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球吗?──他生前是影帝,他曾经风靡过五大洲。他说得满嘴唾沫和满脸通红。他甚至忘记了自己对自己的临终关怀──从临终关怀的角度讲,临死时还是少说话为好,把最后的一点力气留到死后去跟大家抢小白帽吧。但他越说越多,我能怎么办呢?我如果这时出来阻挡不让他说,他还以为是我因为自己没有什么临终可说现在出于嫉妒也不让别人说呢──临死时别的不能干还不让说个痛快吗?你也要像极权社会的刽子手一样,在仁人志士要上断头台时给他(她)脖子里再加一根勒着喉管的尼龙绳吗?所以我没有阻挡他,似听非听地让他说了下去。但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些风光的往事中,他突然提到了我,这就让我不能不认真了。他说你还记得那段往事吗?我问什么往事?他说就是那次他在同性关系者回故乡运动中要把自己的身份跟大家伙区别开来当时对我说了一番不着腔调的话将我在打麦场上唬住的那一段情节。年代已经太久了,我当时确实是想不起来了,我摇了摇头。这马上就引起了他的不满,他就像是我不让他回忆往事一样,这时终于抓住批判我的借口说我是因为嫉妒本来记得清清楚楚而故意说忘记了──这样做是不道德呢──我终于没有逃出他的手心。我哭笑不得地只好承认了这一点──如果我不承认这点品质上的弱点,他就要倒腾历史和刨根刨得更深了。他抓住话头说,看看,嫉妒了吧?我痛心地点了点头。这么一点往事,也成了他的一段风光时光夹杂在他的记忆中啊。到底是演员呀,到底是大明星和影帝呀,这么不分大小地注意积累自己的感情。他说:
「看你当时被我吓得那个傻样儿!我当时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这倒激起了我的愤怒。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瞎鹿叔叔生前善良了一辈子,倒是在死的时候,对你的侄子这么恶了起来和这么不依不饶吗?到了临死时候,我一切也无所谓了,我首先惭愧地说:
「当时看到你那个样子,我真给吓毛了。这都是几十年崇拜你留下的后遗症。」
但我接着说:
「其实我当初不理你,故意不把你从我们大伙中择出来,把你和我们大伙杂在一块就像把政治犯和流氓小偷故意关在一个号子里那样,你还能把我怎么样?我看你也是没脾气。我现在不能给你尼龙绳,当初你还能给我一个尼龙绳不成!真那么做,你也就去球了!」
没想到我这么回答,更是中了他的奸计。瞎鹿,我怎么一辈子就没有看出你是一头老奸巨滑的狐狸啊。他得意地在那里笑着说:「可你当时就是没有想到呀,当时你就是头上冒汗和诚惶诚恐啊。」
临到死时,瞎鹿都没有给我一个痛快。我临上吊时挨着他,算是倒了霉。这时我才知道了为什么大家提着各自的裤腰拿着自己的裤带向一排排的房梁走时,瞎鹿要跟我挤一起;为什么要说「临死了,咱爷俩挨在一起,死后好在一块打牌。」他哪里是死后要跟我打牌,他是要在苟延残喘的临终,在这最后一点生的关头,再给我添一点恶心。你说他的心有多恶毒。他这也是生前没有把自己的恶毒给放完,生前只知道行善了,都把这点恶毒留到临终和留给我了。我当时无话可说,想说这时时间也到了,我就这样在瞎鹿的搅和下和恶心下上了西天。但我记得当时在打麦场边的槐树下,瞎鹿还没有这么恶呀。他看到我同意了他的说法,同意将他和他的巴尔从众人中择出来,看到我头上冒汗和诚惶诚恐的样子,他倒没有像临死时对我像对落水狗一样穷追猛打呀。看到我那个样子,他倒是还对我安慰了一下。甚至还掏出自己的汗巾子让我擦汗。这才叫一张一弛会用手段嘛。这才叫与人为善嘛。怎么不能把这善良保留一点给临终呢?当时我可和瞎鹿一样,没有考虑得这么长远,当时我也是只顾感激了。瞎鹿看我在那里擦汗和感激,又追上去说:
「擦过汗后,就不要紧张了。我还是相信你的──我一相信你,你就不紧张了吧?看我是一个影帝,其实我平时也挺平易近人的。人开始接触我,都感到紧张,这也是我为什么主动把自己和大家择开的一个原因;我也是为大家考虑,老是搅到一块也给大家增加心理负担。你们总想着有一个名人在身边,说一句话考虑他,办一件事也考虑他,我累,你们也累呀。不管是从公还是从私,你还是把我择出来吧,给我格外突出一下吧。这样我们大家都心安理得。当然,感谢我还是感谢你个人了。我一说,你就慌恐,我就知道这事情就成个八分。你就配得到这个感谢。我虽然是个艺术家,但在平常和朋友相处的过程中,还有些政治家的风度呢,不像大部分文人和艺术家,搞起艺术来还像个样子,但一到为人,就不行了,就开始斤斤计较和争长道短了,就开始文人相轻和尔虞我轧了,就艺人无德和文人无形了。这也是我平时不和同行过多来往的一个原因。和他们来往能得到什么呢?大家不见面的时候,一个个看着还挺高大;一到见面,反倒成了一群矮子和大众一样的群氓。他自己和大众在一起的时候,他是鹤立鸡群;当他们组成大众的时候,他们就和大众没有什么区别了。这就是文人,这就是艺术家。他们是这样,你小刘儿也好不到哪里去。说话办事,一到关键时刻,不就露出穷酸相了吗?到了香港,你们除了在文学上再出个香港脚,恐怕也不会再有别的作为了。但我不是这样,这也是我为什么能够成为影帝而你们成不了影帝的原因。我的功夫在戏外,我的功夫在画外,我的一切情绪和动情之外,都在文字之外和意料之外──如果艺术的效果是这样,怎么会不感人呢?我身在戏中,我的心并不在这里,这是我几十年艺术青春长盛不衰的主要原因。我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看似平常,但那里也包含着许多在生活中积累的大家风度呢。这是你羡慕已久但就是学不到手的硬功夫呢。一般的表演你可以学习,但是个人的风度和魅力你是靠粗浅的表演能够达到的吗?我这是从了艺,向艺术献了身,如果我不学艺,我从了政,把我的这点魅力和风度带到政坛上,哪里还有你孬舅之流的戏唱呢?他们早就得灰溜溜地卷起铺盖卷回家了。我是可怜他们呀,出于对他们的同情和怜悯,没有改行──当然如果改行艺术又没人管了,观众和人民也不答应,不然,你的孬舅,就要到操作间切洋葱喽。(说到这里,瞎鹿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我的膝盖。我也受宠若惊和替俺孬舅非常惭愧地点了点头。他说的都有道理呀,我有时候看俺孬舅也不顺眼哩。但我看他不顺眼,就说明看你顺眼了吗?我不拥护他,就一定得拥护你吗?这种简单的选择,也让我踌躇和难以抉择哩。俺舅去切洋葱,当然大快人心,但你上台当了秘书长以后,会比你当影帝给我带来什么格外的好处呢?在心中没底的状态下,我怎么能乱发言呢?但他对孬舅的声讨还有完──可见他和孬舅也没什么区别了。)我可不像你舅那么心胸狭窄,身已经占了天下,心还像两山夹缝中的一线天那样只露着一条缝。和朋友相处,我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就像你,既然你刚才给我表了态,献了忠心,那么诚惶诚恐,我也就相信你了。既然我相信你,我也就不怀疑你,相信我侄儿能把我和巴尔写好,能把我们的同性关系编得比别人更加突出、离奇和感人。异性关系世界中的影帝,到了同性关系之中,也扮相不俗呀。生当做人杰,死也为鬼雄。我就等着你这本《故乡面和花朵》出来以后,看《纽约时报》和《基督教箴言报》的书评了,看到时候是不是单把我这一章给抽出来评论一番。如果单评了和单说了,我就觉得用你是用对了;如果在包装和舆论上,把我和大家混到了一快,我丑话说到前头,到时候我可跟你没完──别看我平时很文雅,到了关键时候,我也会用革命的两手来对付你反革命的两手。如果你跟我来明的一套和暗的一套,你就得准备付出两条腿的代价。我瞎鹿急起来,也不是闹着玩的。记得我在三国时候的样子吗?瞎子急起来,是要上房子点火的。到了那个时候,你再和你爹跪在粪堆前求我,就不顶什么球用了。我这人就是这样,丑话说到前边,先小人后君子。你如果对得起我和我对你的信任,那是应该、正好和活该;如果对不起,那我也就对不起了,让你和你孬舅一块去切洋葱!……」
说到这里,瞎鹿又露出凶相,瞪大已经不瞎的通红的眼珠子,凶恶地看着我。接着又一挥手,似要马上发配我去切洋葱。好象事情还没开始,我就犯下了错误一样。我用手拉着瞎鹿的衣襟哀求:
「瞎鹿叔叔,您先不要让我去切洋葱,您给我一次改正的机会吧。我从小在您身边长大,我对您还是有感情的。别说您本来就与众不同,您生活在我们这帮鸡中本来就委屈了您──您本来就是长脖子鹤,就算您本来不是鹤,您是和我们一样的鸡,不说您现在发迹成了影帝,就算您直到今天还没有发迹,还瞎着两只眼睛在走街串巷;我单凭对您的感情,也不会把您写得和众人一样。当您和众人不一样时写出您的不一样不算什么本事,当您和众人一样的时候,我就看出您和众人的不同,这才叫有眼识真珠和大浪淘沙呢。世上众生芸芸,到处是一片模糊,狗头金被埋藏和遮蔽久矣,谁是识得真金和擦去它身上灰尘的人呢?您日常有这种苦恼,我日常就没有这种苦恼吗?不从别的方面出发,单从惺惺惜惺惺的角度,从人生有一知己足矣的角度,我也得把您这一章给拔高升华。虽然道绕得远了一些,但不是把您的历史也捎带出来了吗?从这一点出发,我哪里是写您呢,我写您也就是写我自己呀。我说大的道理您不相信,您老经过了多少大风大浪,您过的桥比我走的路还多,您吃的盐比我吃的饭还多,那些大而不当的话我都不信哪还能蒙住您呢?但您得信我这点不是对别人而是对自己的感情吧?我写您就是写我自己,您还怕什么呢?您刚才不还说用人不疑和疑人不用吗?怎么事情还没有开始,您就怀疑上我的真诚了呢?我打小长到现在,小的虽然不才,做事总是七零八落,但具体到我的人品,被人怀疑还是头一遭呢。从这点出发,我还有些委屈呢。虽然品质优良不说明任何问题,不说明把事情办成,但是当事情还没有开始的情况下,你怎么能怀疑我的能力呢?戴着被人怀疑的枷锁去为人做事,满腹心事地就上了镜头或是上了床,这事还怎么能做好和电影怎么能拍好呢?你刚才还说你有政治家的风采,现在看,让你指挥打仗你都不是一个称职的将军。告诉你瞎鹿,我本来可活得好好的,我就是不写这本书,我在生活的大书里也活得有滋有味,我的朋友还没有死绝,猪蛋叔叔和牛根哥哥都对我不错──当我们不信上帝和绝对真理的时候,我们只有信朋友了。现在事情还没有开始,你就把我看了个根里歪,你就把我这点人生的希望和寄托像灯头的火一样给掐灭了,给我剩下的不就是对人生和世界的绝望了吗?那我活着还有什么趣呢?我还怎么真诚地面对我的朋友和观众呢?我今天要是为此上了吊,俺爹就会来找你要人命──俺爹那个人你是了解的(所以任何事物都有它的两面性,俺爹犯浑虽然在日常生活中给我添了无尽的麻烦,但到了事情的关键时刻,俺爹的这点浑,竟出来给我撑腰了。谢谢您,爹。),到时候你可负不起这个责任。何去何从,现在你做出选择吧!……」
话说到这里,我倒是比瞎鹿理直气壮。当我把自己的生命作为赌注压到瞎鹿头上时,瞎鹿──到底还是我善良的叔叔呀,他倒是束手无策了。别人不发火认矬的时候,他对人横挑鼻子竖挑眼,跳着脚跟你在那里瞎闹;当你真发了火,他的火就不知不觉溜到爪哇国和马来西亚去了。这时瞎鹿就忘记他刚才的发火和他发火的也很有道理的原因,好象我们两个在一起谈了这么半天,我发火和恼火是头一次就占了上风;虽然他在外边闯荡世界这么多年,已经功成名就,但从本质上看,还是我们村一个憨厚的村民呀;事情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瞎鹿就露出他过去时光的可爱的本相了。他变得腼腆了,对世界不好意思了。他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影帝,这时他倒是不知把自己和芸芸众生给择开,这时他倒是芸芸众生得很哪。他甚至忘记自己的眼睛大发光明已经十来个世纪了,他还以为自己是一个瞎子呢。他心里还怀着残疾人的苦恼和自卑。世界本来一片阳光,我怎么把它给搞乱了呢?小刘儿是我的好兄弟,我怎么把他给得罪了哪?今后我要在生活和人生的路上遇到些沟沟坎坎和坑坑洼洼,谁还能给我以指点呢?他不好意思地红着脸,搓着手,低声下气地对我说:
「小刘儿弟弟,不要再生气了,一切都是老哥的不是。原谅我刚才的狂妄和无知。是我把世界给搞乱了,现在我再把它给恢复起来,可以了吧?您刚才不还说,您有这么一个优点──当然这个优点我也是很赞赏的了,就是当一个人把话说错了,可以重说;刚才我把话说错了,我现在重说,可以吗?您的人品和能力是无可怀疑和无可挑剔的,一切都是我心胸狭窄给弄错了;现在我赞成您的人品,相信您的能力;我刚才对您怀疑,现在看并不是对您不放心,而是对自己的不放心和对自己的不自信,接着又把这种对自己不放心和不自信的愤怒,转嫁到了您的头上。这是不道德的!想想也是可笑呀,不就是哥儿俩想在重写历史的时候做一点手脚吗?不说我本为在世界上取得了成绩,不说我现在早已不是当年的瞎鹿而是一个影帝,就是我狗屁不是,有您大侄子把着篡改历史和通往天堂的权力,我一个瞎鹿也就是您的亲人摆在其中,安排谁都是安排,把谁写成英雄都是写,那与其写别人,何不写自己人呢?与其安排别人,何不安排瞎鹿呢?既然是这样,我还怕什么呢?我刚才的担心纯属多余。大兄弟,现在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一杆子插到底,刚才是我说错了,现在我重说,或者干脆算我刚才一切都没说,我现在就是把我的一切,把我的命运、人生、荣誉、光荣和梦想都交给了您,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接着您就看着办吧──这总可以了吧?至于巴尔.巴巴,就算是跟着我的一条狗,您打狗看主人,您写狗也看一看主人,手下留情,给它个一线天让它钻过去,也就是了。虽然我刚才胡涂,但现在我明白了,不管我说不说,我打不打招呼,我控制不控制,我遥控不遥控,我都会在您的史上和书里占一个重要的章节,您说是吗?」
我仍鼓嘟着嘴说:
「那不一定,也得看历史的本来面目和它的发展方向呀。」
瞎鹿努力给我挤着笑脸,做出相信我也相信他自己的姿态,大言不惭和故意大大咧咧地说:
「不会,我相信我的老弟。历史如何发展和它的发展方向,还不都在您的心中和您的笔下吗?我想着──当然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历史怎样发展和它的发展方向,您早已在心中给我们筹划好了。这一点别人不清楚,我还不清楚吗?我是一个演员,我还不知道编剧在创作中和在历史中的作用和地位吗?您把握着我们的命运和掐着我们的脖子呢。我以前羞于说,也是爱面子了,你就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