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着,说笑着走向我。
“我知你一向打不动气的!”他挤开我。一年不见,他长武气了些。我得承认,郑炼是个很漂亮的男孩。他卸下气筒,胸脯一鼓一鼓地喘息,汗衫在肩处绽线了,露出一块金属般光洁的皮肤。除了他牙齿洁白整齐,他身上再没洁白整齐的地方。“王晓雪是我的远房表妹,在东北实习头次到她家续家谱!”他笑着说。
“然后呢?”我笑着问。
“然后我们双方父母就开始拉扯亲家。”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处呗,要处得不坏,就结婚。”他仍笑着,眼却看着别处:“怎么办呢?穗子,我总得忘了你啊。”
我吃了一惊,瞪着他。一时间,我想起天下所有少男少女的追逐嬉闹、拌嘴、娇嗔、无目的地在路上逛、啃冰糖葫芦。这一切他们有,我没有。我嫉妒王晓雪,我是嫉妒这些。我嫉妒这些我没真正尝过就要永远失去的东西,而这些东西里包括这个普普通通的男孩:郑炼。饭桌上郑炼心事重重的,我拿出韩凌寄给我的礼物给他们看,表现着我的满足。
新年之前,郑炼告诉我,他被学校分配到内蒙,他拒绝接受这个分配,从秋天闹到年底,最后他还是屈服了,所以这是他在北京的最后几天,新年一过,他就要去内蒙钢铁联合企业报到。到现在我们才彼此问清:他是学钢铁冶炼的,我是学舞蹈编剧的。他在电话上问我,想不想见他?当然,我说。
晚上天黑得很早,他用自行车驮着我,说沿着环城马路找家好而便宜的饭馆,一块吃顿饭。他在刺骨的寒风里奋力蹬车,很少说话。我说韩凌已经回来了,他叫我等他的信,他将到北京的中央美术学院参加一次同学会。天冷极了,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无一搭地谈着,慢慢忘掉吃饭的事。
“你以后还来看我吗?郑炼……”
没声。
“你和王晓雪结婚后,她让我去看你吗?……”
还没声。
前面立交桥一个大上坡,我跳下车。但冻木的脚使我一着地就摔倒了。他一下扔掉自行车,把我抱起。借着橙色路灯,我突然看见他满脸都是泪。
“郑炼,郑炼!……”我一头扎到他胸口,触到一大片冰,那是他一路掉的泪凝成的。他一路在掉泪,一路。
“郑炼,我们还会见的啊……”我们都穿得极臃肿,我正穿着他顶欣赏的红格子大袄,却仍冷得哆嗦。
他不讲话,只掉泪。我头回知道,男孩子的泪是这样迅猛。
稍平静些,他发现此地离他学校已不远了,便带我走进去。学校很静,人们都回家过新年了。楼道里非常暖和,我和他面对面靠墙站着;似乎谈任何话题都嫌太晚,不等开头,就得结束,并且任何话题都不相宜了。
他摸摸索索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项链,用雨花石车的。他说他从不敢送我礼物,因为我爱的人是那么个伟大的艺术家,送得不对,他难堪不说,我会失面子。“这个,”他将项链很郑重地递给我,“是天然加手工,总是不俗气的,总不会被你扔到抽屉角落,寒碜得拿不出手吧?”
这么粗陋的首饰我当然只有将它放到抽屉里,难道我会戴上它出现在他面前吗?我嘴上却说:“不会的,我喜欢它。”
我们终于走到一起,他将我抱紧、吻我,我也吻他,我什么也不去想。
由于不清楚韩凌的确切地址,我将信寄给了我爸,让老萧蛮子将信转给他。老萧蛮子收到信立刻打电话给我,问我和韩凌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说没什么,我爱他,现在发现我也爱自己,而已。
“你打算不和他继续了?”
“别问我了,爸。如果您想知道得更详细些,您可以看我给他的那封信,我把整个变化过程都告诉他了。假如人们愿意把那叫做背叛,就叫去吧。”人们还会说什么?说我在他伤痕累累的心灵上又重重划了一刀。
“你是不是再好好想一阵?”
“这事没有余地了。爸,就像你一定要走出家庭。你和妈的事,我全懂了,我不再干预。”我挂上电话。
一年后,我在书店发现一本书,里面是三千种花卉图案,全是变形夸张了的,夸张得那样浪漫、大胆,真是美极了。
这就是他曾经一再提到的:他在为我采集花朵。扉面上印有一行他的手书:献给我生命中一个瞬息即逝的精灵。
当然不是献给我的,我不是精灵。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