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文如顾惜朝,此刻也不由得想大声骂娘。
眼前一花,随即压力骤轻,顾惜朝趁机旋身脱出,摇摇晃晃立于场外。
这架怕是打不起来了!
顾惜朝嘴角勾起一个凉凉的笑。
来人是冷血。
四大名捕之一的冷血。
有冷血在,顾惜朝这个“耶律成”的好友大概死不了了。
“赫连春水,息红泪,顾惜朝。”
冷血轮流说出场中三人的名字,冷冷道:“戚少商在哪?”
顾惜朝已平复了一些翻腾的气血,示意冷血稍候,将戚少商由车中扶出,解开|穴道。
不待众人开口,冷血自顾说话。
“蔡京遇刺了。”
所有人哑然失笑。
蔡京被刺杀实在是司空见惯,从吃的喝的穿的哪怕到他床上的女人,都有可能暗藏杀机。
——只是死的从来不是蔡京,而是热血的刺客们。
冷血说的这样认真,难道是老天开眼终于让阎王收了蔡京?
似乎预料到他们的反应,冷血继续抛出重磅。
话不长,只有几句话,已经足够把事情说清。
蔡京遇刺,他什么事都没有,诸葛却受伤了。
诸葛为什么受伤?
因为当时皇帝在场,诸葛好巧不巧被皇帝安排在离蔡京很近的地方。
有人刺杀蔡京,诸葛不能不管,起码在九五至尊的面前装样子的管一管。
——若是蔡京因他的无动于衷伤了,诸葛就有麻烦。
——反正蔡京也死不了,管管又如何?
谁知一管就管出事了,这次杀手要杀的原不是蔡京,而是诸葛本人。
还京
诸葛先生受伤了。
大宋朝堂上的中流砥柱受伤了。
他表面上没有大碍,实则已元气大伤。
无情不敢也不能让京城中的各方势力知道这个消息。
——若是传了出去,有多少不甘平庸只是平日苦苦压制的人会蠢蠢欲动?
无情唯有将所有赌注暂时压在戚少商身上。
事情再多总要一件件去解决,眼下就只能先将辽太子被杀一案处理好。
赫连春水第一个清醒过来。
他脸上挂着一个很好看的笑容,将所有人请进自己家中,连适才以命相搏的顾惜朝也不例外。
冷血来了。
他们夫妻总不能在四大名捕的眼底下杀了顾惜朝。
目光交错之间,赫连春水读懂息红泪眼中的话。
——她想和戚少商单独说说话。
纵然心中酸楚,他还是不动声色,安排下人将戚少商送入内室,然后找个理由请其他人入小厅品茶。
窗明案净。
明明是上好的香茶,赫连春水今日却品不出任何滋味。
冷血不在,厅中只有他和顾惜朝二人。
顾惜朝微微一笑,似是丝毫不曾介意刚才的拼杀,“赫连少将军在想着尊夫人?”
赫连春水佯怒重重放下茶盏,掩去心中的别扭。
赫连一直对顾惜朝此人很好奇。
戚少商的那场逃亡,他也参与了。若是没有赫连家的死士们,难说今日会不会是另一种境况。
提及顾惜朝,赫连心中涌起的前几个词就是狂傲和嚣张。
——他少将军这辈子,也就只见过顾惜朝一个即使身处劣势也狂得可以,嚣张得欠打的人。
经久再见,他却发觉顾惜朝变了。
变得温和,连原先的棱角也平和了许多。
“你还真是不甘寂寞。”赫连春水冷哼了一声。
顾惜朝的身体滞了一下,随即抬起眼帘。
赫连春水忽地惊了惊。
他发现自己错了。
顾惜朝的棱角还在,只是较当年内敛,一旦有了需要,他的锋芒可以更逼人,更凌厉。
他的眼里比过去的机关算尽傲气冲天更多了几分通透清明。
“你这样一出生就什么都拥有了的人,不会明白。难怪息红泪先爱上的是戚少商。”
顾惜朝甚至说话时都不曾正眼看赫连春水。
赫连涨红了脸,话在舌尖却说不出来。
提到戚少商,顾惜朝的笑变得捉摸不定。
不是用尽心机的意得志满,不是笑里藏刀的嬉笑讥讽。
这笑让人如沐春风,可入知音梦。
笑着的人在日光之下,仰起的面容几近透明,不似凡人。
另一边的两人不若顾惜朝与赫连春水针锋相对,却难免尴尬。
他负了她八年。
她等了他八年。
红颜弹指老,白云苍狗,最怕美人迟暮。
息红泪最好的年华都给了戚少商。
“你不想我杀顾惜朝?”
戚少商猛地抬头,随即沉默下去,缓缓道:“我不知道。”
息红泪点点头,眸中已有雾水蒙蒙,“看来,卷哥边儿还有高掌柜都是白死了。”
戚少商无话以对。
大侠的面上满是悲怆与无奈。
“我杀了他,你会怎么样?”
戚少商苦笑,“能怎么样?一个人,好好活。”
他的命不是自己的,是被朋友们的血保住的,戚少商要做他们不曾做完的侠义之事。
息红泪狠狠闭了闭眼,泪珠点点滑过脸颊。
——有时候,有些人,活着比死更难。
只有多情人能解话中意。
息红泪香荑一抬,手中多出一支小箭,飞快斩下几缕青丝。
“少商,我原本有很多话想和你说,现在看来是不必了。”
挺直了背,息红泪明眸中闪着江湖儿女特有的刚强。
“你我之间,无须多说其他……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
须臾步声已远,戚少商凝视着地上凌乱的碎发,久久不语。
拜顾惜朝从金国宫偷出来的几味妙药所赐,戚少商的伤好的很快。
临行之日,息红泪不曾送行。
她只叫侍女送来一张香笺。
娟秀的字体:
出嫁从夫!
这四个字可以说明白很多事情。
一是她息大娘彻底不要戚少商了,他不用愧疚,只管离她们夫妻远远的就是。
二是她要听赫连春水的。
赫连,戚少商与神侯府要的都是一个“稳”字。
唯恐天下不乱的顾惜朝身份微妙,若不是因为她,赫连大概根本不想杀他。
她说出嫁从夫。
赫连不杀,息红泪就以夫为纲,也不杀。
天边云卷云舒。
骏马飞驰,青草上留下数滴几不可见的男儿泪。
戚少商昂首驰骋,让多年不曾留过的液体倒流回眼眶。
息红泪与他已经无关情爱,却是他少年跃马江湖,纵横连云山水到今日搅进京师风雨都或近或远支持着他的红颜。
不知何处,还有冷血正无怨无悔一人一剑帮他们阻拦着潜进宋境的追兵,甚至连一个谢字都不要。
——只要江湖上还有这样的朋友,只要天底下还有无辜的百姓。
再累,戚少商也要撑着,也要继续担着那八百斤江湖。
顾惜朝信手持缰,轻喝坐骑,望着前面飞马扬鞭的戚少商,神色难辨。
路远,人却近。
不知疲惫地更换着马匹,一路风尘,戚少商和顾惜朝终于在这天日落时分赶回京城。
在看见杨无邪的那一刻,戚少商竭力控制因太过疲累而轻颤的双腿,露齿而笑。
杨无邪宽心一笑,“楼中一切安好,只神侯府无情的名字,就吓退了无数宵小。”
他在告诉戚少商,这段日子,无情支持着风雨楼。
语毕,杨无邪向戚少商身后瞥了一眼。
苏梦枕有白愁飞,戚少商有顾惜朝。
杨无邪不由一阵抑郁:金风细雨楼怎么总是遇见这样的事?
“无情在哪?”
“神侯府,该在的人都在,只等你们。”
戚少商勒马掉转方向,杨无邪本来已经向回走,却不经意回了头。
他看见顾惜朝的一个动作。
——五指摊开,又缓缓收紧成拳。
这手势宛若天下在手。
似乎察觉到杨无邪的视线,顾惜朝微微回身,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
杨无邪心下一冷。
神侯府,小楼。
日落西山,近夜。
今天算是破了例,多出许多不相干的人。
数日前是这群人气势汹汹找到戚少商,今晚也是这群人老老实实地在等着戚少商。
戚少商知道完颜明岚也许不是杀人凶手,却从无情与杨无邪那知道是她派人将柳门屠净。
——即使她不曾与娘亲相处过,又或者她下令杀人时不知道柳门主是自己的娘亲。她终是为灭口而杀了人,只这灭门的一条罪状,完颜明岚就并不冤。
既然不冤,戚少商就不妨顺着走,引出顾惜朝的最后一步。
破局
浮云蔽月,人心慌乱。
戚少商在一片粗重的呼吸声中缓缓将一幅残画放至案上。
完颜明岚玉容凝重,等到戚少商说完了最后一个字,才冷冷一声笑,娇声含讽:“人死不能复生,你说的黛夫人已经不在,谁知道是不是你在撒谎?”
“究竟孰真孰假,实在难以分辨。戚大当家杀人一说也并非无懈可击,若不是亲眼看见,谁能肯定呢?”
顾惜朝朗声说道,嘴角含笑,“何况,连眼睛都会骗人的。”
“含血喷人,明岚一个弱女子,如何杀人?”说话者气急败坏,却是赵宁。
“弱女子?”
顾惜朝语调玩味,轩起眉梢,“戚大当家,不如试试这个弱女子弱到什么程度?”
事已至此,显然撕破了脸,用不着再顾其他。
完颜明岚闻言轻笑,色如春花,笑比芳草,“顾公子,何苦咄咄逼人,可要明岚借你一个玉佛清清心,消消火?”
玉佛。
离京前夜顾惜朝被她索走的玉佛。
“什么玉佛?”
顾惜朝一脸疑惑,仿佛迷途的孩童。
他本就长得温润如玉,书生打扮配上这副神情,更显无害。
完颜明岚美眸一冷,“这是欲擒故纵?既然顾公子不在意,我也无须善待,明岚现在就摔了它。”
她不怕。
她是一国公主,仅凭戚少商一面之词断定不了什么,没人可以拿她怎么样。
她却不想让顾惜朝好过。
完颜明岚要看看摔了他忘妻的遗物,顾惜朝是否依然无动于衷。
纤手微扬。
玉器破碎的声音。
所有人都惊叫了起来,唯独最该心痛的顾惜朝最假。
——这假只有戚少商听得出来。
他抬眼,正对上顾惜朝飞扬的眸。
玉佛碎成满地玉屑。
——似水中银月被石子打碎一般。
地上不只有玉屑。
玉屑中间藏着一个碧绿色的瓶状容器。
无情转动轮椅,滑了过去,轻轻拾起来,放在几案之上。
“这是柳色新的瓶子。与宫中那瓶相比,唯一的不同之处就是一空一满。”
他清冷的眸子看向完颜明岚,不怒不喜,只有一丝淡淡的怜悯。
“这一瓶,是空的。”
柳色新的瓶子空了,这药用在谁的身上?
最近因柳色新而死的似乎只有一个耶律靖。
顾惜朝缓缓走上前去,抓起一把碎屑,淡笑道:“从成色看,铸成玉佛的时间并不久。应该就在大皇子去世前后几天。”
事情已经很明白。
完颜明岚用这种特殊的毒药杀死了耶律靖,不敢随便丢弃,还将这个太过特殊的药瓶封在玉佛中藏起来。
“公主,你无法狡辩,难不成这玉佛是别人送给你的?”
顾惜朝神情有点儿惋惜,似乎真的在期待完颜明岚能说出一个脱罪的理由才好。
火红灯青。
在场的人都在等完颜明岚开口。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自然要等她说。
事实上,完颜明岚才是最迷糊的那一个。
但有一件事,她清醒地知道。
——从一开始,她就已经入了顾惜朝的局。
这个玉佛就是为今天准备的“罪证”。
完颜明岚娇颜上如雪的肌肤真正变得比雪更加惨白,全身如坠冰窖。
她败了,却还想保留风度。
无情没有权利将完颜明岚投入狱中,他也乐得放手。
——毕竟,此时没有大宋什么事。
她款款走出神侯府的大门,打道归国。
在看不见的角度,她和耶律成都深深看了顾惜朝一眼。
——恨不得将他剖心剐骨的一眼。
“明岚!”
赵宁喊了一声,满脸的难以置信。
完颜明岚足下顿了一下,却不停,反而加快速度离开。
无可奈何,花落去。
一屋子人很快走得精光。
只剩下无情,戚少商和顾惜朝。
人走,茶凉,夜深沉。
“戚兄,辛苦!”
无情一直冰着的面上浮起一抹笑意,清如月华。
戚少商微微一笑,“无妨。”
一旁的顾惜朝也笑了,正襟危坐笑傲风云的笑,眼里翻滚着万千红尘。
三个人都在笑,笑得开心。
至于究竟在笑什么,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
窗外一天乌云翻覆。
结束了。
起码暂时结束了。
戚少商与顾惜朝并肩走在街上,却没有一个人先开口。
这个夜太冷,云太厚,月光太暗。
一片黑暗之中,两人不知不觉靠在了一起。
——即使是亲兄弟,也不会靠得这样近。
万籁无声,只有他们踏在青砖地面上的脚步声。
像是雪天一起取暖般的,戚少商和顾惜朝一起走向未知的黑暗之中。
路总要走完。
戚少商踌躇着开口,“风雨楼中还有不少事情要处理……”
顾惜朝面上若隐若现的浅笑忽地凝住了。
他们果然只能齐沐风雨,难能共享太平。
戚少商是京师最大势力之一的龙头。
顾惜朝是翻云覆雨为权贵做事的小人。
一夜知音弹琴舞剑,终究只是梦中飞花。
“那,后悔无期?”
顾惜朝飘忽地说着,清俊的脸蒙上一层阴影。
理智告诉戚少商正应该这样,脑中却轰地一声将什么狗屁理智炸得支离破碎。
“要不要来楼里小住?”
“好。”
许久无声。
好一阵子两个人才反映过来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至少那一刻,他们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欣喜。
三日后。
戚少商正奋笔疾书。
杨无邪倚在门边。
这里正合适凭栏远望,看天际树影横斜,花开自在。
杨无邪想了半晌,还是决定开口告诉他的老板。
“顾惜朝失踪了!”
戚少商的手一抖,笔掉了,在雪白的纸上渲染出一滩墨迹。
顾惜朝失踪了。
不是留书离开,不是被人掳走。
是顾惜朝,自,己,消,失,了。
他去干什么?
顾惜朝去见一个人。
他的“好友”耶律成。
他们已经谈了很久, 但还有几个地方不曾谈到。
“你到底还是宋人!”
耶律成沉声道。
——可恨他与完颜明岚都被他弄于指掌间而不自知。
顾惜朝恣意而狂傲地笑着,“多说无益,有这个时间,你不如回去想想怎么说服其他族人。”
说着,顾惜朝低了低头,右手平伸,掌中是一个碧绿色的小瓶子。
——和几日前的那夜玉佛中掉出来的瓶子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顾惜朝欣赏着耶律成不断变化青红的脸色,柔声道:“这一瓶,才是完颜明岚藏在金国宫中的那份,它是满满的,不曾动用过。”
“你给我用来杀大皇子的那瓶,我没有丢,而是将它放在玉佛中送到了完颜明岚手上。”
“辽王应该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