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面和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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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 第2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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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揭这个谜底白石头还在那里顽皮,一揭这个谜底白石头又重新感到愤怒和痛苦了。不说三天前的按摩白石头还自得其乐,一说三天前的按摩白石头又想起了请柬和女兔唇──刚刚忘记的痛苦,现在又卷土重来──因为三天前的按摩,毕竟是给今天和女兔唇准备的。──如果你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婊子就可以在电话里给白石头排忧解难,你是三天前的婊子就等于重新揭开了伤疤的创面──比不揭开它让它溃疡下去还要疼痛呢。本来白石头的情绪已趋于稳定,现在又重新对着电话发火: 
  「原来是你!不说是你我很高兴,一说是你我气不打一处来──你他妈的没事给我乱打电话干什么?没看到我在这里窝火吗?没看到我把请柬弄丢了吗?没看到我把地址丢失了吗?没看到我再也见不到女兔唇了吗?没看到我将失去整个世界了吗?没看到我对于活着还是死去都没有把握了吗?死到临头我连许多未竟的事业都不管不顾了,哪里还有功夫去理三天前给我按过摩的两个小婊子呢?你趁我把握不定之时给我来电话是什么意思?是要给我临终之前添一点腻歪吗?看人家牛文海是怎么临终的──临终前还做了一番大事,你再看我就要到来的下场──窝囊憋气,无的放矢,生不如死,死也如豕──恰恰在这个时候,你又无头无绪地给我添乱。你想对我说什么?我对你的回答大概你现在也能猜出来,就像一首摇滚曲里所唱的:去你妈的!……」 
  但是电话那边的应答再一次让白石头吃惊。婊子并没有像白石头想象得那样恼怒或与他对骂,而是再一次像银铃一样「咯咯」地笑了。笑完才说: 
  「急什么,恼什么,你叫什么又骂什么──看,急了不是?──但我敢担保的是,我接着一说给你打电话的缘由,你也就不急和不恼了,既不闹上吊也不闹自杀了,马上会对生活重新唤起热情。叫我一声好听的,我马上就告诉你!」 
  白石头果然停止了激动和叫骂,楞楞地在那里问:  「为什么?……」 
  接着又迟迟疑疑地补充道:  「……姐姐。」 
  这就反映了白石头求生和重新开始的欲望。于是那边得意而不张狂地说: 
  「因为我知道你现在想去和要去、疯了一样掘地三尺寻找的酒吧的地址。」 
  白石头浑身像过电一样惊喜:  「你怎么会知道?为什么?」 
  那边:  「因为你的请柬现在在我手上。」 
  这时白石头像过去村庄里的泥一样瘫在地上。等他听着电话将地址重新抄写到一张纸片上时,他对着电话语无伦次的说:  「哪天我再去按摩,哪天我再去按摩。」 
  又说:「你们可真是女兔唇的准备,你们可真是女兔唇的开始。」 
  接着像兔子一样从地上跳起来,像鹰一样窜到车流滚滚和弥漫着废气的大街上。本来应该去上吊,现在情况不同了。地址找到了。女兔唇回来了。迷雾扫清了,雨过天晴了。太阳出来了,天空还原得那么晴朗和美好,急急忙忙还飘过几丝流云。时间还来得及,一切都赶得上,他要去的地址,就写在一张纸片上,这张纸片现在就揣在他的怀里。他想唱一首歌,他想对着天空念一首赞美诗。赞美时间和天空吧,赞美一切契机和遭遇吧。总是在最后的关头,契机和上帝没有拋弃他。同时也赞美女兔唇和两个婊子吧。是她们给了你紧张和紧张之后的轻松和自在。没有紧张还没有之后的轻松和自在呢。是她们有意这么做的吧?是在吧台后还是在卫生间?是在堂皇的宾馆还是在凌乱的私室?牛文海和伟大的村庄,你们都见鬼去吧。我现在要去的是女兔唇的法式酒吧。随着地址越来越近和时间越来越紧迫,白石头已经将那纸片从怀里掏出来捏到了自己的手中。等他随着地址走到那熟悉的地方时,周围的环境一下又变得十分陌生。本来应该是一个热闹的场所,怎么一下变得那么宁静?按着纸片上的门牌号码一个个查找过去,纸片上所写的地址,恰恰不是一个酒吧,门前却放着两个安静的废汽油筒。别说法式酒吧,连一个中国酒馆也不像。但等白石头小心翼翼推开门时,轰然一声巨响迎面撞来,把白石头头吓了一跳。原来里面正锣鼓乱响──安静的外表之下,里面已经挤满了人,正在随着音乐在那里群魔乱舞。原来这不是一个酒吧,而是一个新兴的迪厅。迪厅被改装得像一个旧仓库,木制结构上下两层,到处吊着废旧的马车轮胎,迎头的舞台之上,还用铁链吊着一架弹痕累累的旧战斗机。中心是一个音响和灯光控制台,几个袒胸露背的小姐,正在那里用手乱抹着片刻闪烁的灯光和唱盘──不时用手往回抹一下;台上放着一个圆桌,圆桌上站着一个混种的黑人,正在那里捉着麦克风领唱。楼上楼下都挤满了人,人们都在旁若无人地随着音乐或不随音乐故意跟音乐较劲地扭着自己的屁股和身躯。片刻乱闪的镭灯,时刻将他们的动作固定在空中。片刻乱闪的灯光下,还看到仓库四壁贴满了花花绿绿的标语: 
  在这里不要干那种事 
  冒点傻气可以,千万别干傻事 
  这里只有你 
  放心,到明天四点才关门呢 
  …… 
  这时白石头就有些晕头转向。不是明明说好是一个酒吧吗,怎么现在改成迪厅了?就好象明明说是一个饭店,现在变成了厕所一样。何况人头攒动之中,哪一个是女兔唇呢?白石头有点像掉入牛文海的圈套一样,现在又掉进了女兔唇的圈套。再看一下纸片,地址并没有错。生活中真是处处是陷井啊,生活中真是寸步难行。以为脱离了牛文海到了女兔唇这里就像从烈日炎炎的庄稼地进了按摩院一样可以让人放松和不用思考,现在到了女兔唇这里原来也和牛文海那里差不多一切也让人颇费思量。世上原来没有轻松的场所,就像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一样。和女兔唇通了那么多穿洋过海说起来也是犬牙交错的信,等来的最后结果竟是这样吗?当年的温柔和梦想都哪里去了在这糊里胡涂的现实面前又值什么?就永远是残酷和严重吗?为了片刻的现实,我们的脑子一热宁肯牺牲过去的一切让自己从正在飞速奔跑的汽车上给摔下去吧,谁知现实并不因此改变仍像汽车一样在加速奔跑。站在门口的白石头不知如何是好,捏着纸片周围的环境又是那样陌生,白石头眼中突然就涌出了对于现实的屈辱之泪。这时一个保安开始踱过来盘问他: 
  「先生,你有票或是贵宾卡吗?」 
  白石头一阵恐慌。他没有票也没有贵宾卡。慌乱之中,他只好将手里的纸片递给了保安。谁知保安看了看那既不是票证也不是贵宾卡的纸片,并没有将他赶出去或是扔出去,而是满脸堆笑弯下腰往旧仓库里面伸了一下臂说:  「请。」 
  这又让白石头有些似懂非懂和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他只好迈着自己的脚步走进这样一个从来没有想到的迪厅。临进入胡涂之前他趁着自己的片刻清醒像镭灯的片刻闪烁一样急着问保安:  「我纸片上的地址没错吧。」 
  保安笑吟吟地说:  「先生,没错。」 
  白石头:「不是我今天找错地方了吧?──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今天就没法活了。」 
  保安倒没有感到奇怪:「一点没错──大家刚时门的时候,全都这么说,但是大家最后都活下来了。」 
  这就有些像话剧的腔调了。但白石头还是在细节上有些疑问: 
  「不是说这里是一个酒吧吗?」 
  保安:  「里面是有酒吧的。」 
  白石头:  「有一个从巴黎来的女人叫女兔唇吗?我来这里主要不是为了跳舞,而是为了找到她。」 
  保安:  「跳了舞之后,你自然会找到她。」 
  白石头就有些放心了。接着才感到自己有些干渴。生活的票终于打下了。为了感谢素不相识的保安给他的提示,他将自己刚刚想起的一句生活的箴言或警句告诉了他──在此种情况下白石头发现,赠送物质的时代已经永远过去了,现在只剩下赠送警句和箴言了;在赠送箴言的时候,他突然又发现这样一个箴言:越是素不相识的人,越容易成为贴心和无话不谈的朋友;越是熟悉的人,越容易相互较量和离心离德──于是他告诉那个刚刚认识的陌生保安说: 
  「你是一个星空下的孩子,你认识的人虽然很多,但他们都不认识你。」 
  又说: 
  「咱们俩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从小都是看别人的眼色长大;长大以后,习惯难改,于是就易于从事观察别人的工作──譬如讲,替别人记录历史或是给别人看门。」 
  说到这里白石头有些眼泪涟涟,他一时激动又抓住了保安的手: 
  「值得庆幸的是,现在世界上还有录可记和有门可看──否则我们该怎么办?」 
  保安这时往上推了推自己的大盖帽──接着向白石头笑了笑: 
  「但你到这里来,并不是为了找我。」 
  保安的这句话又提醒了白石头,白石头马上又知心地拍了拍保安的肩膀: 
  「你这句话也说得传神,就算是回赠给我的警句和箴言吧。当然我还可以给你发挥一下,那样就更加精彩了:我们在生活中并不是为了寻求相似而是为了找到不同。最大的例子就是:当我们是男的时,我们就需要寻找女的;当我们是石头时,我们就需要寻找温柔。」 
  但在这时,旧仓库里正好出现了与白石头理论相悖反的场面:一队队戴着京剧面具的男人,穿起古希腊时代的长匏服装,迈着女人的小碎步,甩着水袖,合着京剧胡琴的节奏──本来是激烈的迪厅音乐,什么时候节奏缓慢下来了呢?──开始从楼上走到楼下,又从楼下走到白石头身边──他们在寻找什么?但这时白石头已经彻底胡涂了,已经认贼作父了,已经忘记自己的人生原则和生活准则了,已经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同类了,马上忘掉身边的保安,不由自主接过一个面具套在头上,接过一件红色的匏子套在身上,无师自通地迈着京剧的节奏和小碎步加入历史的大洪流。本来这地方还很陌生,现在走动起来就显得那么熟悉;从楼下走到楼上,又从楼上走到楼下,在这奇形怪状和突兀疙瘩的旧仓库里,如同回到了自己熟悉的村庄。突然一声锣响,京剧的音乐停止了,迪厅里又还原成当初的激烈音乐。闪烁的镭灯下,上到中间桌子上两个露着大腿戴着胸罩的女人在狂劲地领舞。白石头又不由自主地随人跳起了疯狂的迪斯科。一会儿就出了一身汗。世界的一切都被他忘记了。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突然又一声锣响,快速的音乐没有了迪厅里突然响起一个男人哑嗓子唱出的有些伤感和慢节奏的歌声,歌曲的名字就叫「回家」。这时身边的男男女女都开始搂抱在一起,相互跳起了贴面。这是温柔的慢板和恰似你的温柔。白石头也忘我地、自然地和毫不在意地随便搂起身边的一个女的,开始在那里走起了情人的步子。走啊走,走过了一山又一山,走过了千山万水,走过了草地和花朵,走过了明朗的星空和清澈的小溪,等一切都停在那里,白石头才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女人,这时他大吃一惊: 
  原来和他贴在一起的女人,正是他日思梦想、经过千难万险到处寻找的女兔唇 
  …… 
  原来一切都是自然发生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对这猝不及防的到来白石头一开始还在那里傻笑;等他的脑子随着一道雷闪突然清醒之后,他开始激动地大叫:「女兔唇,原来是你呀!」 
  「我找得你好苦!」 
  「我们分别的时间太长了!」 
  「这就是你开的酒吧吗?」 
  「为了找你,我连牛文海都扔下不管了!」 
  「这就是我们写信的结果吗?」 
  「这就是我们的见面吗?」 
  「刚才的舞跳得太好了。」 
  「这样的见面是我没有想到的但它真是太好了。」 
  「我们能重新再跳一遍吗?」  「你写的信我都收到了,我写的信你也都收到了吗?」 
  「我们是到后台呢还是到卫生间呢?是到堂皇的宾馆呢还是到你的私房呢?」 
  …… 
  但令白石头没有想到的是,那美丽妖娆的女人却突然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开始整理她的云鬓和衣服,接着对白石头冷冷地说: 
  「我从来没有给你写过信。」 
  「我不认识你。」 
  …… 
  让白石头大吃一惊。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说起来也和我们常人一样──慌忙对她的回答进行反驳、证明和大喊大叫: 
  「女兔唇,你怎么能这样呢?」 
  「你怎么能不认识我呢?」  「你怎么能不是女兔唇呢?」 
  「你怎么能说没给我写过信呢?」 
  「你的那些信──虽然我都是十几天之后才收到的,但是我现在还叠放得整整齐齐呢。」 
  说过了历史,又开始在目前找证据: 
  「你不是一年前从巴黎归来的吗?」 
  「这里不是你开的酒吧吗?」 
  「不是你给我发的请柬吗?」 
  「为了地址的丢失,我还差点上吊和痛不欲生呢!」 
  …… 
  但等他清醒的时候,他已经一个人站在灯光稀疏的大街上了。迪厅不见了,音乐不见了,镭灯不见了,男男女女也没有了,当然引起他喊叫和痛不欲生的女兔唇也荡然无存。他的脚下成了一片废墟。月明星稀,这时都市没有一点声音。世界上就剩下他一个人。但这还是不是令他感到恐怖的,令他感到恐怖的是:既然这一切都是无有和虚无,那么他已经收到的那些女兔唇的来信,又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呢?这时世界就成了一个旋转的黑洞。白石头开始在那里一点点沉伦和陷落。这时白石头又是多么由衷的叫道: 
  当年在烈日下庄稼棵子里铲草肚子里只有红薯毂辘、水和盐的牛文海大哥,你是多么地幸福和知道世界的底蕴呀 
  你临终的遗嘱给我们村庄带来的变化又是多么地伟大呀 
  我们对于现实的描述和渴望又是多么地肤浅啊 
  我们一思索,你就发笑。 
  ……记得1969年牛文海舅舅有两男两女。他的大儿子叫牛长顺──1969年的春天,我和他一块骑着自行车到三矿接过煤车。他的二儿子叫牛长富,面皮白净,走路爱抬高胳膊──小时候左腿骨折过一次,长大走起路来没有反映到腿上却反映到胳膊上;常常见他高抬着胳膊、拿着一个镰刀头急急忙忙从村庄穿过。他的大女儿叫牛金香,大眼,扁脸,爱拿着一块玉米饼站在土岗上大口地啃──我和她没什么交往。牛顺香是他的小女儿。牛文海在处理儿女婚姻上也颇有韬略,就像他处理烈日下割草和后来盖起青砖到顶的瓦房一样。牛长顺和牛长富都是好人,当年我除了跟牛长顺一块到三矿接过煤车,还共同和牛长顺牛长富一块到老得舅舅的瓜园里偷过瓜。偷瓜的时候他们都很勇敢,分瓜的时候他们也都有私心杂念──但是当他们的阴谋得逞之后,脸上又露出憨厚和质朴的笑容,就像牛文海舅舅的憨厚一样让人感动──世界上还有一些阴谋得逞仍在那里板着脸的人呢,就让我们感到恐怖了。你不知道他最后的目的是什么。──两个女孩子在婚姻上没有给牛文海舅舅出什么难题,使牛文海舅舅感到为难的是两个儿子──当然,如果没有这些难题,还显不出牛文海舅舅的雄才大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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