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我本来想着也只编一个,但是编着编着我就从一个发展到了两个;本来我只想编一个小的,现在编着编着,也同时编了一个大的──我编这两个筐不单是为了表现自己的发挥和功夫在戏外,而是要用这戏外的功夫来表现和烘托整个剧情──而是从这样一个大局出发的,而导演现在还蒙在鼓里呢。我马上就要去了,而你们还活着,我考虑的还是你们──当我想到我死后你们还要替我办丧事的时候,我就在编小筐的时候同时编了一个大筐。剧情规定我们一辈子过得是苦日子,一个是童养媳出生的人,最后10年又跟着一个瘸子,现在家境还能好到哪里去呢?家里除了有个砸冰锤,有个拾粪筐,有个烧火棍和有个纺花车,其它仍是家徒四壁呢。于是我死了以后你们遇到的最大难题将不是痛苦和痛哭,而是你们到哪里去找装我尸体的棺材呢?──这才是你们发愁的关键所在。于是我在临死之前,就编了这个大筐──本来想只编一个小筐,现在也就延伸到大筐了。孩子他娘,我死了以后,你不用发愁,你就用我已经编好的大筐,当作棺材来装我的尸首吧。──导演还问,你临终编筐就编筐吧,还怎么一边编筐一边流泪呢?是不是有些跑题呢?──现在你们就明白了吧?一点都不跑题,泪没有白流,我是在替你们处理自己呀──我不想给世上的亲人留任何难题。用藤筐当棺材,世上无双;生前想身后,百感交集──这时热泪能不双流吗?当一个藤筐抬着我出了门又出了村到野外去下葬的时候,我就不信台下的观众会不感动,我就不信作为主角的你这时能不趴到草筐上痛哭──能不给这样的配角烘托一下吗?世界上的大筐多的是,但是这样的大筐还从来没见过──但是且住,从艺术的角度出发,我劝你现在还是不要哭;现在还没到爆发的时候,你还要再压一下和憋一下,压得久了和憋得长了,到了真正爆发的时候,感情才能像火山一样喷发和瀑布一样倒流呢。──我让你们感动的还不是大筐而是小筐,现在你们听了大筐再听小筐。──大筐用来装我,小筐用来干什么呢?──既然大筐是留给我自己的,那么小筐就一定是留给你们的了。当然我留小筐并不是让你们拿着它也去装你们的尸体,而是用它来装你们的活人。这是我和你们在剧中角色和时间的差别,也是因为这个我来区别小筐和大筐的用处呢──我死了之后,你们就无依无靠了──没有我可以依靠,你们又生活在一个不信上帝而只信绝对真理的1969年,那么你们只能依靠天成和年景了。如果天成好,你们就将小筐藏到屋里──千万不要移作它用;如果天成和年景不好,你们就担着它去逃荒──孩他娘,到了那时候,你只能一肩担两头了,前面担着家里的包袱细软和锅碗瓢盆,后边担着几个年龄还小的孩子吧──小筐的作用不为别的,仅仅是为了让你们逃荒。──大筐和小筐,就是我留给你们的最后遗产,也是我留给你们它们不同的用途……」 说完这个,瘸老六的台词就彻底完了,接着再没有台词了──导演再不会给增加时间了──瘸老六说不出话来了,仅存的也就是一个可怜巴巴的眼神开始看着三姨等着她来给配戏。于是他的命运一下又交到三姨手里而不能自拔了。他的大筐和小筐安排得都挺好,台词也很动人──世界上哪里还有一个行将就木的男人在那里用坚强的毅力编着藤筐──一个用来处理自己另一个让我们去逃荒呢?本来我们还不感动,现在我们看着大筐和小筐倒真要感动了;本来我们还不拿他的死亡当回事──不就是一个一辈子想赶马车最后连马车也没有赶上的瘸老六吗?──现在我们觉得他的去世也是不可估量的损失。两个藤筐,使他的临终产生了超然和飞升。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临终的退场和自我固执的发挥不但出了导演意料也出了我们这些观众意料──确实是神来之笔。再也没有一个死亡能这么落实到藤筐上了。──但谁能想到这也只是我们这些观众的一厢情愿,等这两个动人的藤筐打到配戏的三姨身上,她可不这么想。不听藤筐的用处她还有些感动,一听藤筐的用处她倒是在那里按着本性发怒了。她发怒的原因不是说这藤筐编的不好,拟或是说这藤筐的用处不合情理或是不感人──她这一辈子藤筐见得多了,五岁的时候就开始背着藤筐割草,但是临终的藤筐还是让她吃了一惊和感到意外──在出人意外这一点上瘸老六还是成功了,不但出我们的意料,也出了因为藤筐不由自主地就由主角变成配角的三姨的意料──但也就是因为这一点意外,就惹得三姨愤怒和生气了。去你娘的瘸老六,过去10年来都是老娘说一不二,这个说一不二不但包括在行动上去干譬如砸冰、倒灶、拾粪和搓花这些艰苦的杂活,也包括你在日常生活中所有念头和想法呢。说什么10年来不曾生得一男半女,那怪老娘吗?老娘永远是一块肥沃的土地,插根棍子就长树,撒粒种子就结果,连一个瞎眼王老五都在我身上收获累累,怎么到了你这里反倒是颗粒无收呢?你不说这个我还不恼,你一说这句话我倒要追究这没有一男半女的责任了。我们不能让历史在你临终的时候变成一笔胡涂帐。老娘拳头上站得人,肩头上跑得马,老娘的眼里不揉沙子,现在你胡吣些什么说些什么胡话和昏话呢?你这是在临终之前讨好我呢还是另有所指呢?没有一男半女怪谁呢?这里我不准备承担任何责任。不把我惹恼咱们万事全休,把我惹恼我可有好听的在等着你呢──那就是:
瘸老六,你和牛三斤一样是个没有精子的男人!
接着你还说过些什么?──还说虽然没有一男半女,但是10年之中我们没有红过脸;把没红脸的原因又归结到自己要脱离自己,自己要扮演别人的理论上──这也是屁话,老娘不相信这些形而上的掉书袋,老娘就知道世上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我以前是被你们家压得那个西,现在就成了开始压你的东──但我过去还蒙在鼓里呢,过去我以为压着你是从里到外,现在从你交待的藤筐用处上我倒是看出你在念头和想法上还是有些游离老娘──看着你几天来在那里有气无力地编筐子我没有理你,谁知道你在筐里还藏着这么多念头和私货呢?我以为你编筐子是为了让我们拾粪,谁知道你到头来是为了往里面装死尸和让我们逃荒。你没有这些想法我觉得你的编筐还有些憨厚可爱,你有这些想法我透过藤筐倒是一下看出了你的狡诈和算计。原来你还是一个有想法的人。原来你还是一个善于往藤筐里装私货的人。本来我以为我们10年来没有脸红十分正常,现在看这没脸红倒是颠倒和有些反常了──我东风刮起的还不够猛烈!你到底要干什么?你这临终还在那里编藤筐的人!你在跟我玩什么历史猫腻!过去我总以为你除了砸冰倒灶大不了再想一想搬运站的马车,没想到你临终的时候还会有两个藤筐。没有藤筐我在你临终的时候给你配戏也没有什么──为了朋友我也会两胁插刀,现在认清你的本质我再给你捧场就是狗娘养的!──我不能让你的阴谋在临终得逞,我不能让你把想法在临终变成现实;现在你说朝东我偏要朝西,现在你说打狗我偏要打鸡。──这时我们在台下的观众也有些清醒了。本来我们听着大筐和小筐的用处和临终托孤已经感动的热泪涕流,现在经三姨一声断喝我们也恍然大悟开始将情绪从戏中的感动拔了出来。原来又是一个戏中戏。原来一切还另有安排。台上都不感动,我们先跟着感动个屁。这时我们担心的倒是,瘸老六和他的藤筐已经摆在了那里,配角变主角已经将台词给说完了,接着三姨怎么把这瘸老六和藤筐给收场呢。能不能强中更有强中手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呢?──这时我们担心和拭目以待的仅仅是这个。这时我们也看出,三姨发过一通火后──等到她该收场了,她也有些犹豫和发怯了。到底是一个五岁就被出卖的童养媳,反弹的10年时间还太短,她会不会也是挑得起头收不了场,爬得上台子坐不住位子,抓得着剌猬而无从下嘴呢?你否定了他的台词和藤筐,你按着10年的惯性在临终占了一个上风和抢了一个制高点,你对藤筐的意义重新做了修改,现在历史要照你的思路重新发展了,接着你要将历史引向何处去呢?当你在否定了10年历史的同时,是不是也把自己逼到绝路上去了呢?──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三姨突然又有些伤心和生气了。──瘸老六,你10年的扮演也是好毒,你竟在最后的关头把老娘逼上了绝路。我一个妇道人家是容易吗?在死了一个丈夫又在死了一个丈夫的关头。你编一个藤筐藏了一个谜,最后就把老娘扣到了里面。──但是剧场的时间不等人──时不我待,落幕的铃声再一次响起,钟声又在那里催了,已经容不得她思考了──导演已经在后台发脾气了,接着还有一幕呢,怎么能前戏压后戏呢?结构上不就乱了吗?已经让剧务不顾一切地把幕布从天上往下落了──也是急中生智,三姨突然像瘸老六一样在大幕落下的最后时刻闪现出她从来没有过的光辉和智能──他们真是天作合一──这个三姨和三姨夫──,她突然用头顶着已经从天上落下来的幕布,用手指着舞台上的大筐和小筐最后落在瘸老六已经就要咽气的尸首上──多么地见缝插针和恰到好处呀──而且没有声嘶力竭地大声叫喊而是平心静气地说──边说还边在那里点着头:
「好,好,瘸老六,真有你的,临死前给我留下了两个藤筐。既然你人为规定的道具给我摆到了这里,如果我一点不用也显得我接不了你的招。放心,虽然本来结尾不是这样的,本来的结尾我已经都想好了,现在大幕就要落下了,导演已经在那里嚷叫了,一切都来不及了──我倒要用你的藤筐来结一下尾了。我接受你这个挑战,我不用原来的结尾也同样能达到辉煌。两个藤筐就把我限制住了吗?也许你把这藤筐突如其来地放到别人面前,她一下就傻了眼,气氛不对道具不对台词也不对,一下就塌了台和现了眼,一下就尴在了那里──但这也表明她就是一个一般演员;比一般演员稍稍高明的是,她会对这突如其来的道具不管不顾,她仍按着她原来的思路发展,原来说什么,现在还说什么──她仍在从容不迫地说着和藤筐没有联系的台词;她以为这还可以一箭双雕呢,还能表现出自己的处事不惊和我行我素呢──但是她恰恰忘记了,这时她就回避了别人对她的挑战。但我不是这样,我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恰恰要接受你这个挑战,我在知道可以回避藤筐的情况下恰恰要接住你这个藤筐。当然接住你的藤筐发展下去情况也会有两种:一种是按照你的思路重新发展,当你临终通过自己的阴谋通过两个藤筐把自己由配角变成主角的时候,我就按照你的临终遗言把自己从主角变成配角给你配戏和捧场,给你呼应一把和衬托一把──这样的效果也不一定对我绝对不利呢,在明知你的阴谋还故意上你的当和给你配戏,也可以显出我的大度呢──见得多了,大人不计小人过,我就不在最后和你争长道短了。──但我明告诉你小瘸六,这种方法虽然也不失为明智之举,这种办法也会让观众感动──这种结果就是你所期待的──为了这种阴谋的得逞,你还用临终托孤来感动我,但你在打着如意算盘的同时,恰恰忽略了一点──那就是:老娘并不是这样为了别人就委屈自己的人,10年的时间已经让我养成宁折不弯的性格,我不准备具有这样的气度,我不想让戏在落幕的时候自己由主角变成配角──既然你给我提出了这样一个挑战,你要由西风变成东风,那么我这个东风就一定要卷土重来再压倒你西风一次──这样老娘才能面对你的挑战出一口气呢。当然这样卷土重来和重新改变世界的格局,将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也确非易事呢。──特别是在他把藤筐当成既成事实摆在你面前的时候。你接受他的挑战易,但是你拾起他的藤筐可就难了。但我就是这样一个知难而上的人呢。我就是这样一个不信邪的人呢。我就是这样一个不信事情无可改变的人。我就是这样一个不信因为藤筐就一定要按着你的思路发展的人。──我一定要利用你的藤筐反打你的藤筐──你出的难提还给我提供了一个机遇呢──这样我的形象不就更加光彩照人了吗?──现在我就把利用你的藤筐反打你的藤筐──我再一次改变和压倒你将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的办法告诉你吧。那就是:本来你不是安排大筐装你的尸首小筐让我们逃荒吗?现在我只是将它们的用途稍稍改变一下,也就让你的阴谋彻底破产了。藤筐我还是要用的,你在临终之前把它们编起来也不容易,岂能轻易放过?但是它们的用途我要针对你的思路颠倒一下:小的藤筐我准备装你的尸首,大的藤筐我倒要用它来逃荒!……」
果然是道高一尺和魔高一丈。这样的改变太出我们意料了。一开始我还没有明白这种改变的意义,当我们明白之后,我们一下就觉得我们的三姨真是太了不起了。既接受了藤筐的挑战,又用藤筐反打了藤筐;只是将它们的用途稍稍改变了一下,就将颠倒的历史又颠倒了过来;本来在藤筐面前已经变成了配角,现在利用藤筐不但还原了主角而且──果然──更加光彩照人。──瘸老六,你藤筐的精心编织不但倾刻失去了意义,而且掉转头成为反打你的武器。现在的藤筐已经不是你所编的藤筐了,藤筐已经成了三姨三姨就成了藤筐了。在我们感到惊奇和兴奋的时候,奄奄一息的瘸老六马上就慌了神──你到底还是一个憨厚的人呀──慌不择路的暴露出自己在生活中的本相,开始在那里用最后的力气游丝一样的声音恳求着说:
「小孩他娘,不能这么办,那样一个小筐,怎么能装得下我的尸首呢?」
「三姨,我的本意不是这样。」
「三姨,原谅我,下次我不这么做了。」
……
他倒马上又还原成配角,临终之时还这么努力着给三姨配戏。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三姨真是一个把死蛤蟆还能逼出尿的人──瘸老六彻底完了,三姨大获全胜。如此精彩的结局,如同三月不闻肉味。于是整个剧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我们的巴掌都拍红了。这个时候我们已经彻底忘记了瘸老六──他的死也倾刻间失去了意义,我们开始在那里有节奏地欢乐:
「三姨!──」
「三姨!──」
……
以至于幕落之后,三姨又出来谢了五次幕,观众还不依不饶呢。一个临终发挥,就使三姨从一般演员中超然而出,从此成了大红大紫的明星。三姨事后还有些矫情和得意地说:
「本来我是不赞成临场发挥的,现在看,临场发挥,更能闪现出一个演员的智能呢。」
「这就是演员和艺术家的区别。」
「任何人都改变不了你,一切的改变还得靠自己!」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瘸老六当时的编筐也是有道理的,他也是想出人头地嘛。他也想临终一搏嘛。如果他碰上别的人,也许他侥幸就要成功了;但谁让他偏偏碰上的是我呢?」
「可惜呀!」
「可惜喽!」
「当然如果从配角的角度讲,瘸老六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