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面和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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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 第9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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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转脸又征求牛根的意见。牛根赶紧点头。这时卡尔又指着狗用外国腔的中文说: 
  「我嫁了你之后,你不会把我也变成它这种样子吧?」 
  女兔唇当然一连声地说「不会」。但到后来女兔唇果真把卡儿也变成了一只小花母狗的时候──还是混血,这时俺牛根哥哥可摇着尾巴高兴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所以当女兔唇和卡尔.莫勒丽结婚的时候,给我也下了一张请帖──这是故乡最为隆重的婚礼了,一共享了30头毛驴,个个屁股后的粪兜上都镶着金边,女兔唇和卡尔.莫勒丽都披着婚纱,分不清哪个是「男」,哪个是「女」,让我们故乡的人民一阵敲锣打鼓地欢呼──但我拿着这张请帖,为赴不赴婚礼,心里却有些打鼓和犹豫。兔唇姐姐到底要干什么,我也和卡尔一样没有把握。如果糊里胡涂地去参加婚礼就像卡尔糊里胡涂嫁人一样,「她」会不会把去祝贺结婚的人也一个个变成狗呢?你现在敲锣打鼓,转眼之间就成了狗,你还在哪里敲个什么呢?──虽然那样我离俺牛哥哥更近了,但拿牛根和自己比,我还是对自己更亲近和更可怜一些,我不愿像牛根那样成为一条狗──虽然在见不到它的时候,我在真诚地想念和可怜它;但就像我们可怜一个乞丐而我们不愿意变成乞丐一样,我还是小心翼翼地没有去参加女兔唇的婚礼。当然我不去参加婚礼害怕变狗还只是原因之一,没去的第二个原因我还是怕俺爹──说来说去我总是摆脱不了俺爹这个阴影和超越不了俺爹,俺爹和白蚂蚁结婚时我没有参加,连一个衣帽和鞋袜都没有送,现在我私下去参加别人的婚礼,俺爹知道了会不会打我呢?会不会又吃里扒外和胳膊肘往外拐的一个罪证呢?上次他把我逼得自杀,现在又会把我逼成什么样子呢?于是就没敢去参加婚礼,只是远远地看了一个笑话。虽然从后来的实践看,卡尔果然被女兔唇变成了狗,我们家乡的人民也被他变成了狗,但我还是没有因为自己的脱险而沾沾自喜。卡尔和人民在兔唇面前不算什么,就好象狼在老虎面前不算什么一样,但是狼到了我们这群小羊之中,也是可以横冲直撞和为所欲为呢。「他(她)们」如果联合起来,我就成了山坡上被群狼追逐的羊,转眼之间就被他们撕吃了──倒是为谁先下嘴谁后下嘴,群狼在那里又起了争执;这个时候我不也成了狗了吗?「她」们的声音是多么地大,「她」们手中的刀和手上的指甲是多么地锋利,我一听到「她们」的声音就浑身发抖──最近你才发现,在日常生活中你还是喜欢能使你声调变低的人儿或狗。她一言不发,微笑地看着你,不断挪动一下她丰腴的身子,调换着她的姿势──虽然这也让人有些心里发毛,但她的微笑却能使你安定和心里彻底放松。「我能抽烟吗?」「你想抽你就抽。」「我能不吃泡饭吗?」「你不想吃就别吃。」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你还能有什么脾气?这个时候你的大音调就自然而然地低了许多,好听了许多──你自己也怀疑,这是我的声音吗?你可能是受了她的欺骗,但是这个时候你的心里话,就像泉水一样自然而然地平缓地流了出来。虽然流出来的知心话也有一半是假话,但你们两个都在受骗的环境中怡然自得。你每天遇到的是钢铁,而她是一团棉花。看到剑拔弩张的狗就像见到永远深刻的男人一样──铁青的脸,阴沈着面容,好象我们欠着他什么,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弄得我们心里也有些发毛。和他在一起开会,我们都不敢发言了。你哪怕对我们虚伪地笑一下呢。但他已经以这种面目在世界上固定下来,我们只好以这种面目来确定他和我们世界的关系了。看他的面容没有任何通融的余地,我们只有通融和撤退我们自己了。如果他是俺孬舅,他就是希特勒;如果他是小刘儿,他就是一个把小说当作哲学来写的人,一步步指出我们活得不对;如果他是冯.大美眼,她就是令我们望而生畏的冷面美人──让我们感到这样不好接近,如果到了床上怎么办呢?于是我们一哄而逃,留下他(她)自己在床上解决自己的同题──事后我们才明白,表面特别深沉和深刻的男女,原来都是一些自渎特别严重的人。问题是你们的自渎并不是我们造成的,你们为什么在面上老跟我们过不去呢?过去俺孬舅当秘书长时,每当他一脸深刻把西服换成中山装坐在主席台上的时候,我们在台下就心里打鼓:我们哪点又做得不对了?是左了还是右了?是上了还是下了?还是昨晚我们出牌又惹老人家生气了?──接着一场轰轰烈烈的不是同性关系而是异性关系的运动就开始了。我们当时以为是我们出了错,直到今天我们才明白,原来仅仅是因为昨晚上俺舅又没好气地自渎了一把。世界上吊日之后,孩子们都成了碎片,一切都轻松了,一次我和俺舅在我们村西的土岗上翻跟头和拿大顶这时大家都克服了同性关系的目光以后,我又想起几朝几代之前的一个芝麻细节,又拿出他以前在异性关系时代的中山装事件请教他,这时他似乎把这个事情忘记了,他想了想说: 
  「当年还有这种事吗?」 
  又对我发生了怀疑:「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大家都无觉无关系了,你还提过去的关系──不管是异性关系或同性关系都一样──的事干什么?什么用意?什么目的?难道又要复辟不成?」 
  接着又严肃上了,绷紧着脸皮,咕碌着眼珠;令人感到更加可笑的是,他接着不由自主地又要回家换中山装,把我吓了一跳。不该问的事情,就是过了多少年还是不问为好。最后还是俺舅发现了自己的失态,憋住要发的气,也是为了解嘲,莞尔一笑地说了句实话:「是的,那时一换中山装,肯定就是先天晚上出了事。」 
  从此以后,我再见到一脸严肃的男女和狗,就从心里不害怕他们了,因为我知道这并不是我的错,而仅仅是因为他们昨天晚上自己没有弄好──当然了,谁能保证自己每天晚上都能弄好呢?谁没有一个穿中山装的时候呢?何况这个时候认识到也已经晚了,这是已经是孩子们和碎片的时代了,我们已经是无觉无性了。已经不存在昨天晚上了。看到自己对于时间认识得这么愚钝,尽落后时代认识些过时和没用的东西,心里倒也一声喟叹。所以当我还处在同性关系时代接到女兔唇和卡尔.莫勒丽的结婚请帖时,我也就像接到希特勒、冷面的冯.大美眼和哲学的小刘儿的请帖一样,马上就感到周身寒彻。这些夜晚的自渎者,他们自己自轻自贱还不够,临死还要拉上几个垫背的,还要给人下请柬。你是去呢还是不去?给「她」们买不买衣帽和新的棉袄呢?拿着新衣去的时候是个人,出来的时候就是条狗,或者就像牛根哥哥一样,根本就不让你出来了,你说可怕不可怕?如果同性关系都是这样搞法,一步步都这么充满恐怖,这样搞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这时倒是俺的孬舅──到底以前是政治家,对一切事情都能看得开,都能站到高处,振振有词地对我说: 
  「我的看法与你正好相反,正是因为这样,同性关系搞得才有意思。就像我过去搞政治一样,如果一切风平浪静,你坐在这船上还有什么意思呢?你的才能还怎么显示出来呢?正是大风大浪,才好锻炼人;正是一团乱麻和一团迷雾之中,人们才需要你指明方向。这才是许多政治家世界上没事他也要找事的根本原因。不然不就闲得发慌和闲得蛋疼了吗?(俺舅说到这里,我才恍然大悟和如梦方醒;但我又问:「你说的当然有道理,但当年你在台上的时候,我见你不是挺怕大风大浪的吗?」这个时候俺孬舅倒有些不好意思。但他还是有些政治家的手段呀,他对击中要害的问题,也就避重就轻不提了,接着又照他的话语氛围和意思说了下去。)政治是这样,搞其它(记着,这个念tuo,俺舅说。)也是这样。如果我们在社会上的每一个人,都这样满腔义愤和仇恨当然也就是满腔幸福地活着,不是挺有滋有味和不平淡的吗?否则我们活着还有什么希望和意义了吗?如果你想平淡也不是不可以,那你就成了猪蛋和牛根;当你成了一条狗和一只猪,你不就平淡了吗?你愿意平淡吗?你愿意变狗和变猪吗?」 
  我慌忙答: 
  「舅舅,我明白这个道理了,我以后再也不说恐怖了,我不愿意变狗和变猪;正是因为害怕变这个,我才不敢去参加女兔唇和莫勒丽的婚礼;问题的可怕和辩证法在于,你去参加婚礼有可能变成狗和猪,但你不去参加婚礼留下来平淡和安静也可能变成狗和猪呢。我也是进退维谷和左右为难呢。当我不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我还活得傻头傻脑;当我明白这一点以后,我就活得更加提心吊胆了。」 
  和俺舅告别,我还擦着头上的汗。这时我才明白,你有几个有水平的干亲和朋友,经常给你指点着人生的道路和迷津,也不一定就是好事呢。世界在你面前永远是一层一层的迷雾,你还活个糊里胡涂;当干亲和朋友给你一点一点拨开迷雾,世界可就露出恐怖和狰狞的面容来了。对于当年的那场婚礼,我除了这些恐怖之外,还有一个担心:这个请我参加婚礼的请柬到底是谁下的呢?是女兔唇下的呢,还是卡尔.莫勒丽下的呢?到底我算婆家的人呢,还是算娘家的一个哥呢?如果这一点弄不清楚,是谁给你下的请柬也就是是谁给你编织的阴谋你在赴汤蹈火的时候还不明白,到头来你不就裹在一团乱麻里死也死不明白了?何况我对女兔唇和莫勒丽过去都不熟悉,为什么「她们」这个时候还不放过我呢?唯一熟悉的,也就是「她们」那条小杂毛狗了。想到这里我又感到后怕,如果这张请柬不是女兔唇和莫勒丽下的,该不会是那条狗给衔出来的吧?这条杂毛狗;以前可是我忠实的朋友;但正因为是朋友,它不就显得更加靠不住了吗?在俺牛根哥哥还不是狗的时候,我牵着他的衣襟,他拉着我的手指,我们一高一矮走在故乡的河堤上。春天的风吹着我们的衣衫和头发。在晚霞之下,我们如同两张剪影。但正因为这样,是不是俺的已经变狗的哥哥明面上是说过于思念我实际上是它一个人在狗的世界里太寂寞了在狗的世界里再也找不出像小刘儿这样可靠的朋友了所以就设下这个圈套为了让它的主人把我变成狗最后它就自作主张给我下请柬呢?不戳穿它的阴谋我们还是朋友,一戳穿它的阴谋我就发现它的用心也是何其毒也。我拿着这张请柬,思考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一个一人都感到靠不住。不给我下这份请柬我发现跟世界还没关系,一接到这份请柬我就发现和世界的联系是千头万绪和千丝万缕。我拿着人的请柬人可能把我变成狗,我拿着狗的请柬去结人的婚可有些不着腔调。在婚礼上,到了吃饭的时候,他们是让我进人窝里去吃筵席呢,还是干脆就把我送到狗窝里在我还没有变成狗的情况下就让我去吃狗食呢?想到这里,我对「她(它)」们三个都感到恐惧──中间还夹着俺爹──我活在世界上怎么就比别人艰难呢──但正因为这些恐惧,我心里不敢去但是我又不敢不去。当然,为了掩盖我的心虚,我也不好在街上和村西的粪堆上说我不去,我还装作不经意地在粪堆前的人群里当别人都把女兔唇和莫勒丽下的请柬拿出来我也含糊其辞地把狗给我下的请柬给拿了出来。还故意问:  「就这样的请柬吗?」 
  但当我看到俺爹和白蚂蚁没有收到请柬──连狗的请柬都没有收到,我又有些兴奋和自鸣得意了。我从另一个角度又对俺爹有些幸灾乐祸。就像故乡历次发生大事一样──当然除了上一章俺爹和白蚂蚁大闹故乡的一章除外──不过他们得逞的日子不也像兔子的尾巴一样不长吗?──,人们总是首先想到我而没有想到俺爹,人们总是邀请我而没有邀请俺爹,这时我就得意地想:不管我在家的地位如何,在外边还是显出我们老刘家一代更比一代强呀。但也正因为这样,我在一次《故乡面和花朵》的签名售书会上声泪俱下地对记者说: 
  「我对付得了一个世界,但我对付不了一个爹。」 
  说完这句话,我为这句话本身又得意了一番。这个句子想得好呀。但也正因为它好,就像许多领袖在不同的篇章里经常重复他同一个观点和同一段话一样,在以后的几个月和几年里,它也被我在不同的场合说烂了和说俗了;本来挺有深意的话,最后被我糟蹋了。我就这样把一罐蜂蜜说成了凉水。虽然我怕俺爹知道我参加别人的婚礼会打我──特别是我收到请柬而他没有收到请柬就好象参加一个讨论会我有入场券而他没有入场券一样──还不知道他怎么磨搓我呢──当然是当我还没有被人变成狗的时候──当我被人变成狗的时候他肯定又在那里得意:「我早就说过,这个王八蛋和小兔崽子没有好下场,这样的婚礼不能参加,看,现在应了我的话了吧?」「我没有请柬怎么了?我现在还是人;你们有请柬呢?现在就成了一群狗喽。」俺爹说话的样子和神态我都想到了,但我在虚荣和心虚的驱使下还是走到参加女兔唇和莫勒丽婚礼的队伍中和路上去了──没去是假的,是一种在心里的庆幸,去才是真的。于是这30头毛驴的盛大的婚礼和队伍似乎和我有关也增加了我的荣光。让我也放一只炮杖吧。让我也打一下鸟铳吧。让我也摸一下小驴的金色灿灿的粪兜吧。让我也抬一下你的花轿吧。让我也掀一下你的盖头吧──虽然接着就挨了尴尬的一巴掌。让我也坐在人的筵席上而不要把我往狗窝里撵吧──虽然接着当头就是一声断喝: 
  「滚到你的狗窝里去!」 
  ──所有这一切,当我从婚宴的饭桌上,看到饭桌和饭菜虽然都改变了,用的都是同性关系的餐而不是异性关系的餐──吃下去的引诱的不是异性关系的荷尔蒙而是同性关系的荷尔蒙,过去讲英雄,现在讲狗熊;过去讲方圆,现在讲多楞柱;让我有一阵恐慌;但是当我看到饭桌上还有一个传统没有改变,那就是俺家祖上留下的一个规矩:凡是婚丧嫁娶,桌上都搁着一个臭鸡蛋,以备不时之用;看着这个臭鸡蛋,我一切又都豁然开朗了,一切都不怕了。我可见到亲人了。我可见到俺的姥爷了。乌云终于驱散了,太阳出来了。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和不必要的。我的姥爷,那个现在还留着山羊胡子乡音不改的欧洲教授。山不转水转,关系转而臭鸡蛋不转;你改了异性关系到了同性关系,你就是改得没了关系到了孩子们和碎片的时候,还是改不了俺姥爷的臭鸡蛋。我过去对付不了世界,就是忘了这个蛋,现在我手握着臭鸡蛋,我还怕谁呢?人也罢,狗也罢,任你天地翻覆,我以不变应万变。任你波涛翻滚,我只取一瓢饮。应该立即让俺爹、女兔唇、莫勒丽和那条狗牛根,凡是在算计我的人,都立即吃上一个我的臭鸡蛋。想到这里,我就「吃吃」地笑了。俺姥爷捋着他的山羊胡子,神态自若地端坐在八仙桌前,任凭娘们小孩大呼小叫,微笑不动,安如泰山。这就是俺的家风,这就是俺姥爷骤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的大家风度。冷眼看世界,就让我吃了一个定心丸;这时不管谁跟不跟我玩,带不带我玩,谁家举行婚礼不管是人是狗给我下请帖,我都不怕。我去就是了。我拉着俺姥爷的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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