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开始享受违背诺言的成果我们开始进行历史反思痛定思痛追本溯源吃水不忘挖井人要找出支配我们这一切行动的思想者和启发者的时候,我们还是从我们的领导者王喜加表哥身后看到了你。虽然王喜加表哥一开始还在有意对你进行遮挡──这时他就有贪天之功归已有的嫌疑──,但是我们还是通过历史的弯道终于在它的尽头寻找到了已经处于黑暗的你。历史不容歪曲。真相终会大白于天下。──当纸终于包不住火的时候,当乌云终于遮不住太阳的时候,我们的王喜加表哥也只好在历史的面前给你平了反。你才有了思想家和先行者的地位。这时的王喜加也是欲盖弥彰啊,当我们已经通过历史的遂道和你的思想会师的时候,他才像刚刚发现一样说:
「原来我觉得这一历史性行动是自发的,后来我才和大家一样发现:原来我们的村庄早就有准备和积累。」
「原来我觉得一切都是盲目的,现在回过头来看,才知道我们一直都处在牛文海舅舅的思想照耀之下呀。」
「原来我觉得一切都是平地起风雷,后来我才知道我们是站着一个巨人给我们留下的废墟上当然也就是他的肩膀上。这个巨人是谁呢?就是我们的牛文海舅舅。」
「原来我以为是我自己走活了一盘棋,后来才知道,开局时分还是牛文海舅舅给我们打的眼啊。」
说着说着他就激动了:
「我们怎么能忘恩负义呢?」
「我们怎么能将革命的成果独吞呢?」
「我们怎么能忘记我们的前人呢?」
「我是不会这么做的──问题是当有一天我死之后,你们会不会这么做呢?」
接着目光炯炯地看着我们大家。好象忘恩负义的是我们而不是他。但他在说着这一切的时候,他也有些自我反省呢──并且,说着说着他的胸怀还真让自己给说开阔了,说着说着他就真的站得高和看得远了,说着说着他还真喘上了──这就是说的重要──当然说着说着他又把自己摆进去了,挥着手臂作为历史结论在那里拍板:
「看来历史发展的规律是这样的,只有当我和牛文海参舅舅、还有历史上的老梁爷爷──在思想和感情上,在对待世界的态度和找到历史发展的逢隙和契机上──站到一起的时候,就好象出生日不同去世日也不同的三个伟人共同印刷在一张钞票上的时候,历史的天空才能出现那灿烂的彩虹、我们的村庄才能上一个新的台阶呢……」
你不能说他说得不符合历史实际,你不能说他表达得不符合村庄发展的规律。不用修改就能加载历史的史册后来也就真的这样加载历史史册了。当然这样做的结果是仍让王喜加钻了空子,因为他在历史上还是对他的两个前任和先行者的思想进行的阉割和篡改现在就让这样的历史结论掩盖了历史真相我们也就永远处在蒙蔽之中。我们看到的王喜加在历史上的形象无比高大,我们哪里会想到他屁股上也有两片永远也擦不干净的屎呢?当他领导着我们村庄违背着诺言的时候,我们哪里知道他也会违背自己的初衷呢?特别是当我们的村庄因为他的酒醒真的发生了一种变化上了一个新的台阶,他的伟大已经掩盖了他的阴影,我们也就挂一漏万的站在历史的主流而对历史的阴影大而化之地一抹而过──不能说没有我们自身懒惰的原因,就让王喜加表哥趁虚而入擦干净了他的屁股。三个伟人之间其实是不一样的,倒是我们大而化之地对历史一锅烩接着就端到了后人面前。30年后当我们重新怀念他们的时候,他们也就三人一面地没有什么区别了。──历史的深刻误会,恰恰在这个地方呢。因为1969年我们在王喜加表哥的领导下所进行的对村庄诺言的违背的伟大行动恰恰是对牛文海舅舅身后他家里出现的一场又一场灾难的利用呢。而这些后来出现的一场又一场灾难恰恰是我们的牛文海舅舅在他临终之时所预料到的──他一生对于世界的态度都是乐观和向上的,他一生都在顶着烈日在庄稼棵子里铲草他相信的是积累;但到他临终的时候,他从瓦房和四连环的失败中翻然悔悟,他对世界的看法开始变得悲观。病痛交加和就要玩完之时,他看到的身后不再是鲜花和绿草,阳光和雨露,而是一场场的腥风血雨──虽然他不知道这些风雨是什么,但是他已经闻到了风雨到来之前的腥潮味道。正所谓「风是雨头」和「屁是屎头」。于是他给他贴身的小女儿交待了一句临终遗言。那是一句多么深刻动人的亲人之间的话语呀。在我们的牛文海舅舅感到对世界没有把握的时候,正是他对世界把握的开始。他生前对世界从来没有把握好过,但是他死后却对世界控制得牢牢的。于是他伟大的思想所照射出来的万丈光芒哪里是一个王喜加这样的乌鸦的翅膀所能遮挡的呢?王喜加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特别是牛文海舅舅去世的头几个月,我们看到的世界是那样的和风细雨和风平浪静,是那样的阳光普照和大地回春──哪里有一点腥风血雨的样子呢?我们的先行者和导师是不是预言有错呢?我们说他死都死了他的思想还能不过时和背运吗?是不是可以把他的思想甩开我们照直前进呢?当我们产生这种想法时,我们把自身的积蓄和负担都给甩开了。但恰恰在这个时候,腥风血雨说来就来,历史和天气的变化竟因为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原因和细节的撬动就让整个天空出现了错位,接着就发生了目不暇接和风雷不及掩耳的风暴──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我们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一条规律:
历史的变化总是在微小的原因下激活的
上帝总是在我们不经意的时候出现
只有过时的我们,没有过时的思想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牛文海舅舅,在短暂的时间里,是无法证明你思想和预言的伟大的,只有将你放到历史的长河中去考察,才能显示出你思想的巨大威力
你在我们身边,也是欲哭无泪
于是你在生前没有把握,你就把把握留到了身后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你简直是一个隔着时代的活雷锋
……
1969年冬天,牛文海舅舅去世的头几个月,村子里风平浪静。世界还在按照它固有的规律在发展,不因牛文海的去世而扩大,也不因牛文海的去世而缩小。不因其长也不因其短。世界上的换亲术照常进行。他的小女儿牛顺香在雪地上出嫁和蓦然回首的样子仍让我们心动。她出嫁之日,就是另一个「牛顺香」来到我们身边之时。我们的鼻孔朝天、一绺黄髯、走路爱抬高胳膊的牛长富干净利落地和新娘进了洞房。在他们进洞房那天,我和一群小捣子对出嫁的牛顺香雪地伤怀之后马上丢爪就忘地去看新来的「牛顺香」。我们也是见了新人就忘了旧人。不要太相信我们伤感的毅力。记得新来的「牛顺香」颔首敛容,有些羞涩──我喜欢这样的人;头盖没有揭开的时候,一直在炕角里缩着。牛长富在那里高抬胳膊趾高气扬地出来进去。我们在那里唱着莲花落:
帽儿光光,今天做个新郎
衣儿窄窄,今天做个乖客
……
这时缩在墙角的「牛顺香」突然唱道:
月儿光光,今天做个新娘
衣儿窄窄,明天怀个小孩
……
因大出我们的意料而让我们乐不可支。接着事情发展得也非常正常,没有任何晴转多云和枝叶分杈的迹象──这样几个月过去,我们就放松了对日常的警惕忘记了牛文海舅舅对我们的临终遗嘱了。于是历史的惩罚接着就出现了。在我们放松一切的时候,我们所预料不到的灾难就来到了我们的身边:这时牛文海舅舅家开始出现神秘的意外死亡。这个时候「牛顺香」已经怀孕了。她没有像上一个「牛金香」一样随着小炉匠逃之夭夭,而是心平气和地接受了牛长富。也许是牛长富和牛长顺的差别,也许是「牛顺香」和「牛金香」的差别,也许是日和月的差别,也许是白天和黑夜的差别,牛长顺和「牛金香」最后鸡飞蛋打,牛长富和「牛顺香」生活的幸福美满。他们心平气和。他们相敬如宾。他们在日子面前是微笑,日子在他们面前是从容。谁说四连环的「换亲」因为复杂是失败的呢?谁说四连环在主义和思想上是激进的呢?如果说牛长顺和「牛金香」的实践对于过种主义和思想是一种反动的话,那么现在的牛长富和「牛顺香」的实践对于这种主义和思想就是一种证明。大好阳光,锦绣河山,朗朗乾坤,荡荡世界,可爱的1969年。每当我们看到牛长顺和他的老婆「牛顺香」幸福地一人拿着一个镰刀头从街里穿过的时候,我们差点都要忘记牛文海的临终遗嘱觉得他关于四连环的早期思想和主义已经完美无缺了。思想可以停止在这里了,再也不用发展于是哪里还能想到它的反动和会回过头来对大好的阳光和日月反咬一口呢?苦就苦着那些在家里没有「牛顺香」这样姐姐或妹妹的人,他们以后的人生还怎么交待和安排?本来牛文海舅舅创建的思想和主义是大家共有的,现在却因为你有姐姐或是妹妹就能受到这阳光的普照而我仅仅因为父母交配没有姐姐或妹妹就要一辈子躲在阴暗的角落。我们是幸福的一群我们又是失望的一群。在一些人笑的时候同时还有一些人在哭。我们这些没有姐姐或妹妹的苦人儿,世间的痛苦就将要展现在我们面前。甚至村里开始形成这样一种社会风气,有姐姐或妹妹的小捣子在我们中间就高人一等,没有姐姐或妹妹的小捣子就矮人一头。因为这标志着我们今后的不同人生呢。──但是,当那群高人一等和趾高气扬的小捣子在得意的时候,想没想到历史和生活的辩证法已经像进野兽一样扑到你们脚下了呢?当你们已经发展到生活的高峰和极限时,你们意没意识到生活马上就要折过头来反咬你们一口呢?当牛长富因为四连环已经成为我们心目中的大哥大时,他的生活马上就要出现灾难和开始走下坡路了呢?当我们只局限在牛文海舅舅的前期思想当这种思想的阳光普照到我们身上我们在那里尽情欢呼的时候,我们是不是就忘记了他思想的另一面也就是更重要的后期思想和临终遗嘱呢?我们是不是忘记了这后期思想和临终遗嘱恰恰是对他前期思想的否定和修正呢?我们知不知道这才是世界上伟人们思想的一个发展规律呢?──我们大意就大意在:
在阳光普照的时候,我们往往忘记带一把雨伞
当我们在注意一个伟人前期思想的时候,往往忘记了他后期对于前期的否定
我们在上路的时候,往往忘记前人教导我们的一句话:饿不饿带干粮和冷不冷带衣裳
……
这时牛长富本人也一直蒙在鼓里呢。他还在那里为自己的大哥大地位趾高气扬和沾沾自喜呢。他也和常人和过去的人一样,一下就陷入了固步自封的陷阱。他在那里尽情享受着牛文海前期思想的阳光和雨露,而忘记了他的临终遗嘱──像懒惰的蝈蝈一样爬在前期的叶子上一动也不动了。老婆都怀孕了,接着还会发生什么变化呢?大好阳光之下,他没有预料到彤云密布已经形成牛文海舅舅的后期思想像锐利的尖刀一样已经游到我们身边接着就要扎入我们的心脏。尽管我们在历史上曾经有过相同的遭遇,但是我们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当生活的辩证法开始卷土重来和反咬我们一口时,我们也习惯于按照过去的思路水来土屯和兵来将挡,而不知道事物的前期虽然都是重复的,但事物的后期每次都有创新让我们防不胜防。世界给我们带来的光明总是重复的,世界给我们带来的灾难却千差万别。当「牛顺香」来到我们身边的时候,我们按照「牛金香」灾难的思路去预防也仅仅想到她会不会跟着第二个小炉匠逃跑──看到她没有逃跑而怀了孕我们就感到万事大吉,而没有想到恰恰在这个时候,世界又花样翻新地让牛文海舅舅家出现了百年不遇的神秘死亡。仅仅在「牛顺香」怀孕两个月之后,仅仅是怀孕之后的一次肚子疼,牛长富用上次牛长顺和我一块接煤车用过的同一辆自行车载着「牛顺香」到镇上看病,她──也就是他──就遭到了灭顶之灾。──牛长富事后说,去看病的路上,两人路过一条小溪,穿过一趟桑柳趟子,边走还边说着相互安慰的话呢──多么温暖和可爱的新婚夫妻图呀。牛长富:
「现在怎么样,肚子还疼得那么厉害吗?」
「牛顺香」捂着自己的肚子: 「好多了。别大惊小怪,不就是一个肚子疼吗?」
牛长富: 「这种肚子疼以前有过吗?」
「牛顺香」的脸上突然有些羞红,「扑哧」一笑说: 「当闺女的时候有过。」
牛长富: 「当闺女什么时候有过?」
「牛顺香」: 「那个时候有过。」
牛长富: 「出嫁以后还有过吗?」
「牛顺香」: 「出嫁以后还真没有过。」
牛长富: 「出嫁之后怎么就没有了?」
「牛顺香」脸上又一阵飞红,朝牛长富背上打了一小拳头: 「还不是让你……」
牛长富事后说,当他听到这话的时候,他的下边甚至有些骚动了。多么和谐的一对男女呀。牛长富还不依不饶呢:「既然让我那个了,既然已经没有了,现在怎么又有了?」
「牛顺香」: 「还不是又让你……」
话说到这里的时候,自行车来了个急转弯,两人只顾说话,「牛顺香」也是猝不及防,一下就从自行车上栽了下来,头一下就磕到地上的一块石头上,当时就磕出个脑溢血,立马就「格儿屁」和见了阎王。本来是因为肚子疼去看病,现在去见阎王却是因为脑溢血。历史的辩证法就是这样扭曲。事情发生得就是这么急速。牛长富事后在坟上痛哭道:
「早知这样,我就不带你去看病了。」
「肚子疼的时候我们还有说有笑,怎么摔下来就成了脑溢血呢?」
「都怪我转弯太急。」
「肚里还怀着我们的孩子呢。」 「以后我平生最大的志愿,就是要消灭世界的急转弯!」
……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当我们看着进着坟墓的「牛顺香」和戴着白帽子在坟前痛哭的牛长富,我们才感到世界上阴风阵阵和这个世界的猝不及防。我们才感到只相信牛文海舅舅的前期思想在那里盲目地乐观对他的后期思想和临终遗嘱有了忽视是多么大意吃亏就在眼前。你不注意还真不行呢。你不跟着提高最后吃亏的就是你自己。但事情还没有完呢。世界给我们的预兆和警告还在继续发出。当我们在为「牛顺香」的突然死亡而瞠目结舌的时候,当我们还没有从同情牛长富的气氛中走出来时,让我们更加吃惊和猝不及防的是:牛长富也突然「格儿屁」和不见了。我们刚刚还能闻到他在坟头哭「牛顺香」,现在就该真正的牛顺香来哭他了。上次「牛顺香」得的是脑溢血,这次牛长富得的是羊羔疯。在「牛顺香」去世两个月之后,他正在地里像他爹一样铲草,突然就像着了魔症一样躺在地上口吐白沫。身子像被剁了头的鸡一样在那里蹦跳,接着就恢复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