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少商沉默片刻,笑道:“顾公子何必自谦?那点小发现,想必你心中早已了然。”
相视一笑,两人同时探手而出。
指尖轻碰,一者温暖一者冰凉,接触到的那一瞬像是静止了片刻,旋即落在同一处地方。
——芙蓉面侧,佳人耳垂处。
耳坠。
女子戴上耳坠妆点打扮本为寻常事,无甚特别。
富家女子所戴的或者花样精巧雍容华贵,贫家女子所用亦多为清新质朴之物。
这个耳坠却不同。
精致则已,形状样式无不透着“张扬”二字,奔放而绝不内敛,满是野性,出身江南名门的柳门门主怎会戴着如此的配饰?
同样出身名门的温婉的傅晚晴便不会。
若说她是江湖儿女多豪放,戚少商更凑巧认识两个女中豪杰,一个息红泪,一个阮红袍。
她们都是能叱咤一方的女人,当着心上人的面时照样向往女儿家的娇俏,很是重视自己的美丽。
怎会有人例外?
这画显然是柳小姐少女时的心上人为她所画,即使与自己所穿的衣裙不合,她依然兴高采烈地戴上这个耳坠,结果就是整幅画都极为矛盾。
要什么样的耳坠,才能让热恋中的少女在情人面前做出如此不合情理的打扮?
出现这样情况的可能性很多,比如这个耳坠有什么特殊的意义,比如这个耳坠……正好是她的心上人所赠。
“天下人都知道大当家曾年少轻狂,当年青楼楚馆红袖添香,流连之际,可曾见过此种式样的耳坠?”顾惜朝看了戚少商一眼,言语中带了几分戏谑。
“不曾。”
戚少商看着顾惜朝,目光不再沉静,他心里出现了一阵极强烈的矛盾。
青楼是什么地方?
古往今来让文人墨客流连忘返,男子趋之若鹜的销金窟,又为世间女子所痛恨——这样的地方,勾住了她们的丈夫儿子,岂能不恨?
青楼女子靠什么留住男人?
她们永远最会妆点自己,以最好的一面示人。多少发式衣裙首饰样子,只要是称得上漂亮的,她们都不会放过。
——女子打扮的极至便在青楼,顾惜朝也长在青楼,以他的年纪应该正好了解那几年的情形。
顾惜朝曾试图杀他,那场千里奔逃,无数人妻离子散,今时今日风波又起,难说顾惜朝到底有些什么打算,是否又将天怒人怨涂炭苍生。
只是心神电转间,即使面对的是罪可滔天的顾惜朝,戚少商仍在犹疑是否该开口问顾惜朝一声——他从不愿揭人伤疤。
顾惜朝看清了戚少商的眼,于是双目一低,开始专注地看着自己的衣衫下摆。
等待许久,无声。
顾惜朝长长出了口气,淡淡笑道:“我也不曾见过,若只单看样式,不似出自宋匠之手。”
茫茫人海,要找到当年柳门门主的孩子无异大海捞针,戚少商只能从孩子的父亲下手。
夜已阑珊,空气中弥漫着静谧。
戚少商思索了一下,抬首望天,沉沉道:“柳门主出自扬州柳家,前往扬州势在必行。”
他心中苦笑,笑自己难得出京一次,竟要费心费力给人找孩子。
一阵温柔的风吹过,顾惜朝微微眯缝了眼,悠然道:“此处去到扬州要经过幽明殿地界,大当家不想去探探传说中的幽明鬼蜮?”
虽是问句,语调却极为笃定,像是早已得到了答案一般的胸有成竹。
戚少商的两边眉毛几乎拧到了一起。
——他少年时曾闯进过幽明殿,饿了三天三夜才莫名其妙被放出来,如今虽然不怕再进一次,心中却难免抵触。
一转眼,看见顾惜朝面上明快的笑,戚少商感觉到炽热的豪情已涌上胸膛。
幽明
时间并不会因为戚少商的担忧而静止,所有的事情也都依然不受影响地各自发生,前往幽明殿的一路上,他们所经过的街头巷尾茶馆酒肆无不在议论纷纷。
——天下形势瞬息万变,耶律靖死,金风细雨楼楼主戚少商成为疑凶,被迫与旧日仇人顾惜朝同行。在此关头金国公主完颜明岚与大辽耶律成南下扬州,四大名捕之一铁手随行保护。
戚少商听闻此事时叹了一声:铁手离京,无情在风雨飘摇的京师怕是更要举步唯艰。
黄昏时分。
半日骤雨,此时庭中落花缤纷。
顾惜朝轻轻靠在客栈后院的一棵树上,闭目而伫。
一片叶承受不住其上雨珠的重量,沉沉地弯折,下一刻这滴雨水正打在顾惜朝的眼旁,蜿蜒而下,乍一看像是从顾惜朝眼中藏了多年的泪终于决堤。
顾惜朝闲适地一笑,轻轻以指腹揩去面上的湿润。
不远处的戚少商目光幽深,“无情送来消息,他已仔细察看,皇宫中的柳色新安然未动,杀耶律靖的那份柳色新只能在余下两处之中。”
顾惜朝的目光移向戚少商手中的逆水寒,“既然如此,幽明殿更是要去,大当家的剑可已经擦亮?”
戚少商的眉跳了跳,“此时已是黄昏,等到幽明殿中正是夜晚,必定更显诡谲,阻碍重重。”
顾惜朝闻言,眼中便带了几许严肃。
“若是等到几日后放晴,万里无云日正当午,再行闯殿事半功倍。”
戚少商颔首,然后微微地笑道:“我从不知顾公子是个懂得知难而退的人。”
他的心有些急了,时限不长,他戚少商绝无可能浪费几日空等一个晴天。
顾惜朝望进戚少商的眼,那双眼明亮而深邃,他突然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说,却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终究还是笑了,笑得飞扬,正如大漠中的那日,“我亦明白大当家从来都是迎难而上。”
顾惜朝起身前行,洒然的青衫内是卓尔不群的魂,俊而柔,又冷而厉。
他说:“箭已上弦,我现在就答应你,同大当家共赴幽明鬼蜮!”
声音不大,戚少商却听得格外清楚。
飞掠之中。
戚少商看了身侧的顾惜朝一眼,风大且疾,他们的衣袂与发皆被吹得凌乱狼狈,这青衣人还是宁静如常,步法如行云流水,脚的主人飘然如仙。
他竟不由浮起一个念头:这样的顾惜朝,岂不正克住了幽明中的鬼魅?
戚少商很快又察觉到自己的念头有多么荒唐,他脚下微微乱了一下,然后稳住身形,凝神望向前方。
夜雾深处,一个大到诡异的石棺材正迎风而立。
“我曾误打误撞闯进过这里,四处碰壁,直到三天三夜后累得昏倒,醒来时已在我们此时站着的位置。”
顾惜朝嘴角微勾,“故弄玄虚么?”
戚少商稍一错愕,旋即些许难言的思绪涌上心头,“是我糊涂了,小小阵法自然不在顾公子眼中。”
语毕他的心头窒了一窒,仿佛有什么在抓挠着。
戚少商知道自己为何如此。
旗亭一夜,他盼的岂非就是日后能与顾惜朝并肩作战,纵横连云山水?
只是这天来得太晚,晚到一些都已经沧海桑田,春风不再人面全非。
戚少商狠狠闭了闭眼,然后有些艰难地睁开,淡化心中的迷惘。
“阵法并不可怕,难敌的是‘心鬼’作祟!”
人心最真,亦最可怕。
爱人与仇人,痛苦的过往,最能轻易击碎一个人的心。心若有了破绽,人还有何凭?
一阵死般的沉默。
月影已斜。
顾惜朝紧紧握了一下身边的小斧,大步走进一直静谧着的石棺材中,融进黑暗。
怪石嶙峋,白骨森森不时反出妖异的磷光。
二人视而不见,径自前行。
雾渐重,人影迷蒙。
一步踏出,戚少商忽然觉到被绊了一个踉跄。
熟悉的一排坐椅,义字当中挂,可不是连云寨的大帐?
似有寒芒飞过,一支羽箭穿空而出,正好钉在义字之上。
杀声震天,血气弥漫,是谁?
迷雾破开,是红袍洗尽征尘后依旧苍白的脸?还是勾青峰死不瞑目的眼?
为什么不报仇?
兄弟们白死了么?
做了群龙之首便忘了连云寨的人义水甜么?
顾惜朝恍惚间被迷了眼,似梦似醒。
息红泪何时也到了这里?
只见她与戚少商冷着脸,持剑向他飞奔而来。
三乱的脸,恐惧中还有那样的不能置信。
影像一变,化成英子泪中带笑的眼,“小师弟,我就喜欢你正襟危坐,笑傲风云的样子!”
顾惜朝甩了甩头,英绿荷已不在那里。
晚晴?
温婉的女子眸中含泪,“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
手颤,心乱。
傅晚晴七窍中忽然都流了血,“顾惜朝,我恨你,是你害死了我……”
顾惜朝痛楚地阖上眼,他想去陪她,可是,可是什么?
一个笑容飞快地从眼前闪过,俊秀的大眼,暖煞人的笑:顾兄弟?
所有的一切瞬间消失,只有汗湿的背提醒他发生了什么。
顾惜朝嘴角弯起,冷冷的。
晚晴,那个善良的女子从不会怪他,就算魂归天外又怎么会恨他呢?
幽明鬼蜮,终究不能真正洞察人心。
“你们千不该万不该,为了对付我而打扰晚晴的安宁。”
绿色的荧光映在顾惜朝眼中,分外骇人。
卷哥?
那即使病弱缠身,仍浩如烟波般的眼为何不再睁开?
戚少商眼中又出现了一抹青色,历经了多年风雨的青色。
那人傲然地笑,素手微动已是血流成河,清俊得让人心折,又狠辣得叫人发指。
戚少商蓦地想起自己来过这个地方,那正是刚刚离开霹雳堂之时,他为红泪负了卷哥,他在此处被幻境中卷哥的眼折磨得近乎发狂。
远处又见了一片青色,正向己处行来。
顾惜朝怎么会有两个?
戚少商阖眼又开,眼底非悲非喜,却化开了浓重的无奈与轻愁。
顾,惜,朝。
不管他愿意与否,承认与否,仇敌也好知音也罢,顾惜朝的一切已经融进了他的骨与血,在神智不清时看到最多的依然是他。
转眼花非花,爱非爱,恨非恨。
鬼蜮
周遭无声。
戚少商一身白衣委地,狠狠将逆水寒插入土中以支撑自己的身体。
他疲惫而无奈。
从连云寨逃亡时,他不敢累,生怕下一刻自己的脑袋已换成顾惜朝的官袍,死了不打紧,怕的是众寨主兄弟白白牺牲。
等到进了京师,成了数人之上的金风细雨楼楼主,他依然不曾休息,天子脚下风起云涌激浪滔天,戚少商更要掌稳手中的船舵。
只是此时戚少商终于累了。
于是他果断地矮下身,极不雅地坐在一堆白骨中间,喘着粗气。
人骨被践踏的声音愈来愈近。
戚少商没有抬头。
他知道那是顾惜朝。
戚少商很想问顾惜朝一句:你到底在为谁办事?
即使知道绝无可能得到答案,他还是想问,仿佛问出来就能舒服一些。
那个莫名其妙成了杀人疑犯的雨夜,顾惜朝以耶律成好友的身份从一片水雾中走来,放他离开。
之后是酒馆中的杀机隐现,他以为自己不死也少掉半条命,顾惜朝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救他一命。
顾惜朝告诉他柳色新并非寻常之物,前几日在柳门证实果真如此。
耶律成到底是否主使顾惜朝的人?又或者只是被那人利用的一个跳板,顾惜朝成功入局之后便抛了耶律成?
如果顾惜朝为之效命的不是耶律成,又是谁?那位娇滴滴的金国公主完颜明岚么?
若真如无情所说,宋辽开战金国得利,顾惜朝在这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是通金叛宋,卖国求荣?
想到这种可能,戚少商的心狠狠地跳了那么一跳,又纠了那么一纠。
戚少商怅然地叹了一声,带着淡淡的愁。
他与顾惜朝,果然注定不死不休。
“你究竟在筹谋什么?”
戚少商还是问出了口,不等顾惜朝回话,他又倦淡地加了一句话。
“我只是忽然想问,你不必回答。”
顾惜朝原本冷凝着的脸因着这句话而变得生动起来。
他说:“我明白。”
戚少商与顾惜朝都知道,与其敷衍假话,不如干脆不答。
顾惜朝向前伸出了右手,停在戚少商身前一掌处,他忽然发现,有些人,比如戚少商,即使衣着狼狈白衣沾尘,依然那样俊秀而挺拔。
这只修长的手线条优美,掌心处却带了茧,还有许多细碎的凹凸不平的疤痕。
戚少商搭上了面前的这只手,起身。
至少此时,他们还是要一同前进的伙伴。
手心的触感总是真实的。
只要有一样东西属于真实,幻觉只得消散。
顾惜朝在一颗头骨前停下。
世人常说红颜白骨。
即使是倾城红颜一旦死后化成了白骨,怕也是没人理睬。
骨头从来不是什么好东西,常人走在路上,哪怕看见一块狼狗啃剩的没有丝毫威胁的骨头,也不愿直接踩过去,而多是绕道而行。
顾惜朝对此嗤之以鼻:他连恶狠狠的活人都不怕,又怎么会忌讳动不了的死人骨头呢?
于是他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抬起脚踏在那块头骨上,清俊的面上满是傲然。
破阵之策就在足下。
“好个幽明鬼蜮,可惜在我眼中只比小孩子的把戏高明一点。大当家,你可试过以剑击石或以掌风将阵式打乱?”
转首瞥了顾惜朝一眼,戚少商淡然道:“试过,不过人在阵中,斧兵难用,无处着力。”
戚少商放下了心中最后一丝担心。
他每次见到顾惜朝这样的笑都很倒霉,比如杀无赦的开始,比如雷家庄,比如神威镖局,比如安顺客栈。
顾惜朝心思何等缜密?若是没有十足把握,怎会露出如此狂傲的笑?
九现神龙这样的人世间只有一个,能逃出顾惜朝布置的人也只有戚少商一个——这点连他最大的对头顾惜朝也不得不承认。
幽明殿的主人不是戚少商,自然也逃不过顾惜朝的布置。
戚少商隔岸观火般地想着,今天倒霉的恐怕就是幽明殿的主人了。
“我见过大当家舞剑,也与你对过掌,内力之浑厚惜朝自愧不如。若是由我破了这地方的阵眼,你再出个几掌,明日江湖上便可到处传说咱们大破幽明鬼蜮的故事,”
顾惜朝扬了扬头,又道:“大当家可有意送给穷苦的说书人们些许谈资?”
青色的衣袍随风而飞,飞扬的笑中却带着一丝狠,一丝冷。
戚少商振眉,长笑:“些许内力自然不在我眼中,只是主人未说话,顾公子还需小心足下,免得不小心踩碎了阵眼。”
昏暗的夜云罩住大半边天,掩过了月色,顾惜朝的眸中却有星,沉稳如水,任暗云如何翻覆径自巍然不动。
“若是主人对我二人有礼赐见,顾某与大当家自然不会伤了主人的心血。可若是主人吝啬一面……大当家,反正君为土匪我为寇,都不必讲什么道理,这鬼地方不如毁了吧?”
顾惜朝的声音转柔,语调极为诚恳,像是守法本分的商人在与客人讨论一笔再普通不过的生意。
戚少商的嘴角抽了一下,险些忍不住笑出声来。
夜依然黑,云依然暗,风却静了。
戚少商与顾惜朝不再说话,只静静地等。
夜枭突然低叫了一声。
像是骤然响起的讯号,随着这声低叫,远处亮起了一盏灯火,光亮虽小,在漆黑的夜色中却格外显眼。
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