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一臣在车后面淡淡地说:“非子,你是不是挺恨我?”
“哪儿能呢,”我慢慢地说,“我这辈子有三个人没法儿恨,你,张源,还有我妈。”
“你真能抬举我。”郭一臣叹了口气,又顿了半天才开口,“你现在也算是半个道上的人了,我……真不知道怎么向你妈交待。”
“我说郭一臣你别假啊,我妈早投胎去了,你有空想想你怎么跟张源他妈交待。”
“一臣在说你的事儿呢。”张源开口了,“这事儿我说过他,本来就不该把你给搭进来。白椴出事那阵我在临沧,他一句话都不跟我说就把事情给弄砸了。”
郭一臣白了张源一眼:“你不知道。”但他并不想做太多的解释,对我说:“行了,已经这样了。你跟我是过命的兄弟,我不会放着不管。”
晚上的时候,我跟郭一臣去赴鸿门宴,本来张源也是要去的,可郭一臣拦着不让,说你明儿一早还要相亲呢跟着我们去干什么,再说邱羽山叫你去了么。张源被顶得没话说,只有叫我们小心点儿。我出门了拉着郭一臣到一边去说,你这是干什么呢,幼稚。
郭一臣白眼一翻,说我这是为他好。
我说你这是为他好么,你知道他的心思都在你身上。
所以我才不让他去。郭一臣不耐烦地甩开我,说你走不走,待会儿邱羽山等急了还不知道要干什么呢。
我跟着他坐上车,前面的两个保镖开始上子弹。郭一臣扫了一眼,说别带枪了,少去丢人。两个保镖迟疑了一下,郭一臣又说我叫你们别带了没听见么?忘了邱羽山是干什么的了?他那儿微冲都比咱们这儿的子弹多,何必带去丢那个脸。
我说你不带去防着点儿是啊?
防个鬼。郭一臣说道,他邱羽山真要弄我还不是动动手指头的事。
我闭了嘴等开车,觉得一路上的景色的都光怪陆离;我觉得我的人生很荒谬,我从未想过要染指黑道,现在不知不觉地趟上这条道了,竟又这么心安理得。
一路上我跟郭一臣两个人都挺沉默。郭一臣手托脑袋朝着窗外不知道在想谁;而我在脑海里不停地虚构着邱羽山的形象,一会儿青面獠牙一会儿白面书生,我反反复复地在脑子里虐杀那个虚幻的人物形象,无比解恨。
去之前郭一臣专门跟我讨论过邱羽山的问题,我说郭一臣现在我跟你算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蚱蜢,有什么事儿你只管敞开了说,该怎么做我自己心里有数。
郭一臣目光流动得极慢:“非子,不是我信不过你,只是有些事情你一旦知道了就回不得头,只能陪我走下去;我舍不得。”
我愣了愣,说:“郭一臣你太假了,现在邱羽山点着名让我去赴鸿门宴,我出去要是跟人说我不是你郭一臣的人,估计都没人信。咱不说别的,就光是他黑新协和的事儿就脱不了我的关系。你说就那么小一个医疗事故,他迁怒你,迁怒我,迁怒白椴也就算了,气昏头了直接给我两梭子子弹都行,但没道理拿谢锦和开刀啊。新协和一个工程十多亿,我他妈投资才两千万,他这么吞我也不嫌寒碜?告诉你,就这事儿我还没脸跟老谢说呢,要是让他知道新协和是被我弄垮的,我是真的没脸在凫州混了。”
郭一臣讪讪想了半天:“你也别太自责,邱羽山这两年想漂白,拉个房地产上手做是迟早的事,新协和不过是正好撞在枪口上。”
我一惊:“怎么邱羽山还打着新协和的主意?”
郭一臣白我一眼:“说你没脑子你不信,你等着瞧好吧,过阵子银行拍卖石棚巷那块地皮,中标的肯定是邱羽山,还是贱卖。”
“操。”我没话说了,太狠了这个,一箭双雕。
“邱羽山走的路子跟我不一样,他是倒黑枪出身,以前跟我们云南这边贩毒的老大吴刀子喝过血酒。”郭一臣终于开口跟我说起道上的事,“前些年我们这边内讧,是我踩着吴刀子上的位,当时本来以为邱羽山会带着大队人马杀过来,子弹准备了几箱等着他,结果等了一个月都不见动静。一个月以后他派人过来联络我,只说粉要给他打个折,其他的什么都没提,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后来我跟他也见过几次面,表面上还是和和气气的,可心里没道理没有个坎儿。邱羽山精得跟只狐狸似的,我说他怎么一直没在这事情上跟我算账,敢情是在别的地方等着我呢。这几年海洛因在凫州的价被他压得厉害,我还不好发作;凫州是金三角的大后方,邱羽山这一下软刀子等于是直接插在我心口上。我跟邱羽山这事儿云贵川三省都看得清清楚楚,整个小西南,上上下下都知道我跟他迟早要掰。
“都是我造的孽,我知道。”郭一臣望着不知名的远处叹道,“他现在想金盆洗手,在道上做的最后一件事必然就是收拾我。”
我闷了半天没说话,想了半天跟他说:“小心点儿,邱羽山是要用文的来对付你。”
“我知道。”郭一臣眼神稍微闪烁了一下,起身披衣服,“该走了。”
邱羽山的局设在凫山国际社区,是他的老巢。凫山国际说白了就是凫州市的富人区,一进去就湖光山色,恍若隔世,在自家院子里就能打山地高尔夫。郭一臣的车熟门熟路地开进五号区,看来没少来过。隔着邱羽山大宅还有一两百米远的时候,路边就凭空多了一排黑色系轿车,每辆车边上立两个彪形大汉,见了我们的车就鞠躬致意,颇有郭一臣手下到机场接机的风采。
“作。”郭一臣不由哼了一声。
是有点儿,我在心里说。
车开到邱羽山的别墅前停下,隔着玻璃我能看见大门口呼啦啦站了一大群人。为首的高个子看不出年纪,长发及腰,一字平眉丹凤眼,鼻梁高挑嘴角上扬,资质风流得很;按理说应是好看,可就是看着有点儿不正常。
杀气太重。
我见他穿一袭中式青灰缎面长衫,手里捏了两个血玉球在转,像是从古书里面走出的人。
“挺配啊跟你。”我不由回头瞅了眼郭一臣身上的中式对门襟。
郭一臣瞪我一眼,甩手下车。
“一臣,你来了。”邱羽山颔首微笑,继而扫向我,“还有夏老板。”
“邱老板挺能折腾啊,”郭一臣下车就皮笑肉不笑,“现在从昆明到凫州的机票不便宜,您看我这么筚路蓝缕的,是不是考虑给报销一下?”
“一臣,你在我面前哭穷还真是取笑我。你老请不来,这不是想你了么?”邱羽山笑着给我们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位里面请。”
郭一臣一皱眉,拉着我进去了。
邱羽山大宅里满布置挺庸俗,跟大上海似的在客厅里弄了两个旋转大楼梯,水晶坠儿的枝形灯吊顶,血红掐金边儿的羊毛地毯铺地,楼梯柱子上一边一个加百列橡木雕像,一屋子全是桌子腿都能绕好几个圈的巴洛克家具,一条沙发上光靠垫就有十好几个。
我跟郭一臣依次坐下,邱羽山笑眯眯地跟着走进来,拍了拍手,就见着一个女佣婷婷袅袅地端了个紫檀小茶台上来给我们沏茶。
“晚饭还在备,你先品品茶。今天知道你要来,我特地备了极品大红袍。”邱羽山放下血玉球亲手沏了一小杯茶,“九龙窠岩壁上新采的,我知道你品茶是行家,你给点评点评。”
郭一臣冷笑一声:“我做的是普洱生意,不会品岩茶。”
邱羽山脸色一僵,端着茶杯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随即笑道:“试试总是好的。”
“不了,我习惯喝普洱。”郭一臣静静地望着邱羽山。
邱羽山脸色稍微狰狞了一下,轻轻放下茶盅,回头跟佣人吩咐了一句:“给郭老板上普洱。”
女佣人讪讪地换了普洱来沏上,郭一臣这才慢慢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不够陈。”郭一臣一挑眉,“邱老板要是缺货,改天我从自家铺子里给您捎两包。”
“一臣你还真是有心。”邱羽山轻笑着叹了一句。
我就看着这两人跟打太极似的在这儿喝茶,气氛舒缓又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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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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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羽山一双凤眼并不狭长,但却有神,每每眼波流转时总能像万道金光似地直逼对手,实在是有点儿邪门。他跟郭一臣一边喝茶一边聊生意,内容倒是惊悚,说上个月倒了多少柯尔特这个月又弄了多少达姆弹,话到嘴边就跟报菜价似的;带着一点点谈笑间灰飞烟灭的气质很欠抽。郭一臣倒还镇静,或许已经对邱羽山这种习惯性装逼麻木不仁,说话间尚保持着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我听了半天有点儿晕,心想就这一圈儿土黑帮,火并起来能用AK47对扫就算可歌可泣了,谁跟你玩儿M16那种贵妇枪呢;还柯尔特,小资兮兮的,这年头私人能有个五四就是牛逼了。
我捧着邱羽山的普洱一顿牛饮,心思里一会儿是躺在医院里的白椴一会儿是电视上的谢锦和,太阳 |穴止不住地跳,大脑无意识地开始走神。
邱羽山和郭一臣的谈话间突然冒出了沈琬的名字,我心下一个激灵,把思绪从九霄云外又收了回来。
“沈琬那几天天天为她爸的事儿在我跟前吵,生生耽误了我一起好生意。”邱羽山笑眯眯地望着郭一臣,“所以说女人误事。”
郭一臣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说:“沈小姐可是你的宝贝。”
邱羽山一笑:“到底是个女人。”
郭一臣不由冷笑了一下:“邱老板,有什么话您还是直说;别老是跟我玩儿虚的,您真以为我这么远飞过来就为陪您喝茶?”
“我倒是真以为。”邱羽山清清淡淡地一笑,郭一臣一时没忍住,额角上几根青筋凸了凸。
“一臣,新协和的事情我倒能跟你直说。”邱羽山不知为何又扫了我一眼,“我确实是想对新协和下手,不过我一个人拍不下来。”
“邱老板,新协和的股东就在您边儿上坐着呢,您这么说也不先脸红一下?”郭一臣问他。
邱羽山没直接回应郭一臣,只浅浅抿了口茶:“一臣,你的家底我清楚,抽出一部分跟我合作,拍下新协和没有问题。”
邱羽山这话说得让我挺懵。
“我把夏老板叫来也是为这事儿。”邱羽山转向我,“夏老板手里有产业,名声在外,拍起来资金周转也方便些。”
我差点吐血:“你用我的名字为你洗钱打掩护?”
“可以这么说。”邱羽山一笑。“你算是一臣的人,有些事情做起来也方便些。”
我觉得我脑神经都快抽筋了,要有板儿砖我还真想拍他。
“您觉得我会跟您合作?”郭一臣笑了笑,“邱老板您还真是抬举我啊。”
“一臣,这事儿我不是在跟你商量。”邱羽山淡淡一笑,“今天话都说到这儿了,我也不妨敞开天窗说亮话。当年你把吴刀子拉下马的时候我为什么没动你,我想你心里应该清楚;吴刀子当年在西南三省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黑了他还能这么风平浪静,原因是什么我想你也应该猜得到。今天我有胆子把你叫过来不是没有准备,你今儿在我这儿但凡说一个不字,回去等着你的是什么,我还真不好说。”
我心里一阵厌恶,邱羽山目光又转过来:“还有夏老板,你也知道这年头海洛因值钱,300mg虽然不贵,一下子用在一个人身上还是怪心疼的。”
我一愣,一股邪火不由就窜上来了,心说这他妈简直就是□裸的恐吓。邱羽山这人每每说话做事总带着点儿霸道,底气股得比谁都足,一看就是后面有人。我琢磨了一下,想白椴那边我倒是不怕,白骏卿大小是个中将,跟省委书记平起平坐的级别,光军功章都能砸死人,邱羽山再有本事也不可能通到新华门里面去。注射海洛因那会儿邱羽山八成是还没摸到这根线,白中将动起真格来他一个黑枪头子压根儿动不了白椴一个手指头。倒是郭一臣,不用说有一大堆把柄捏在邱羽山手里,邱羽山行事比他老辣,黑吃黑的话郭一臣肯定不是他的对手。
“这么说您还真是铁了心要漂白?”郭一臣冷笑,“还发扬共产主义精神,想拉着我一块儿?”
“一臣,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邱羽山静静地说,“我知道你是信佛的人。”
“邱羽山,你蒙谁呢,你那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是做给谁看呢?”郭一臣终于大骂开来,敬语也省了,“就你还想漂白?你也不摸着良心数数自己身上有多少条人命,别他妈恶心我了。”
“一臣,你身上的人头债不会比我少。”邱羽山目光如炬,“你自己掂量掂量,你现在除了漂白还有什么路可以走?你就真打算这么黑下去?”
郭一臣有点儿火了:“老子堂堂正正地走黑道,漂他娘的白。告诉你,做那种又当□又立牌坊的事儿不是我的风格。”
“一臣,我这也是为你好。”邱羽山不紧不慢地叹了一句。
郭一臣这下彻底毛了:“不用!”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注意着邱羽山的手势,怕他突然来个万箭齐发什么的把我跟郭一臣打成蜂窝煤。等了半天邱羽山倒是没反应,笑了笑说:“一臣,我知道你的脾气,有些事儿你得替你手下的兄弟们想想,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说完又转了转他那两颗血玉珠子, “一臣,这事儿我倒不是想叫你跟我;不过云贵川三省的黑老大一路排下来,也就是你得我赏识。”
我刚在想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还没来得及仔细琢磨,客厅边上一个邱羽山的手下突然走了进来。邱羽山挺不满地望了那手下一眼,手下过来在他耳朵边山说了两句,邱羽山脸色蓦地一变,直直瞪向我。
我心头一颤,邱羽山难得有这么犀利的时候。
“送客。”邱羽山笑容尽失,起身就说了一句。
“怎么邱老板,连饭也不留我们吃一顿?”郭一臣轻笑着看向他。
“庙太小,供不下你这尊佛。”邱羽山看了看我,“白医生的事,是我们多有不周,改日一定登门道歉。”
这话一出来我终于松了口气,心想白老爷子终于还是行动了,而且这么看来动作还不小。
“邱老板,您这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郭一臣起身要走,临走前不忘奚落他,“这事儿说到底你还得谢谢夏老板,要不是他及时把白公子送到医院,真出了人命您可就没现在这么轻松了。”
邱羽山嘴角明显地抽了一下,没说话。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邱羽山,你可得记住了。”郭一臣不禁大笑。
“一臣,”邱羽山缓缓地说,“别的事情我们不谈,漂白的事情你得考虑一下,我是认真跟你谈。”
“真的不用。”郭一臣笑笑,“邱老板,我可没您那么清高。”
郭一臣的车刚一出凫山国际就遇上了张源。
“靠,他听不懂人话还是怎么的,叫他别来别来还是跟着来了。”郭一臣看了看前面的黑别克,牢骚满腹。
张源从车上跳下来,后面跟着几个郭一臣的保镖。那时候天色已暗,张源一身黑色的野战装像是要融进夜色里。
“你们这就出来了?”张源一脸疑惑,“我还说潜进去。”
“张源,够帅啊,哪儿来的,部队还发这个?”我上去戏谑他,按按他左肋果然背着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