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一的交换可以成立,张三换到李四家,李四换到张三家,怎么不可以再发展成王五家呢?──让张三的妹妹到李四家,让李四的妹妹到王五家,再让王五的妹妹到张三家──这样既解决了各自的「性」,又比一对一的交换更加隐蔽使「性」更富于美感
这样就将「换亲」画了一个圆
而过去的一对一仅仅是一条原始的直线
能找到王五家,接着是不是还可以再找出一个赵六家呢?
当然这对操作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画出这样的连环图需要去做大量的艰苦的细致的组织工作
并不比开一个三国四方会议更加简单
它对客观的要求是:
和牛长顺和牛长富情况相类似的几家人家要在世界上同时存在
他们必须明白讨价还价的条件不是针对对方而是针对第三者不是针对人而是针对连环最后达成的协议其实和对方毫不相干
一方出现异议就针全盘皆乱
问题的难度还在于:各方的主观条件在生活中不可能完全对等,其不对等之处又不是对方所能负责的这时第三方或第四方通过什么途径去相互弥补和补偿呢?
谁来做这些穿针引线和相互平衡的工作呢?
…… 假如这一切都做妥了,最后对于性的落实也必须提出严格的要求:
三方或四方必须在同一天结婚
要严防有人在关键的时刻不守连环和联合的宪章让他钻了时间和空间的空子
就像公正的联赛必须要求各个球队在相同的时间开球一样
……
多么复杂的一盘棋啊。让斯大林处理他都会望而生畏──他宁肯再去打一场斯大林格勒保卫战──那毕竟是一对一。但是在难倒了斯大林同志的世界顶级难题面前,我们的牛文海舅舅却知难而上。因为我们的牛文海舅舅就是为了解决世界上的难题而来到人间的。没有复杂还要牛文海舅舅干什么?没有复杂他倒是觉得百般无聊。就像他围着瓦房焦头烂额乱转的时候;现在有了复杂他倒亢奋起来。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牛文海舅舅就最讲认真。──复杂是我自己找来的,并不是别人强加到我头上的──我向往复杂,没有复杂哪里还有魅力?没有复杂哪里还有美感?──当然,等这座庞大的机器真的运转起来,牛文海舅舅还免不了挂万漏一,最后又被这机器反咬一口也就不奇怪了。就像聪明的政治家革命到了最后总是革到自己头上,就像聪明的市民搬起石头最后总是砸到自己的脚上一样。──「换亲」的连环术,也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它也是一团火,玩不好也会烧着自己呢。
事情发生在金秋十月。这时牛文海通过四个连环已经用大女儿牛顺香给大儿子成功地换回来第一个老婆。在四家人同时嫁人娶亲的隆重时刻,牛文海舅舅百感交集而又踌躇自得。经过艰苦的网织、谈判、走马换将和穿针引线,世界上第一例换亲术竟在人生的试验场上取得了成功。在白石头又一次感到草木惊心的时候,村里的牛金香第一次不同于别的表姐出嫁了──这个不同在于:过去的出嫁是有去无回,这次我们刚刚出嫁了一个牛金香,马上又娶回一个「牛金香」;无非过去的牛金香和牛长顺是兄妹,现在的「牛金香」和牛长顺就是夫妻了──白石头又破涕为笑,也不禁为牛文海舅舅的鬼斧神工而击节称叹。你解决的不仅是家庭内部的性的问题,还放下了一个11岁少年对世界悬着的心啊。换亲的所有过程都和设想和预定的毫无二致。性的问题真的很好的解决了。「性」已经换成「亲」了。世界从此太平了。牛文海看到自己一个念头和设想,一个思想和主义在实践中得到了实现,就像一个政治家从一个想法和主义出发经过实践真的得到了天下时一样心胸开阔和春风扑面。他以为改变世界就是这么容易。谁能想到短短几个月后,这种成功的实践就又回过头来反咬了他一口呢?──就像政治家青年时期以为自己改变一个世界易如反掌但是到了晚年也悲叹自己仅仅能改变一片小树林一样。于是到了临终的时候等他通过四个连环用自己的小女儿牛顺香给自己第二个儿子牛长富去换第二个老婆时,他就显得有些胆怯和不放心了。他就不那么抱负宏远和满腹经纶了。他开始有些游疑和不确定了。他的口气显得不那么有底气了。就感到事情并不像自己当初设想的那么简单。于是就开始未雨绸缪和把事情可能出现的漏洞提前补上。就开始预先防范、语重心长地对16岁的小女儿牛顺香作了谆谆教导──那就是:
妮儿,在你出嫁的时候,请你戴上避孕环
这一切的潜台词是:
爹过去认为自己的实践是成功的,但是短短几个月──从大女儿牛金香身上看,生活就证明它是错误的。但是四连环的换亲机器已经开始疯狂运转,到了他的发明者你爹也控制不住的地步。一切都难以预测。它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箱。现在该你下地狱了,临死的爹爹所能做的仅仅是:让你对未来的不测事先有所防范。我的16岁的小女儿,对不起,请你原谅爹。
……
说起来都有些悲凉了。但这往往是一个伟大的思想家和先行者的最终下场。世界上不少伟大的思想家和先行者,最后都会在这个黑箱里相遇。也仅仅从这个意义上,我们的牛文海舅舅才能排遣他的一丝孤寂──通过大女儿牛金香换回来的大儿子牛长顺媳妇「牛金香」一开始看上去还不错。──那个时候牛文海舅舅还处在肤浅和踌躇满志的阶段,见了我们表露出来的神色还是:看,我这个连环计怎么样?我这个四换亲怎么样?我这个「换亲」的名称、旗号、主义和思想怎么样?可以说是旗开得胜吗?当时我们也是目光短浅──我们的眼圈子能有多大?──就对他的主义和实践佩服得五体投地对于他的沾沾自喜也认为是理所应当。我们随声附和地说:
「舅舅,你这个主义真是不错。」
「你这个口号旗帜鲜明。」
「一切都是名正言顺。」 「一切都是所向披靡。」
「你开创了故乡一个新时代呢。」
……
当时的牛文海舅舅,也肤浅地对这些恭维全盘照收。但等几个月的实践证明这一切的主义都是失败的,一切的旗帜都倒下了,大家都处在树倒猢狲散的境地,牛文海舅舅就感到失望和孤独了──我们也就墙倒众人推地将失败的责任都推到牛文海头上哪里还记得当初自己的拥护、吹捧和随声附和呢?还有人站出来放马后炮呢──以别人的失败来证明自己的未卜先知。这时在我们的村庄里唯一有一个人站了出来,说出了与大家不同的声音从一处狼藉的废墟中捡起了已经倒下的大旗拾起了已经被我们拋弃的牛文海舅舅的思想遗产,用第三只眼睛看世界重新发现了四连环的光明之处,用历史为现实服务的手法将四连环提高到了超越四连环的境地,将过去仅仅是局限在解决性的问题上的牛文海思想变成了解决一个村庄问题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看来思想是要发展的,遗产是要继承的──他按照这种真理用违背诺言的方式才不但真正改变了我们的性,从而也使我们的村庄上了一个新的台阶──这时我们的村庄才迎来了一个新时代呢。这个人是谁呢?他就是我们但愿长醉不复醒的王喜加表哥──这时他倒有了偶尔的清醒。思想的起事,离我们牛文海舅舅的去世仅仅四个月。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只有当我们的牛文海舅舅、我们的王喜加表哥和我们村庄的开创者老梁爷爷站到一起的时候,我们村庄的上空才能出现绚丽的彩虹。
……说起牛长顺和他媳妇「牛金香」一开始过得还不错。当时牛文海舅舅满意大家也满意。故乡已经出现了群起效仿和一呼百应的状态。他一下就解决了故乡的苦闷和忧郁──过去我们的故乡,是一个忧郁的地份呀;现在由于「换亲」的出现,大地才出现了光明。牛长顺因为自己是爹爹思想的第一个实践者说起来也是行动上的先行者,他在村里的地位甚至也出现了超越和飞升呢。他开始有些飞扬跋扈和趾高气扬。他不再是跟我一块去接过煤车的那个和蔼可亲遇事可商量的牛长顺了。他从村庄里穿过和与我们说话的时候,已经有些武断和独断专行了。如果不是这桩「换亲」很快归于失败和流产,他还不定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呢──很快成为一个暴君和独裁者也料不定。牛长顺还是一个肤浅的毛头小伙子呀。在他趾高气扬和傲视群雄的时候,他恰恰忘记了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
危险并不出现在众人之中,危险往往出现在你的身边
堡垒总是从内部攻破
于是在短短的两个月之后,他身边的「牛金香」就突如其来发动了政变,「牛金香」从他身边跳之夭夭而他还蒙在鼓里和一无所知,他马上就被人从神话的祭坛上给推了下来成了孤家寡人也就不奇怪了。这个时候我们才有些称心呢。活该。这就是他飞扬跋扈和掉以轻心带来有结果。他在内心得意的时候,往往忘记了自己的外表;他在白天高兴的时候,往往忘记了夜晚。这样的忽略所遮挡的客观事实是──就像面瓜哥哥之于牵牛:得意的牛长顺形容猥琐,新来的「牛金香」如花似玉;得意的牛长顺鼻口朝天一绺黄髯,新到的「牛金香」面如满月腰如柳枝;得意的牛长顺一米六五,新来的「牛金香」一米六七。不要说我们,就是陌然间突然闯过来一个人,看到这种配对,如果他不知道这是一场伟大的话剧「四换亲」之中的角色的话,他立马脱而出的就是:
「真是鲜花插到了牛粪上。」
「真是好汉妻子不上堂,孬汉娶个满堂光。」
……
接着你会不由自主地乜斜起眼睛看那「牛金香」看着看着嘴里都流出了涎水。如花似玉的「牛金香」,这时也常常一个人孤独地站到街头,有时站着站着,眼里竟流出了莫名的泪。这时我们往往会说:
「她一定是想家了。」
「她一定是想她娘了。」
「谁刚刚出嫁,都是这样。」
一切都在情理之中,于是我们就大意了。其实我们恰恰说错了。这个时候她想的并不是娘家,而是看着从她眼前不断晃过的三寸丁谷皮一绺黄髯鼻孔朝天的牛长顺,不禁在心里骂道:
「可是作孽呢。怎么找了这么一个三寸丁谷皮!」
「他还没有我高!」
「晚上跟他睡在一起,让老娘如何耐烦!」
她对奇人异相的认识,像过去村里的表姐们一样无知。她和奇人和伟人也是对面不相识。于是她后来拋弃奇人和伟人既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也就顺理成章了──也正是因为她的无知,最后倒是挽救了我们的村庄呢。──这时她对雄伟就有一种特殊的向往。本来她看不上铁塔一样的黑汉,觉得那样的长相是一种蠢憨,中意的还是清纯的白面书生;现在不那么看了,现在的看法与以前正相反──一切不经过实践,还是不要轻易地下断语呀──这时看一个白面书生从街上走过,她像看到三寸丁谷皮的牛长顺丈夫一样恶心刺目;而一见到铁塔般的蠢汉,马上像久别战场的儿马听到炮声一样,一下就激动、昂扬、前蹄奋起地在内心「咴咴」地喊叫。缰绳都勒不住它。激动的她,下边马上就湿了──本来不是这么容易激奋和下作的人呀,现在竟被牛长顺改变成这样。这时她一边直勾勾地看着那铁塔一样的人,一边在心里想:
「这样的身子,必是好力气!」
……
话语对于挣脱和向往的指向多么明显。终于有一天她突然失踪,跟着一个村里来打铁的铁塔一样的小炉匠逃之夭夭──一开始我们还感到吃惊:怎么能这样呢?这是怎么发展的呢?那个铁塔一样的小炉匠真不是东西,他竟敢拐带良家妇女让我们的牛长顺和牛文海舅舅竹篮子打水落了一场空──30年后我们才明白,那是事物发展的必然结果,一切跟小炉匠倒是没有关系。小炉匠只是「牛金香」选择的一个外在偶然罢了。如果那天来的不是小炉匠而是一个粗壮的换马掌的人的话,她一样会跟换马掌的逃之夭夭。我们还是失算了。骄傲的牛长顺还是失算了。我们的舅舅牛文海也同时失算了。但这还不是问题和失算的关键呢,问题和失算的关键是:因为「牛金香」是通过四连环的换亲术换过来的,现在对于这种逃跑的责任还无从追究──就更加让人恼火。如果仅仅是两换亲,张三跑了一个「牛金香」,张三就可以到李四家把自己的牛金香同时叫回来,一切还能物归原主──因为两家的牵制说不定「牛金香」还不敢逃跑呢。但是当初的两换亲已经被我们的牛文海舅舅发展成了四连环──看来生活中还不能过于激进呢,一切还得有所牵制呢──简单就有牵制,复杂就使牵制出现了漏洞──于是「牛金香」的逃跑就让我们束手无策只好把打碎的牙齿往肚子里咽。张三李四之间,还夹着一个王五和赵六呢,你如果通过赵六去牵制李四呢?趾高气扬的牛长顺,这时就还原成草鸡在那里「嗷嗷」地痛哭;而在内心里真正感到痛苦的,还是这思想和主义、四连环的发明者牛文海舅舅呀。这时他虽然没有对人──包括对正在痛苦之中的儿子牛长顺──说任何话,但是我们能够感到当他一个人躺在瓦房里时,痛苦和疾病,衰老和癌症就开始悄悄地降临到他身上──这才是他得癌症的原因呢。──这时他可能会对自己哀叹:
「一切还是怪自己呀。」
「是我没有适可而止。」
「是我在自作聪明。」
「是我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
接着就开始用自己的手去打自己的脸──一个伟大的孤独者看到自己的思想归于失败的时候,他还能做些什么呢?他除了打自己的脸,只能在下一次的实践卷土重来的时候,进行未雨绸缪和事先防范了。于是当我们的16岁的牛顺香接着出嫁──给她的哥哥牛长富进行另一轮四换亲时,他就把她叫到已经病入膏肓的自己面前,小声地只能两个人听见地说:
「妮儿,在你出嫁的时候,请你戴上避孕环。」
……在牛顺香出嫁和另一个「牛顺香」娶来第四天,牛文海舅舅终于灯干油尽撒手人寰。他的历史使命终于结束了。你辛苦了。虽然一辈子的努力最后是以失败告终的,就好象历史上许多伟人和先行者一样,但是后来事情的发展,还是正如你之所料──这时就又显出你的伟大来了。当第一波失败之后,你能从第一波的失败中预料到了第二波,这已经是很不容易了。而我们常常做的却是,当第一波失败之后,转眼又被第二波海浪彻底席卷和淹没。当一个人在临终之时还能预料到他的身后,一切还有所绸缪和预防,这已经很不简单了。于是你就给后来的王喜加表哥提供了一个发挥和超越的基础。你的临终遗言和思想遗产句句落到了实处,不但改变了你本人而且给我们换来了一个新的村庄。当我们在王喜加表哥的带领下当然首先是在你思想的启蒙下违背诺言的时候,当我们举着粪叉和农用工具开始在那里大规模械斗的时候,当这一个伟大的场面和历史性的镜头出现在我们空旷的田野上虽然当时我们只顾打斗而没有想起你,但是当我们开始享受违背诺言的成果我们开始进行历史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