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垣一边脱褂子一边看我:“这不还是都为了你好,我知道你心里头想什么呢,你要是不乐意开刀你们主任能摁着你上台?我看你自己玩刀子玩得挺开心呢。”
我闷不吭声地跟着他换衣服。
“你要是真想上台也就研究生这几年,等你毕业当了总医师或者主治,你求着人家还不让你上呢。”钟垣看我,“明明自己喜欢的就是外科,还跟那儿装呢。”
“我说你这人挺讨厌啊,肖雁平给了你多少钱?”我不耐烦地瞪他。
“你要是到外科来我怎么地也得让你当我的学生。”钟垣回了一句。
“谁跟着你切人脑袋啊。”我剜他一眼,自己先出去了,“我就是跟肖雁平也不跟你。”
进了手术室,病患是个小姑娘,失去知觉以前紧张得要死,上完麻醉就一直抓着我的手不放。我没办法只好俯身耐心哄着,等了一会儿她才入睡。我放了手就见旁边的巡回护士冲着我一个劲儿乐呵,我不自在,说你们笑什么呢,我这是给她减压。
洗手护士笑得更八卦:“我说你们麻醉科的护士好福气呢,青年医师里头长得像样点儿的全当麻醉师去了。你一个白医生一个,李主任天天对着你们俩也不嫌眼花。”
我被她们说得挺不好意思,憋了半天冒一句:“普外不是还有肖雁平么。”
巡回护士一语惊人:“肖医生那是开败了的花儿,哪儿能跟你们比。”
“工作工作!”钟垣一听挺不耐烦地吼了一句,“你们这些碎嘴子,要是被肖雁平听到还不劈了你们。小电钻呢?难道一会儿要我用手摇?”
于是大家纷纷闭了嘴认真手术,一做就是小半天。病人各项指征正常,我监控着监控着就开始走神,整个脑海里面全是张源,挥之不去。从早上上完急诊到现在只有短短几个小时,可我却觉得我的生活刚刚经历了一场巨变。对于张源的出现我不是没有心理准备,我想过,甚至于强烈地渴望过。刚刚从云南回来的那个学期,我几乎翻遍了学校图书馆里所有关于开放性颅脑损伤的书,并强迫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张源倒下的那个瞬间。张源的生存猜想在我心中几乎是完美的,必然的;我想象他有一天可以云淡风轻地又出现在我们面前,带着点儿严肃又腼腆的笑容向我打招呼,温厚得一如既往。从小到大,他的笑容总是很能够让人安心,坚定稳重,带着一股子踏实牢靠不可动摇的力量。他从小就是筒子楼小分队的精神领袖,是我们的天,张源喜欢谁我们就喜欢谁,张源看谁不顺眼我们就看谁不顺眼,张源说的话总是对的,这一点我和郭一臣从来就没有怀疑过。
所以我一度以为,张源的再次出现——如果真的有——对于我来说将会是一件极好极好的事情。
可是当张源真正重新出现时,我却觉得我身边的某种东西像是一下子被戳破了,一种不知道是什么的情绪从四面八方不断地向我涌来;最初的惊喜劲儿过了之后,我只感到越来越紧张起来。
我咬着唇,让自己尽量不要乱想。张源还活着,这比什么都好。
“补药。”钟垣极不爽地看我一眼。
“嗯?”我猛然抬头。
“嗯什么嗯,病人刚刚动了。”他又重新把头埋了下去。
我急忙回神,慌慌张张地补药去了;一旁的助手盯着我看得挺开心。
两小时手术结束,我刚一出手术室钟垣又被叫急诊了,我一听他电话响马上溜;钟垣在身后冲着我瞪眼睛,我装没看见,冲回更衣室换鞋去了。
结果钟垣后面那台手术又叫上了白椴,我被骨科叫过去急诊,一下午生生上了三四台手术,被折磨得简直不成|人形。
晚上七八点的时候,医院里稍微消停了点儿。我上四楼打了工作餐,包好了去敲麻醉科的门。
白椴啃着包子来开的门,精神不怎么好,估计也是被手术给折磨的。
“你都吃上了?”我一边往里面走一边问他,随手把饭盒放在桌子上,“我还上食堂打了你的份。”
“也好,我就下楼买了个包子,正菜都没怎么吃。”他看我一眼,伸手去翻盒饭盖子,“青椒肉丝,可以哈。”
“我那盒里面还有苦瓜炒蛋,都是你爱吃的,一会儿你只管下筷子。”我挽了袖口抬下巴冲他一指,“肥皂有没,借我洗洗手。”
“后面那柜子里你看看,要是没有你还能用乙醇。”白椴顺手拿一小桶七五浓度的医用酒精给我,“凑合一下。”
我剜他一眼,自己找肥皂去了。
我跟他洗了手并排端坐在休息室小茶几面前吃盒饭,我给他夹了几筷子苦瓜炒蛋,叫他快吃。
“行了我自己来,你那饭盒都快你自己给腾空了。”白椴看看我。
我嘴巴上应了一声,微笑望着他,见他唇边上沾了一粒米饭,想也没想就凑过去给舔了,端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白椴一下子就僵住了,像猫被踩了尾巴。他愣了两三秒,突然反应过来,腾一下就站起来。
我一个伸手拉住他手腕,硬把他拖回我怀里;他使劲儿挣扎,我掰过他脑袋就对准他的唇吻了下去,由浅至深,长驱直入。
白椴在我怀里又抓又踢,疼得我不行。我一个闪神松了手,他也顾不得形象,连滚带爬地从我身上滚了下来,坐在地上。我没等他爬起来就扑上去,生生是肉搏;我用身体压住他,一边钳制他的四肢一边费力地想滑进他衣服里。我掐住他后腰,他身上不由软了一下,接着就是一声低吼:“夏念非!你想□我?!”
我一愣,脸上刷地就烫了:“我没、没想……”我心说就凭我们俩那什么关系,怎么说也只能算是和奸啊。
他躺在我身下死死盯着我,看得我心里一阵发毛。我讪讪地拉他起来,帮他拍身上的灰,只有手还不肯放。
“……你没事儿吧?”我问他。
他挑眉看我一眼,不说话了。
“你别这样,你知道我……”我欲言又止,有些话我心里明白,可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白椴不看我,抽出手慢慢地去挪那两盒盒饭,缓缓往自己嘴里塞青椒肉丝。
“我知道你爸逼你,你心里难过。”我也跟着慢慢拿起筷子吃饭,时不时给他夹两筷子菜。
“我爸没逼我。”他低声呢喃了一句。
“他没逼你你躲着我?”
“我没躲着你。”
我盯着他看了半天,脾气突然就上来了,摔了筷子开始抽烟。
“你也抽上了?”他看我。
“嗯,去火。”我冷笑,“欲求不满么,自然火气大。”
他张张嘴,尚来不及说什么,我的手机就风一样地响了起来。
“宫外孕大出血!20急送!”
我看他一眼,掐了烟就走。
4
年底手术室聚餐,手术室那边分别邀请了李学右钟垣跟肖雁平。手术室年末会餐出席名单向来是附院大外科的一个风向标,但凡列在单子上的医生基本上都是全院的精英牛人大神级人物。与会的时候照例是师傅带徒弟,李学右想都没想就带上了白椴;这一决定整个麻醉科都没人敢有异议,特别是有我这种不成器的徒弟衬着,人人都知道,李学右不带白椴难道还带我不成?
相形之下肖雁平那边的局势就要诡异得多。肖雁平是新晋的副教授,有带教的资格却暂时还没有带徒弟。按说肖雁平他没有门生就别带,可他偏偏心痒肺痒地给我打了电话,让我跟着他去会餐。
“我又不是你学生。”我一口回绝。
“不是,我就让你去帮我充充场面。”肖雁平软磨硬泡的,“你看那些人一个个的都有学生,就我一个人挂单去,多寒碜啊。”
“谁跟你说不带学生就寒碜了?”我没好气地反问他,“那院长十年没带一个学生,是不是早该羞愤而死了?”
“我哪儿能跟院长比。”肖雁平讪笑道,“再说手术室那聚餐全是院里的骨干,你多去走走也没坏处。”
“我一去就坐实是你徒弟了,到时候李学右一准赶我出麻醉科,你以为我傻呢。”我哼了一声。
“没,哪儿能呢。”肖雁平干巴巴地笑笑,“学生导师是双向选择嘛,你自己不想转专业李学右也不能逼着你转不是?”
“我说你怎么还不死心哪?”我问他。
“你能来外科当然好。”肖雁平在电话那头傻乐,“不过千万别去神外,钟垣那匹狼也盯着你呢,是我先看上你的你别忘了啊。”
“谁想来外科呢?”我忍不住翻白眼。
“行了行了咱先不说这岔,但这次聚餐你真的得来,别人要么带老婆要么带学生,就我一个人什么都没有真的挺寒酸……真的真的,你就当帮我个忙,跟我一起去……”肖雁平说着说着又习惯性地话痨上了。
“谁呢?”李学右从教研室出来复印讲义时见我还在走廊上,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看你这都快聊半小时了,跟谁这么黏糊?白椴?”
“白什么椴,”我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肖雁平,磨叽着让我跟他去手术室聚餐呢。”
“那就去呗。”李学右理所当然地看我一眼。
“嗯?”我一愣。
“听见没有!李学右都点头了!”肖雁平在电话那头欣喜若狂,“就这周末,晚上七点御风花园,跟我一起去。”
御风花园距离附院并不算太远,当时与会的各路人马基本上都打算下了班直接分头过去。聚餐那天我没值班,李学右那边也清闲,我本来打算直接开车过去的;肖雁平死赖活赖地要拖着我一起去。我说你干吗我又不是你小蜜,难不成还要我挽着你胳膊入场?
肖雁平脸一翻说就不行,我下午有个胆囊手术,你给我做了二助下手术台我们俩一块儿过去。
我讪讪地跟着他到更衣室换衣服,出了门遇到一助见了我就笑:“哟,小夏,你终于回心转意重回外科了?要不今儿这一助你来做?”
肖雁平一拍他后脑勺:“这事儿从长计议,今天的一助还是你,别偷懒。”
肖雁平那天是给一个肝硬化的中年人做腹腔镜胆囊切除,主要是主刀跟一助在忙,肖雁平叫我时刻关注着出血情况,有不对就准备管子及时吸血。我戴着口罩看电视屏,手术野很清晰,患者肝硬化程度恶劣,内脏血流处于高动力循环状态,术中出血可能性比较大。
肖雁平手术风格很稳很细,腹腔镜这么细致的活,做得一丝不苟,像工笔素描,跟钟垣速战速决的草莽风格简直是两个境界。我见过肖雁平缝合的伤口,银针般细细一条,竟带有几分美丽。
“夏念非!”肖雁平突然大叫了一声,“你在干什么?!”
我急忙回神,见电视屏上已经是一片血泊。我一愣:“出……出血了?”
“我知道是出血了!”肖雁平气得大叫,“你刚刚在干什么?!”说完看一助,“吸血,试着夹闭出血点。”
洗手护士在一边准备纱布,像是要从外按压。我急叫:“要中转开腹?”
“没有,再观察。”肖雁平皱着眉,“看止血情况。”
我看着一助在镜下吸血,肖雁平夹闭。过了约有两分钟,手术野重新变回清晰状态。
肖雁平狠狠瞪我一眼,少有如此严厉的时候。我自知理亏,噤声干活。
“你刚刚想什么呢?”肖雁平盯着电视屏,边切胆囊边跟我说话。
“没,我在想你以前缝合的伤口呢,挺漂亮。”
“放屁。”肖雁平斜睨我一眼,突然微笑一下,“想不想学?”
我没敢正视他,说不想学是假的。
“喜欢就来外科吧。”肖雁平哼哼了一声。
“你……”我本来想说你烦不烦,想到刚刚才在他手术台上犯了个低级错误,底气不足,还是收了声。
“转专业申请李学右都帮你盖好章了,就等着你本人的签字呢。”肖雁平抬眼往我这边看了一下。
“什么?!”我不由大惊。
“看不出来哈?”肖雁平得意一笑,“他带你这么久,知道你适合什么。”
“你们……你们……”我简直悲愤。
“你要是真不愿意转我也没办法,没人逼你。”肖雁平老神在在地继续盯着电视屏,“不过我觉得吧,你迟早会转。”
去御风花园是肖雁平开的车,我坐在他副驾上抽烟。
“你笑一下。”肖雁平转弯的时候做了个高难度动作来捏我的脸,“不就是转个专业么,又不是叫你去卖身,你至于么?”
“不是,我喜欢外科,真喜欢。”我看他一眼,“可这事儿你容我想想。”
肖雁平沉默半晌问我:“是不是因为白椴?”
“你知道?”我斜瞄他一眼。
“整个医院谁不知道?”肖雁平不由失笑,“你不记得你本科那会儿……真是,整整一个月,全院的护士都在传。”
“那你还问。”我朝窗外吐烟圈。
“你觉得你就为了那么个人,一辈子守在麻醉科有意思么?”
“我最近也觉得没意思。”
“那不就结了?”
“我不跟你说这个。”我烦躁地转换话题。
“你这人真是……你都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那天赋。”肖雁平叹了口气,“诶,到了,下车。”
我一下车就看见手术室护士长穿得跟只花母鸡似地站在御风门口迎宾。肖雁平倒回去十年在附院也算是个院草级人物,深受中年妇人欢迎,那护士长见了肖雁平就热情奔放地一掐他胳膊:“哟肖医生,架子不小啊,敢让你姐等这么久?”
“我这徒弟架子大,你要怪怪他去。”肖雁平拉着我当挡箭牌。
“定了?”那护士长笑眯眯地看着我,“头天李主任还跟我说小夏转专业的事儿呢,肖医生你动作倒是快。”
我一听,恨不得七窍生烟,敢情这全院上下都知道了。肖雁平无视我愤怒的目光,拉着我进去了。
饭局上精英云集,李学右见了我还在装懵懂,闭口不提专业的事。入了席赶上李学右肖雁平钟垣都在同一桌,于是我左边是钟垣,右边是肖雁平,肖雁平旁边是白椴,白椴旁边是李学右。
我忍不住一扔筷子,心说这饭还怎么吃。
“干什么呢你,有点儿修养没有?”肖雁平帮我放好筷子,瞪我,“院长看着呢。”
我一抬眼,果然柴院长对着这边笑容可掬:“……啊,今天外科的各路精英欢聚一堂,人才济济,新人辈出……”
我斜眼看白椴,见他正捧着碗装斯文,也不朝我这边看一眼;他润泽的唇紧紧抿着,漂亮又庄严,但是那表情并不属于我。
院长讲完话后各桌开始自主进食。钟垣瞄我一眼,语气酸溜溜地:“怎么,你还是跟了肖雁平?”
我瞪回去:“我不跟他你还指望我跟你?”
“定了?”钟垣语气依旧发酸。
“没有。”我不耐烦地去夹桂鱼,半天夹不上,“我还在考虑。”
钟垣一伸手翘了一大块桂鱼放我碗里,看我:“你还考虑什么,我看你眼睛里就写着外科两个字。”
我没理他,下意识地又朝着白椴的方向看了一眼。有些事儿不用我们明说,我知道这次只要我一转到大外科去,我跟白椴的关系就算是彻底断了。
“今年过年你回不回去?”钟垣转了话题问我。
“回哪儿?”一说这话我的脾气又被撩起来了。
“崖北。”钟垣放低了声调,“你看你过来凫州这么多年,一次也没回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