没关系，我会让他想起来的。”
又看了一眼两人紧握的手，眉头一蹙，低声狠狠道：“孽缘！”
息红泪正坐在房间的角落里哭泣，抬起头看一眼三个人，扫过顾惜朝，眼神里多了几分怨毒。
“坐下。”男人轻声对戚少商道，却有无限的威严，仿佛自己上辈子就听惯了这样的指挥，戚少商迷迷糊糊的刚要在男人指定的自己旁边的位子坐下，却被顾惜朝一把拉住：“少商，不要。”
径自拉着戚少商走到另一个角落坐下来。男人冷笑一声：“顾大夫……顾大寨主，留不住的就是留不住的，何苦呢？”
顾惜朝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最终却只是抿紧了唇。
“戚少商，你知不知道你身边的这个人是谁？”男人问。
“顾惜朝，这个镇上医术最高明心底最善良的大夫，是我戚少商的……爱人。”
感觉到蜷在自己手心里的手蓦的有了滚烫的温度，戚少商轻轻笑了。
“戚少商！”息红泪悲愤的喊“戚少商，你为何要一世世的负我……”言罢，俯在桌上失声痛哭。
“你错了。”男人挑起唇角笑了“他可不是什么最善良的大夫……戚少商，你听好了，他是你的仇人，生生世世的仇人！”
仇人？！戚少商转头看顾惜朝，顾惜朝咬紧牙关，脸色苍白。
“你胡说！”蓦的竟觉得这人的话语里有七分真实，戚少商紧紧握住顾惜朝的手不觉放松。
“让我告诉你，你身边这位好心的大夫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五十多年前的上一世，旗亭酒肆，生杀大帐，连云寨，碎云渊，神威镖局，小红袍，霹雳堂，紫禁城……
“别再说了！”戚少商只觉头痛欲裂，支离破碎的画面在脑海中交缠，看不清里面人的容颜，只见着漫天飞洒的血红，血红……
“想起来了么？”男人眼睛里闪烁着精光。
戚少商却突然笑了：“就算是如此那又如何，上一辈子的事情而已，如今我们都已转世为人，再不是上一世那人，恩怨又何在？”
男人眯着眼睛定定注视了戚少商很久，突然暴怒起来，一手扯过戚少商的衣领，狂吼道：“戚少商，你倒是潇洒！可是我霹雳堂的人命呢？就这么白白送了不成？”
松开手，手指指向青天“你听见没有？他们还会哭呐，他们还在哭呐！戚少商，你怎么说的出这种话？”
戚少商不语，男人沉默了许久，忽然又笑了：“就算是上一世已经过去，那么这一世呢？这一世戚少商你也可以忽略么？”
这一世？戚少商疑惑。
“有个人可以告诉你这一世你和你的惜朝之间的恩怨，你要不要见？”
戚少商回头看顾惜朝，却发现，他的头向后仰着，闭着眼睛咬紧牙关。脸上是从未见过的绝望。
（四）……还咩有完结……
一直虚掩着的里屋门被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慢慢踱出来。
“铁游夏？”戚少商吃了一惊，是那个和顾惜朝一起在三年前失踪了的捕头铁游夏。
铁游夏点点头，神情倦怠，慢慢道：“戚少商，你，要不要知道真相？”
戚少商只觉得，铁游夏要告诉他的，一定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他转过头去看顾惜朝，顾惜朝依旧保持着刚才的表情，
却始终没有拒绝的意思。
戚少商点点头。
“好，戚少商，你记不记得你是怎么来到顾惜朝身边的？”
“事情要从戚家庄被毁的那一天说起……”
（详情参见药畔红桥花事了第一部之小顾独白，偶实在懒得打了……）
“所以。”铁游夏抬起头“戚少商，顾惜朝，是你的灭族仇人。”
雷姓男人慢慢走过来，脸上挂着残酷的笑：“小老幺，明白了没有，顾惜朝狼心狗肺，上辈子是这样，这辈子还是这样
，你还想要和他在一起吗？你想看着你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死吗？”
戚少商沉默了许久，突然笑了，直视着男人：“我的身边，现在就只剩了他一个而已。”
转过头温柔的看着顾惜朝：“惜朝，你会害你自己吗？”
顾惜朝张开眼，眼睛里雾蒙蒙一片迷茫，张开嘴嗫嚅了许久，终究还是没有说话。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男人忍不住发问，语气里竟带着迷茫……和难以察觉的怜悯。
“那些事情，那些所谓的背叛。”戚少商轻轻揽住顾惜朝战栗的肩，声音温柔而坚决“我不想再追究，惜朝所做的一切
，都是因为我，都是为了留我在身边，一切事情的起源都是因为我，如果要追究，那么应该被追究的是我，不是他。”
顾惜朝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的看着戚少商，喃喃道：“大当家……”
“好了不要再说了。”戚少商轻声道“我们走。”
……
房间里只剩下了息红泪断断续续的抽噎声，铁游夏慢慢走到‘雷卷’身边，许久，道：“我想，我答应她的事情已经做到了，剩下的，还是交给你去做吧。”
‘雷卷’凝视着两个人远去的方向，脸上渐渐浮现出不知是喜是悲的笑容。
“就这样……结束了么？”
“惜朝……从今以后，你便真的幸福了吗……”
暮色已经沉淀下来，淡蓝色的雾霭弥漫在小镇傍晚的街巷里，不知何处传来小孩子们稚嫩而执着的歌声：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乃敢与君绝……
（五）……作孽作孽，昨天晚上忘了发了
“大当家。”
低低的唤了一声，没有回应。
可以感觉到他的手越握越紧，像是要生生把自己的手腕勒断，顾惜朝突然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手指摸索着，一寸寸的扣向戚少商的脉搏。
“啊！”一声惊呼，顾惜朝握住方才被戚少商紧紧反拧的手腕。
痛，痛的快要断开了。
戚少商眉目纠结着，眼神里弥漫着让人惶恐的悲伤，绝望。
“顾惜朝，你为什么要那么绝。”
“为什么要一世世的让我眼见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为什么！”
顾惜朝呆呆看着戚少商，许久，笑了，笑容讥讽……疲倦。
原来刚才……不过是做戏而已。
少商，大当家……心脏痛的发慌，眼前繁复的色彩交杂拧乱着舞动，顾惜朝深深地吸一口气，耳畔传来戚少商悠悠的话语。
“惜朝，我没有办法去接受这样铺满了尸体弥漫着血腥的爱，惜朝……从今别后，你我各奔前程，永不相见。”
永不相见……他说永不相见啊。顾惜朝轻轻咳嗽一声，抬起手掩住嘴，眼前渐渐清明起来，慢慢移开捂在唇上的手。
顾惜朝垂下眼眸轻轻笑了。
为什么要一世世的让我眼见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大当家，你放心，这次，你不会看到了……不会。
就这么静静地坐在草丛里，可以嗅闻到草尖上露珠的苦涩气息，时有小虫儿跳越过，一不小心便落在了自己的足踝上。一时间，顾惜朝有些恍惚。
就这么，变成一株草……
“他走了？”
绿衣的妖娆女子静静站在自己面前，轻轻的问。顾惜朝抬起眼，淡淡笑了：“你的戏，演的很好。”
英绿荷就着顾惜朝坐下，沉默了许久，才说道：“想通了么？”
“早就想通了……只是好不甘心。”顾惜朝喃喃道。
“惜朝。”英绿荷甜甜的笑了“这次回来，本来不就是为了要一个了断么，三年前你本不就打算了要……”
顾惜朝笑了：“铁手你是从哪里找到的？”
英绿荷呵呵笑：“他啊，他是在去年晚晴的忌日自杀的，只是一直飘飘荡荡的不肯归入阴司，找他可是费了我好大的功夫。”
顾惜朝的心口一阵剧痛，讷讷道：“那，晚晴……”
“你放心，她已经投胎了，去了江南。”英绿荷轻声安慰。
江南……粉红色衣衫……我就是那采莲人，把你当莲花采了去……顾惜朝茫然的看着烟雾的最深处。
“惜朝。”英绿荷轻声唤“放下吧……不要再飘荡了，已经五十多年了……再这么下去你真的会消失的……”
五十多年了，顾惜朝回过神来，已经五十多年了么？
五十多年的等待，就只换回来这一句“永不相见”？
顾惜朝笑了，笑容苦涩，木然的伸出手，接过英绿荷手中那已接近枯死的花儿。
素颜。
“素颜。”顾惜朝轻轻道，眼角一弯，倏的蜿蜒出笑纹，眼神里不知是什么情绪。
“当年你带走了一株，三年前我看见你熬了那株，本来以为你已经打算放下，可是没想到，你竟然没有喝，白白糟蹋了
那花儿。”
“那药，熬焦了。”顾惜朝平静的说。
“如果你不想，怎么会熬焦？”英绿荷叹了一口气“惜朝，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地久天长？算了吧。”
“那你为什么都已经死了五十年还在帮我？”顾惜朝半开玩笑的说，话出口又觉得失言，忙抬起头，眼神里满是歉疚。
“惜朝。”英绿荷浅浅的叫了一声“我……能帮你我很开心。”
“我知道在鱼池子你只是为了利用我逃出去，但是……我知道你为我画眉的时候，你的笑容是真的。”
“绿荷。”顾惜朝认真的看着英绿荷，浅浅的笑了。
“谢谢。”
伸出冰冷的手指轻轻滑过英绿荷浅浅的眉：“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