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物质基础是因为干的或稀的,但是他表现出的方式却上升到精神似乎是在怀念舅母想早一天与她相聚──那才是他的亲人呢──于是对我们的反拋弃和回击就更加有力了。我们给他出的难题是在物质上,我们要看他是怎么一个反映或回答──但他到底是大导演呀──并没有在临终的时候上我们的当,没有让戏剧按照我们规定的方向发展,而是绕了一个圈子陡然将我们撇开上升到了精神──他可真是一箭双雕呀,一方面撇开了干的和稀的逃出了我们的圈套,同时也显示出他的独立独行让戏剧有了一个意外的结尾──单是在临终的时候甩了我们一下和闪了我们一下,我想老胖娘舅就够暗自窃喜能够闭上他的双眼了吧?──在他最后的日子里,当干的和稀的问题出现危机的时候,他并没有在干的和稀的问题上跟我们兜圈子,而是开始在每天下午的两点──当太阳最热烈和最恶毒的时候,一个人走到野外已经去世三年的老胖舅母的坟上,在那里凭空吊念甚至是一言不发。一下就超出了我们的意料甚至让我们有些尴尬。对死者的吊念就是对活者的谴责,他的一言不发比他在那里滔滔不绝对我们进行控诉还要有份量呢──如果他滔滔不绝还有一些具体,还给我们一个反驳的机会和余地,现在他一言不发就让我们只有招架之式而无还手之力;而且这种无言和沉默的本身也加重了我们的罪行──还不知这一把灰孙子是多么地罄竹难书呢,还不一定仅仅局限在稀和干的问题上呢。稀的和干的──本来是我们藏在暗处对他放的一支冷箭,现在他运用上坟和一言不发就使剧情发生了变化和陡转,逼得我们从暗处走到明处,接着还不知他要对我们发什么冷箭呢──但他又引而不发,于是就让我们更加不安和提心吊胆。──到了剧情临终的时候,俺的娘舅和大导演,就是用这种反打有手法,把我们逼上了绝路。他把简单故意变成复杂,于是就使一在无形中变成了十,接着像原子弹的铀一样开始连锁爆炸。当我们在心理上都被他炸死的时候,他才心安理得以胜利者的姿态又在物质上上了吊。──他上吊的意义影响深远,直到30年后,我们的家族还担着血海般的干系呢──他生前虽然自己不敢担什么干系,但是在临终的时候倒是给我们制造和加上了一个血海般的干系。──30年后人们还说:
「这家人可不怎么样,他爹是上吊死的!」
「他爹是被他们逼死的!」
「他爹上吊前一个月,天天到他娘坟上去哭。」
问:
「到了坟前哭什么?」
答:
「一言不发!」
接着就是共同的「啧啧」声:
「看看,把他爹逼成了什么样子!就是到了死鬼面前,也无话可说了!」
「大悲不言,大辩不语呀!」
……
他们倒是洒下了一掬同情之泪。──看老胖娘舅最后恶毒成什么样子。他自己在生前对我们反打还不算完,死后还让别人对我们万箭齐发。他在自己的坟墓里还埋藏着弓箭。──当然,如果从戏剧的艺术性出发,他又是一个多么伟大的导演呀。一开始我们还拿他和黄泥岗上的几个捣子作比较呢──我们可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这才叫血海般的干系呢。他用的手法比黄泥岗上的娘舅还要技高一筹呢。黄泥岗上的干系漏洞百出,于是刚刚得手,事情可不就爆发了吗?你们不就有家难回和有国难投了吗?不就丢下祖宗的面目上山当了草寇吗?而俺的娘舅制造的干系又是多么地丝丝入扣啊──既制造了血海般的干系,最后这干系又与他无干落到了我们的头上。既把戏剧推向了高潮,同时他身上又纤尘不染和没有血迹。常在河边走,就是不湿鞋,你看俺娘舅对于戏剧规律的把握是多么地艺高人胆大呀。一开始我们还为了稀的干的物质制造而在那里沾沾自喜呢,现在和娘舅的反打比起来,我们一下就汗颜、出汗和有些狼狈了。娘舅高明还高明在,他在制造和准备这一切的时候,我们还浑然不觉──哭就让他哭去,上坟就让他上去──等他回手将这血海般的干系兜头扣到我们头上时,我们才刚刚醒过闷儿来。但是一切都已经晚了。他已经上吊了。大幕已经落下了。重新找补剧情已经来不及和无事于补了。事情已经定性了。一切都无可更改了。我们只有将这血海般的干系和沉重的历史负担给担当起来。
但这还不是事情的全部呢。俺的娘舅还不仅仅满足于对我们的反打和制造呢。他的哭坟和上吊,还蕴藏着另外的弦外之音和言外之意呢──他在一个情节结束的同时,还在展开着另外的情节和阴谋呢──他到老胖舅母坟上的凭吊和一言不发,除了要将被动变主动,拋开干的或稀的,把血海般的干系强加到我们头上──他在做了这一切之后,这凭吊和一言不发又引出了另外一种艺术效果──那就是:
已经死了三年的老胖舅母是一个多么让人怀念的人呀
他们的一生是举案齐眉的一生
他们之间有无数的温暖可供怀念
当我在人生中感到绝望的时候,我起码可以来找你
你是一个远方的朋友
假如我把和你的再次相会和重温旧情当作一个目的的话,我的上吊也就义无反顾了
她的晚年慈眉善目
她做姑娘和少妇的时候柔情似水
她的眼睛像弯月
她的身条像杨柳
……
他用一个简单的事实,一言不发一下就总结了她的一生。──同时他又在用这个事实──再一次一箭双雕地──向历史说明,60年前他在俺的旧姥娘去世半年之后,娶进来的是一个多么温情可人的丽人呀。──但是当年接着发生的事实是:
八岁的大妹妹被他们卖给一个比她大15岁的麻子做童养媳
五岁的二妹妹被他们卖给一个比她大20岁的瞎子做童养媳
一岁的小妹妹被他们二斗谷子卖给了人拐子,接着到了俺的新姥娘手里。据俺姥娘说,俺娘抱过来的时候,手腕已经被她吮得露出了白骨
……
仅仅因为那个时候也没有干的或是稀的吃吗?还是因为戏剧因素──一场威武雄壮的话剧就要开始了──对于生活的必然要求呢?比这更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据俺娘说──她又是听俺大姨说──,她的那个新过门的嫂子并不是一个美丽贤良的人──这是生活和艺术的悖反?──恰恰相反,是一个百年不遇的母夜叉。我们犯到她手里也是活该倒霉──这时我们就明白了,原来她也是这场话剧的导演之一,原来他们是联合导演。
她的晚年虽然慈眉善目──俺娘说,那是作恶作够了
但她做姑娘的时候是出名的搅家不贤
她做媳妇的时候无一日不生是非
她的眼睛像豌豆
她的身条像草蒌
她没有腰也看不出小腿
她是平胸
她是丑陋的尖屁股
她是一个恶魔
她是我们悲剧的制造者
……
当然还有一种说法和版本与此不同──你想俺的老胖娘舅都已经上吊30年了,一切还能不众说纷纭吗?──这种说法觉得三个妹妹的出卖和老胖舅母没有什么关系,她过门刚刚半年,就是搅家不贤作恶多端,怎么能在半年之内恶到这种程度呢?情况还不熟悉,怎么能一口气卖掉婆家三个妹妹呢?说不定她看着这些妹妹倒是觉得活泼可爱,她倒不同意出卖这些妹妹还和老胖娘舅发生了争执而成了这些妹妹的保护神呢──她的心没有这么硬,她的人品没有这么坏,她的模样虽然不算好但是也不算丑,她的脸不胖也不瘦,她的腰不细也不粗,她的眼睛不大也不小,她的小腿不长但是也不是没有……,她不是一个天使但也不是一个恶魔,她不是大团圆的组织者但也不是悲剧的制造者──那么她是什么?──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1939年的中国农村妇女。她刚嫁过来的时候18岁,该懂的事情她还有些朦胧,该行动的时候她还有些羞涩,她对人间的一切都还担不起血海般的干系也没有一锤子砸破天的气魄。她虽然不是一个建设者,但也不是一个破坏者;就算她看着这些妹妹不顺眼,但是你让她把她们一个个都亲手卖了就像让她连着宰鸡一样她又没有这个勇气。她成就不了大事但也破坏不了大事──说到底她在这出戏中只是一个普通的群众演员只能跑跑龙套──她连一个主角都不是──哪里能把握得了历史去当这出戏的导演呢?──她没有与老胖娘舅联合──而在当时唯一能当这导演和能担这血海般干系的人,也就是俺老胖娘舅一个人了──从他1969年在老胖舅母墓前给我们制造的反打就可以看出,他才是一个心狠手毒的人,而已经躺到坟墓里的老胖舅母,不过是他剧情中的一个道具罢了──在他就要上吊的时候,老胖舅母对于他还不过是一个利用,何况当初──1939年在大幕刚刚拉开和妹妹就要出卖的时候呢?老胖舅母可以忽略不计──这时制片主任及时站出来说,既然这个角色在剧中无足轻重,那么这个角色随便找一个群众演员来扮演一下就可以了,就用不着再出高薪找一个明星了。──于是俺的老胖舅母──如果这个观点成立的话──就卸下了她历史干系成了一身轻,三个妹妹的出卖,成了老胖娘舅一人所为。──为了论证当年的历史,还当年出卖亲人一个历史的真面目,60年后我们曾专门调查过俺二姨──当年她仅仅八岁,就被卖给一个比她大15岁的麻子做童养媳──但八岁应该有记忆力了,她可以有发言权能够见证历史──当1996年我向她请教到这一点时,她倒毫不犹豫地支持叙述的第二种版本──她马上信誓旦旦地说:
「你大姨和你娘说得不对,当时卖我们姐儿仨,并不怪俺胖嫂──主要还是怪俺胖哥!」
我:
「为什么非要怪你胖哥?」
二姨操着她的假腔──她一跟人说话就有些夸张和做作──也是童养媳时间做得太长了,养成了这种弄虚作假的习惯,到了晚年还没有改过来──1969年我曾到她家串过亲,见她刚刚还在院子里恶狠狠地打狗还是骂鸡:
「操你们娘的,一个个扔到滚水中退了你们!」
转眼看到我的到来,又满脸笑容和操着假腔说:
「我的乖乖白石头,刚刚我还在说你,可想死你老姨了!」
而你刚刚说的恰恰不是我而是畜牲──不但我对二姨有这种华而不实的看法,我们家族中有三分之二的人都认为她有些浮燥和悬空──于是我一边对她进行调查,一边对她娇滴滴地腔调和证词又产生了怀疑。但事到如今,历史的见证人越来越少,老胖娘舅和老胖舅母已经快死去30年了,你不去找二姨又去找谁呢?──不过话又说回来,对于两个已经死去快30年的人,能对历史的真相和事实调查出一个大概──就是中间含一些水分──也算不错了。我的娘舅和舅母,如果我们不是从功利目的出发为了把你们这场威武雄壮的话剧重新排练我们才这么务实和认真,单是为了你们的人生对于荒冢一堆早没了的你们我们才不会这么做呢──就算单是为了艺术──60年前虽然你们风云翻卷但是60年后我们的生活中也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这一切说不定有时发生的比你们还要波澜壮阔和具有历史意义呢如果现在不是你外甥白石头暂时操刀掌握着寻找历史的权利,谁对于你过去的一切──就算你担着血海般的干系或是你制造了血海般的干系你没有担着而让我们担着──能够回首一瞥?──它不早让历史的巨大车轮碾成一滩烂泥了吗?从这个意义上说,你们还是对我们马虎的寻找担待一些吧。从这个意义上,虽然俺二姨对于历史有些夸张和习惯性的矫情──谁让60年前你们卖了她让她当上童养媳呢?──我们也只能凑合和原谅了。因为假腔和做作,不一定非要责怪俺二姨。我们倒是要说:
「二姨,谢谢你──对于今天的调查和澄清──当年历史是什么样子,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不准备再进行别的调查和旁证了!」
于是二姨操起她的假腔将历史责任一股脑地推到了她哥哥也就是俺的老胖娘舅身上。三个妹妹的出卖都是他一人所为。他是这场威武雄壮话剧的唯一导演。当我们接着追问原因的时候,俺二姨仍操着她的假腔坚定地说:
「因为他是一个赌徒!」
「过去俺娘在的时候还有人管着他,后来俺娘死了没人再管他,半年之中,家里的房子和地都让他输光了!」
……
这个解释具有历史说服力。我不禁频频点头。虽然这个原因用在戏剧上有些大众化和重复感,但是哪一段历史和往事又是不大众和不重复的呢?使我感到愤愤不平的倒是另外一个问题:光彩照人有着临终绝唱的旧姥娘,怎么养出这么一个不争气辱没祖先的灰孙子呢?但也就是这样一个灰孙子,却又成了我们家族历史上威武雄壮话剧的唯一大导演──这就是历史的辩证法。如果说他是一个流氓,那么流氓也有流氓的气魄呢──我们家族在历史上也出现过另外的卖人,1942年河南旱灾的时候我们在逃荒的路上就卖过一个小姑,但是像他这样连家门都不出一口气卖了三口人的举动,查遍我们家族的历史,独一无二。──好胆量,好气魄。于是我对二姨大众而通俗的叙述也听之任之了。看着我在那里频频点头,俺的二姨倒是来劲了,对60年前的老胖娘舅继续展开了控诉:
「当时他到赌场去耍钱,就把我们小小的姐儿仨──我最大才八岁──扔在家里。」
──单说赌钱这个习惯,他倒是和黄泥岗上那帮流氓有些相似,但谁知道他们在另一个岔路口就分道扬镳了呢?──俺的二姨接着说:
「有时几天见不着他的面!」
「你娘当时只有一岁,就让我整天背着她!」
「一天给我们一个馍头,让我嚼嚼喂她!」
「一次他钱赌输了,回来看着你娘在那里哭,提起你娘的腿就摔到坑上,一下将你娘摔了个没气儿!」
操你娘的,老胖娘舅,60年后我都想跟你拼了──俺二姨看把我的情绪给调动起来了,又在那里知心地──似乎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有着相同的秘密的默契──向我眨了眨眼,接着又加重语气──这个时候我就看出她有些夸张和私心了,她要往叙述之中夹带私货和贩毒走私了。于是我赶紧收敛了一上自己的情绪和怒容──她在那里加重语气说:
「守着这样一个败家子,最后能不家破人亡吗?──本来俺娘家虽然家道中落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看你旧姥娘临死之前去看你大姨不还雇得起骄车吗?──守着几十亩薄田还能过不下去吗?但是转眼之间就被他祸害尽了。爹死了,娘也死了,家里的哥哥做主了,哥哥是一个赌徒,当家里被他祸害得饿死老鼠没有干的也没有稀的时候,他可不就要铤而走险一口气卖掉三个妹妹吗?」
我有些恍然大悟。二姨分析得入情入理。何况这也符合老胖娘舅临终之前关于稀的和干的以及到了这时候我只能顾住我自己的理论。我已经准备对她的分析全盘照搬就这样将这段历史给定案了,这时俺娘又站出来提醒我──当我从二姨那里兴冲冲归来向她汇报和展示这一天成果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