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其他,大当家此时走的路不正是往江南柳门而去?”
戚少商皱了眉,他明知顾惜朝与此事定有牵连,无奈却拿不出任何证据。
他无奈,却不无力。
那双有力的,能把住天下的手已经握紧了逆水寒。
戚少商率先行出,一人一剑划破山间清晨的雾,面前正是坦途。
残柳
连着数日的微雨;这几天终于放晴。
天晴太久了却也不好,正午时分,站在别人家的门外苦等主人开门就更不好受。
大热的天气,一柄折扇品凉茶是不错的选择,再不济也可以做点什么能干脆流一身汗的事情, 总要好过此时的静站。
戚少商甩了甩头,蓦地瞧见顾惜朝正对着一处看得出神,一身清爽不见汗。
顺着那方向望去,戚少商找了许久一无所得,那里无非一群三尺孩童在玩耍。
“一五六;一五七;马莲花开二十一……”
“这是什么?此地的民谣么?”顾惜朝突然喃喃而语。
戚少商微微一愣,然后展颜而笑,道:“哪里是什么民谣?不过是小孩子们玩耍时哼唱的童谣罢了!”
顾惜朝看了戚少商一眼,神情竟变得有些茫然,“这便是小孩子们常在一起做的游戏么?”顿了顿,声音转低道:“今日总算见过了,也算了却幼时憾事。”
话音低沉,又离闹市不远,听在戚少商耳中却振聋发聩,顾惜朝究竟是如何长大?他幼时,居然连个能一起玩耍的伙伴都没有么?
顾惜朝神色一整,极认真地笑了:“大当家可见过马莲花?”
“那是生在荒坡上的一种野草, 有时也能开出蓝紫色的花来……”
“是啊,长在那样卑贱的地方,偏偏要学莲的雅致,同牡丹芍药一比,倒真有些可笑呢。”
顾惜朝五官皆带笑,却生生带了几分残酷。
戚少商先是沉默。
“也不然,牡丹芍药中看不中用,哪有马莲那样好?”
顾惜朝怔怔地看着戚少商,嘴角终是带上了真正的笑意。
“客人,请进。”
门扉咿呀而开,凌乱掉落的旧漆带出了些衰败之感。
大步而入,里间却是别有洞天。
从来大隐隐于世。
杨柳低垂,燕雀栖楼,丝毫不似门外凋敝。
戚少商又一次庆幸有杨无邪的存在,否则他们实在难以找到这处地方。
引路的小厮低眉顺目,只活泼的眼带了一丝灵气。
顾惜朝皱了皱鼻子——这院中太安静,死寂。
“黛夫人在等二位!”小厮恭身一礼,随后退下。
戚顾二人首先看到了一双手。
黑纱袖遮住了大半手臂,只露出纤细的腕与嫩白的手。
极少有女人敢穿黑色,哪个女儿家不朝着妩媚里打扮?
穿黑色的女人,要么真正风情万种,要么成了吓人的黑寡妇,而黛夫人显然正是前者,黑色的衣与发,莹白的肌肤,更显明艳动人。
这美丽的手正在摆弄茶叶。
戚少商轻咳一声,摘茶的手滞了滞,随后放下,转向一边。
钧窑的茶盏,上有艳丽的五色釉,水滴声声,女子单手托起一盏香茶,敬得不是群龙之首,却是声名不堪的顾惜朝。
“顾公子对亡妻一往情深,妾身实为敬佩,就代门主敬上粗茶一杯。”
戚少商见状自嘲地笑笑:从前终究是他辜负了息红泪,柳门最恨负心男子,主人没将他扫地出门已算不错。
“两位若是来找门主,怕要失望了。三日前此处突遭夜袭,门主为保弟子安全,已与敌人同归于尽!”
戚少商闻言深深吸了口气。
他惊,他怒。
柳门一向不理江湖事,戚少商惊的是有人快他们一步先赶到这里,怒的是对方下手不留情,绝了线索。
顾惜朝脸色倏然而变。
肇事者是耶律成还是完颜明岚?
这厢戚少商只能皱眉,将来意告知黛夫人。
黛夫人美眸微凝,不敢置信地颤动着双唇,“柳色新,竟是为了柳色新。柳色碧如新,相知未可疑。好一个柳色新!”
骤地甩袖起身,痴狂了的女子仰天长笑,笑得嘴角蜿蜒出一条红蛇。
——她三日前早已受伤。
重伤。
倾巢之下,岂有完卵?
昔日的柳门,今时不过二人幸存。
“柳色新门主毕生也只得三瓶,一瓶只可杀一人。一在幽明殿,一在大宋皇宫藏珍阁内,最后一瓶……在门主的孩子手中。”
戚少商上前一步,“她的孩子是男是女,年纪多大,今在何处?”
黛夫人看了戚少商一眼,苦笑道;“妾身也不知道,门主不说,妾身……更不愿提起她的伤心事。”
戚少商与顾惜朝对视一眼,两两无话
黛夫人胸前的黑纱已湿透,浸上血化成触目心惊的紫红。
她似是想起了什么,眸中重新燃起一星微火:“你们可以去门主的娘家,那里或者有线索……”
话落,眼阖。
黛夫人去得极放心,她深信这两人绝不会放过杀人灭口的凶手。
柳如眉,眉如黛。
烟锁重楼,不如今朝归去。
戚少商面色平静,点波不兴,似乎从来没有一个大活人死在他面前。
顾惜朝见此却心中发寒,一阵忐忑。
他看过许多次戚少商发怒的样子:人一怒就有破绽,顾惜朝就曾经千方百计乱戚少商的心。
只是物极必反。
沉静着的九现神龙才最可怕——比如雷卷死时,戚少商吐了一口血,神色却极平静。等到不能再平静了,便是潜龙出渊,无人能挡。
顾惜朝忍不住战栗了一下。
面对这样的戚少商,他从来没有必胜的把握。
还好此时为友。
“谁?”
顾惜朝抬眼,转身,提纵,小斧出手逼上来人颈项。
斧下人有张年轻的脸,清秀苍白,已被咬出齿痕的唇昭示了主人的紧张。
他是来时引路的小厮。
顾惜朝眉骨一跳,振袖将小斧收回囊中。
小厮一步一步,缓缓走向黛夫人倒下的桌脚处。
顾惜朝甚至能听出他的牙齿正咯吱作响——那是强自镇定。
剑眉轻舒,顾惜朝抬腿欲行,却又望见戚少商乍然止步。
“咦?”
顾惜朝侧眸,清濯的眼中映出一幅美人图:
碧柳如丝,纸上女子眉目如画,虽非绝色也是秋水为神,容色如花。
一侧是两排不甚工整的题字:柳色碧如新,相知未可疑。
这定是作给情人的画。
戚少商的神色终于有了波动,他给了顾惜朝一个眼神,示意离开再说。
少年
破旧的门扉在身后关闭;“呀呀”的声音听起来像垂死的老树用枝桠发出的最后低鸣。
仿佛乍然间不能适应门外的喧闹,顾惜朝举起手挡在额前,长袖遮面,隔离了西边落日耀眼的余辉。
转眼,凝视。
戚少商眉峰轻蹙,一双沧桑而沉静的眼正眺望远处酒馆的酒旗,刚毅而坚定。
顾惜朝神色微动:他看见戚少商的鬓边有一缕灰色的发。
戚少商还未老,容颜依旧如旗亭初识那般的英挺俊秀,只是华发早生,整个人从不知明的角落里散发出一些流年飞逝的味道。
黄昏下淡漠的容颜,让他们不知觉间同时忆起了什么,又同时决定回避了什么。
——从开始的开始,到终了的终了,他们都未曾变,也绝不会变。
顾惜朝的目光转向远处,微微扬起精致的下巴,道:“人人都说江南好,既然见不到日出时红胜火的江花,不如登山看看遍野残阳向晚的美景。”
戚少商心中错愕,不待他答话,顾惜朝又已是言笑宴宴:
“大当家看腻了连云的大漠孤山,想必对江水如蓝更有兴趣,不如在此暂别,稍候客栈再见。”
戚少商稍作沉吟,心神微转已明了顾惜朝言下之意,淡然道:“正有此意。”
他们,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彼处民家炊烟已起,袅袅升空,飘入楼阁的高栏,又闯入小巷的弄堂。
顾惜朝逆风而上,青衫翻飞间潇洒而飘渺。
戚少商毫不犹豫地转身,紧了紧握剑的手,走向大路另一边。
他已经开始考虑要用什么方式将消息传递给无情,他需要借助六扇门的能力查查看皇宫藏珍阁中的柳色新是否还在。
还有……关于顾惜朝。
即使不愿意承认,戚少商依旧要面对一个事实:对于顾惜朝,他不敢完全相信自己的判断。
戚少商背后不只是金风细雨楼的弟子,更有千万的大宋黎民百姓,他输不起。
四野无人。
顾惜朝踏在一段石子路上,脚下咯吱作响,面上却波澜不兴,看不出一丝心绪。
路将尽,顾惜朝眼神一凝,不紧不慢从怀中拿出一方素帕,铺展在左手掌上,右手掏出一个细长的竹管,沉着得过分。
他仰头向天,微闭了眼,皱眉思索着什么。
林鸦一声轻叫,顾惜朝倏然张眸,手指间一道绿芒闪过。
叫声戛然而止,随之的而来的是一记什么东西坠地的声音。
顾惜朝决绝地抬袖,以竹管为笔在素帕上勾画。
竹管出口处漫出一丝无色的液体,很快又干涸消失不见,素净的白色如同刚刚织好一般。
“朝已布置周详,戚少商已入局中,万事俱在掌握之内。!”
顾惜朝面无表情地将帕子折得平整,放入另一个竹筒之中,口中一声清啸,天际一头黑鹰振翅而来。
静静等待黑鹰飞到眼前,顾惜朝绽出一抹极好看极温和的笑容,伸手顺了顺黑鹰沾染上灰尘的羽毛,等到理净了,才轻轻将竹筒系在鹰爪处。
黑鹰在以黄绢裹着的剑上不住徘徊,顾惜朝拍了拍它的翅膀,倨傲地将剑横于眼前,“去吧。”
顾惜朝停在原处定定地看着黑鹰化成一点消失在天边,面色一整,轻轻甩了甩袖子,不多时,袖口中已掉出一个纸卷。
抖手展开,快速地扫过,顾惜朝眼中似笑非笑。
这倒是个意外的惊喜,送上门的买卖。
天色已晚,顾惜朝步伐轻快,踏上回客栈的路。
夜凉似水,冷月如霜。
顾惜朝坐于亭下,细致而修长的手指不时拨弄着琴弦,不成曲调。
蓦地收回手,顾惜朝屈指弹了弹衣衫,清冷的眼中微敛了笑意。
“既然留信,何必藏身?若要藏身,何必留信?”
顾惜朝状似不经意地开口,正襟危坐,笑傲着他的风云。
草丛里出现了一张苍白的脸,极年轻,一眼就能看穿他镇定下藏着的惶恐,还在颤抖的手中持着一卷画轴。
“不是个平常的小厮,你到底是什么人?”顾惜朝随意地问。
“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带来了什么。”像是想起自己的目的有了底气,少年渐渐挺直了背,抬起了胸。
顾惜朝终于看了少年一眼,又毫不在意地将注意力移回琴弦,淡然道:“白日里为什么不说话?”
“有些东西,不能给大侠。”
顾惜朝听了不由失笑,“小小年纪,说得倒明白。所谓侠义比起你要的,也许真是孩童的玩具。”顿了顿,笑容飞快地消失,转而用凌厉的视线望向少年。
“不愿多说也罢,你带了什么?要求的是什么?”
“黛夫人说过,这幅画要随她和门主一起长伴地下。不过,我看到了你们的眼神,想必画在你们手中更有用。我所求的,就是要你们查出用柳色新害人灭口的那人。”
顾惜朝闻言飞扬了眉目,“好,我答应你!”
少年神色一喜,上前将画放到石几之上,身体骤然像失去了所有支撑,摇摇欲坠,好似突然绝了生机。
顾惜朝面色一变,身体右旋,下一刻已来到少年身边,匆匆把了把脉,取出一颗药丸塞入少年的口中。又复淡淡的神情道:“若是撑过七日,一命可保。”
少年原本失了光彩的眼中瞬间亮起星子,顾惜朝见了还是清清冷冷的:“你不必多说什么,救你只是看在你和我三个徒弟差不多大,没什么事就走罢。”
少年正了色,端端正正拜了一拜,头也不回地离开。
这夜又恢复了死一般的静。
顾惜朝眸光流转,在树影某处停留一下又挪开。
“如此星辰如此月,大当家只有在树后喂养蚊虫的兴致么?”
他的声音极认真,没有一丝嘲讽或轻慢的味道。明朗的像如洗的天,轻得像空中偶尔遮月的云霭,还带了一丝恍如女儿闺梦的飘忽。
树影轻晃,白衣人徐徐踏着一地清辉而来,安静而寂寞,划破了黑夜的暗。
“来了多久?”
“不算久,只是顾公子想让我听到的,大概一字未少。”
——这样的对话很是奇异,似敌非敌,似友非友,怕是连冥冥中的神明也要茫然。
画像
两人看似平和地对视少顷,四目交错间已是一场无声无息的交锋。
半晌沉默。
顾惜朝缓缓侧首,素净的手指轻轻按在琴弦下,压出几道淡淡的凹痕,轻声道:“这样动人的月色,正适合知音秉烛,闻弦解意。不知大当家以为如何?”
“顾公子欲奏什么曲子?”戚少商一挑眉峰,说话的声音低沉,较平日多添了几许霸气。
他这话显得轻描淡写,一抹惆怅却悄然在神思间化开。
“大当家欲听什么?”顾惜朝静默地抬眼,微凉的眸中写入一丝不明显的倦意。
两厢无语。
骤然拧身,顾惜朝右手对旁侧的树凌空一指,向己侧一抓,摊开的掌心上已多了两枝树杈。
“不如这样,你我便各执一枝,分别写在地上如何?”
“好!”
戚少商稍作沉吟,绽出一个微笑,这笑与明亮的大眼一起在俊秀的脸上熠熠生辉,顾惜朝刹那间失了神:从“杀无赦”计划之后很久很久,他都未再见过戚少商如斯的笑容。
久到他忘记了戚少商的笑其实如此温暖而潇洒。
脊背相向,顾惜朝与戚少商各自以一节枝杈在地上勾勒着什么,又几乎同时很快地将树枝扔向一边,闪过一旁让出空间。
——定风波!
——十面埋伏!
那三字大气磅礴气势逼人,笔锋落处尽显书者胸怀,像是根生于地。
那四字锋芒毕露笔势张扬,一勾一画如同真正锐利的刀剑,直直欲破土而出。
一首词牌与一阙琵琶曲。
地上七字方向相反,针锋相对,又正好连成一排无比和谐。
顾惜朝叹了一声,叹得三分惋惜三分缠绵还有四分无奈。
“两者皆非琴曲,大当家可是后悔了当日引惜朝为知音?”
“不悔!”戚少商不假思索地答。
只因这个问题戚少商已经问了自己无数次,也回答过了无数次。
不悔!这答案从未改变。
“好一个不悔!也罢,既然今夜奏不成琴,就请大当家共赏此画!”
顾惜朝单指轻弹,细碎的声响过后,画轴上的丝线随之而断,画纸迅速展开,最下端已拖到接近地上的位置。
图是美人图。
戚少商上前几步,仔细端详,不放过一丝边角。
顾惜朝行至对面停下,低声道:“纸色泛黄,非十数载乃至二十载不能至此。题词似是情诗,正是黛夫人临终前说的那句。”
语闭凝眸看向戚少商,顾惜朝轻浅地笑道:“大当家还发现了什么?”
戚少商沉默片刻,笑道:“顾公子何必自谦?那点小发现,想必你心中早已了然。”
相视一笑,两人同时探手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