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着问: 「当时你说什么?」
刘老坡: 「当时我说──甚至我还幸灾乐祸地点上一袋旱烟──:该带棉袄的时候你们在那里逞能,现在我就一个棉袄,只能顾住我自己!」
这才是当时真实的刘老坡呢。当时的风凉话说得并不怎么高明──你这句话并不幽默──但历史上的刘老坡和他的黑棉袄,却戴着漂浮的超升和光环,永远照耀着我们的村庄。──虽然是一种误会,虽然是一种虚饰和夸张,但是这才是我们历史发展的需要呢──这才是群众的创造呢,这才是历史发展的动力呢,这才是历史唯物主义和历史辩证法的体现呢──这也才是刘老坡的黑棉袄和王喜加表哥通过日常看戏、喝酒、说话、对我们和他老婆的态度就把握了整个世界所相通和相连的地方呢。
王喜加表哥是我们村的支部书记。和当年的老梁爷爷一样,他在村庄一直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人。他从来都是一个主角──这是他和刘老坡在剧中的区别。刘老坡时刻都想着王喜加,而王喜加在脑海里一个月也不一定能闪回刘老坡一次。就算后来因为黑棉袄事件刘老坡的社会地位在村庄里有所窜升,王喜加也看在眼里和记在心里,但那只能增加他自己对世界的附着和预见──他重视的只是一个事件,而事件的主角刘老坡在他心目中跟过去的不闪回并没有太大的区别。知道是怎么回事,这种把戏是我玩剩的──他甚至会这么想──这时我们的刘老坡舅舅的一切辉煌、矫情、虚饰和30年后的幡然醒悟,都显得有些可怜了。后来刘老坡不就果真成了一道闪光,从村庄上空转瞬即逝了吗?有和没有,又有什么区别呢?──他脑海里时刻想着的,却是百年之前的老梁爷爷──这和刘老坡的层次又是多么地不同啊──虽然他们并不相识在时空上从来没有过交叉并不生活在一个时代和社会制度下,但是他对他的思念和回想,却比眼前活生生的所有人──不仅是刘老坡──还要更多一些呢。但是他在对待世界的态度上又和百年之前的老梁爷爷是多么地不同啊,他没有老梁爷爷当年对村庄的深入温情和仇恨,对人们以牙还牙和展开的一幕幕对人们的血泪提醒,而是对1969年──我们充满感情的年头──和村庄的一切都不以为意。──这是他和老梁爷爷的最大不同,而当时我们还认为他和老梁爷爷没有什么区别呢。他的不以为意并不表现在我们当面,他的当面和老梁爷爷的当面看上去没什么区别,而在他的内心,却开始和老梁爷爷分道扬镳──这是我们在历史上受他迷惑的根由。他是一个爱把自己大手上的灰尘抹到别人身上的人。每当他手上有了泥和有了尘土,而你又与他巧合和相遇,他就会假装亲热地走到你面前──他是我们村庄的支书啊──他掌握和支配着我们的命运啊──俺爹的转正表上就需要他盖上红牙牙的印章──开始用手搂着你的肩膀和后背──你以为他真在那里跟你亲热呢,其实他只是为了把自己手上的泥土和灰尘抹在你后背上。──当老梁爷爷对我们进行血泪提醒的时候,他只是把自己手上的灰尘抹在我们的肩上──虽然程度比老梁爷爷肤浅,但是手段比老梁爷爷恶劣。──从他们对待自己老婆的不同态度上,也可以看出这一点。──他们在对世界轻重缓急和什么是重大问题的看法上是多么地不同呀。而他们统治的正好又是同一个村庄。于是我们轻重缓急的步子,一下子还有些不好调整呢。老梁爷爷细致而深入,王喜加表哥飘忽不定;老梁爷爷能和我们同甘共苦,能和我们一块推着盐车周游世界──当我们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他还一个人推着盐车在世界上深入──他时刻走在我们队伍的前面,我们无时无刻都感到他的存在对我们形成的威胁我们在对他的恐怖中就深刻地体会到他对我们的亲切和温情──我们对他放心不下一见到他铁一样的面孔就像白石头看到女兔唇信中的面包渣一样惶惶不安,我们不知道我们中间产生了什么这个芥蒂又在哪里,所以当我们没有见到他的时候,由于这种不放心就更加担心──不放心也说明着我们对某种事物的思念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对老梁爷爷的思念无时不在,就是在他死去多年之后,他的阴魂还笼罩在我们的头顶;而王喜加表哥虽然也和我们相处了几十个春秋,虽然我们每天都能看到他,听他在那里说话和看着他的嘴在动,他也像老梁爷爷一样高高在上,但是30年后我们突然感到,他在和我们几十年的相处当中,原来对这生活从来没有沉浸过;他在我们身边,但他的心从来不在这里;看着他在和我们说话嘴也在动,其实他在想着别的事情──当时我们是多么地肤浅呀,我们却把他的这种飘忽和不定当成了言外之意和弦外之音──现在看,它就不单单是一个言外之意和弦外之音的问题,它还牵涉到一个他不在我们身边的大问题。他看着是我们中间的一个,其实他不和我们呆在一起──看着是夫妻一场,其实一辈子没有性交──他和白石头对女兔唇信中芥蒂的寻找正相反,他从来没有将我们放到他的心上。他可真是高高在上。他从来没有和我们一块推着盐车周游世界──就是推着盐车和我们走在一起,他也并不在盐车上和我们相交。我们看到他迷离的眼光,我们看到他变形的面孔,我们看到他在说话和嘴在动,但是,他突然就和话题毫不相干地「扑哧」一笑或是「唉」地一声叹了一口气,我们就知道他的心并不和我们和话题在一起。他在推着盐车的时候就离盐车更远,他越是在爱护和关心我们,就对我们更加厌恶只是用这种反向的爱护和关怀来减少我们对他的麻烦。他和我们的最大区别是他走到天际的尽头能大哭而返,而我们进入岔路和歧路却找不到回头、回去和回家的路──因为他跟我们在一起的是他的身,现在寻找回去的路就是寻找他留在原地的心;而我们身子出发的时候也同时带上了心,现在我们到哪里去寻找呢?──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从来就没有跟我们上过路。1969年我们对于世界和王喜加表哥的认识是多么地一厢情愿相互之间存在着多大的误会哟。而王喜加表哥却让这种误会在历史上谬种流传而不加以矫正,恐怕也像他在日常生活中对我们的爱护和关怀一样,是一种更大的对我们的蔑视吧?他已经到达了和我们没有什么好说说也说不清楚的地步于是也就不和我们说也不和错误的历史争论了。错还能错到哪里去呢?看着他在村庄里行走,其实他考虑的不是我们的村庄;看着他在关心我们的日常和存在,其实他已经拋弃了我们独自走进了他的内心世界。他在不拿我们当回事的时候,他怎么能拿我们的村庄当回事呢?他在不拿我们和村庄当回事的时候,他怎么能拿我们的日常和存在当回事呢?他对我们和村庄所做的一切原来都是在应付──当时我们还蒙在鼓里呢。当我们和他一起坐在那里听戏──是他把剧团叫过来的,是他给我们带来了欢乐──的时候,我们还真以为他在那里听戏呢──不是明明看着他对剧情也很投入坐在前排随着剧情的变化在那里「嘤嘤」而泣或是抚掌大笑吗?但是30年后我们才知道,在这戏的背后,原来还蕴藏着他那丰厚和幸酸的心──戏中还有一个我们从来没有跨入的门槛──他和我们根本不是一类人,他心灵的电话线所要接通的是老梁爷爷──如果这个时候我们再重新来考察听戏的话,而在历史上许多伟人听戏的时候,往往就是刀光剑影和血溅荒丘的开始──大军已经行动了,你的听戏就成了对敌人的一种迷惑。看着是听戏,其实剧场之外正在发生着改变世界和民族命运的大事。战争开始了,兵谏发生了,从此世界就改换个模样或者什么也没有改变就成了白茫茫大地都干净了──这时的王喜加表哥和这些历史上的伟人的区别仅仅在于,这些伟人都生逢其时如愿以偿听戏的时候真让世界发生了战争和兵谏,而我们的王喜加表哥生不逢时他听着戏只能让一股愤怒的乌云在内心里翻滚。这才是我们的王喜加表哥在日常听戏的日常和人生中存在的最大痛苦呢。当他听戏就真的成了听戏之后──他也是欲哭无泪呀,他也是报国无门呀,你还能指望他对我们这些芸芸众生会有什么关怀和思考呢?他自己如山的痛苦还排解不开,他是一个在出发时候忘了带棉袄寒风起了连自己都顾不住的人──从这一点出发,他又是一个连刘老坡都不如的人──你怎么还能指望他来顾及我们呢?当他顾及不了我们的时候,他除了对我们做出爱护和关怀的举动──除了更接近我们还对自己有些麻醉,别的还能做些什么呢?面对周而复始的村庄的漫漫长夜,他突然会有一声深长的叹息──当时我们和他的老婆还不理解,现在看起来就毫不奇怪不可理解的倒是我们了。从这个意义上说,30年前不管他对我们采取什么态度,错误都在我们而不在他。这时我们倒能把他当年对我们的爱护和关怀当成爱护和关怀本身了。当我们还是一群小捣子的时候,王喜加表哥横披着棉袄从一群红红绿绿的猪狗和我们游戏圈中穿过,当我们胆怯地与他打招呼的时候,他和面孔严肃令人生畏的麻六哥和牛三斤可不一样,他没有对我们幼稚可笑的游戏视而不见,而是看着我们的游戏和蔼亲切甚至是由衷地说:
「好,真好。」
「你们玩得可真有意思。」
「你们可真行。」
甚至: 「你们玩得比我强多了!」
……
接着我们倒是看出他有些怅然若失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样子,就像我们到了歧路上找不到回家的路一样──这时我们倒是对他产生出些许爱怜和同情,就像我们在集市上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兄弟一样──我们的眼中想冒泪,我们想上前拉住他的手重叙亲情──但是还没有等我们做这一切的时候,他的脸突然又像麻六哥和牛三斤一样严峻起来,他突然想起什么,又拋开我们迈开大步朝我们没有预料到的方向走去。我们已经伸出的手,倒被他尴尬地晾在了那里。这时我们才体会到,我们永远不要想在王喜加表哥身上再找到我们熟悉的老梁爷爷的身影了──30年后我们甚至想──这时就有些恐惧了──如果是王喜加表哥在前而老梁爷爷在后,世界又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呢?是不是就会更加混乱当然也就更加清静呢?当时王喜加表哥对样板戏的张罗是多么地积极呀──当我们还没有认清这戏的内涵时,戏的欢乐就是欢乐;当我们认识和理解王喜加表哥之后,我们又觉得这欢乐也像刘老坡的黑棉袄一样有些廉价和贬值──没劲。从客观上看,如果没有当时的王喜加表哥,就没有样板戏在我们村庄和我们欢乐上的落实──如果换一个人,谁知道你们在其中要夹带什么和多少私贷呢?当戏就要开场大幕就要拉开我们在台下大呼小叫的时候,当我们在幕后和野地里对女演员解手担心的时候,当我们回想起当年的无穷的毫无负担的欢乐原来都是别人给我们带来的他们还心不在意其心并不在这个地方的时候,我们只能像过了三十里坡的刘老坡对于自己的黑棉袄说出的那句他后来交待的带有真情实感的话:
不管是当时还是现在,我们都只能顾住我们自己
……
当然真是这样也就好了,问题是30年后我们对王喜加表哥复杂和深奥的内心还是放心不下──我们一定要找到那复杂和深奥的迷团──这时我们又成了面对面包渣的白石头了。亲人,说是放得下,还是放不下;你们能放下,我们放不下──这就是我们和你们的区别,这就是芸芸众生和高高在上者的区别。你们对于一种当时是只顾当时,你们都是把当时做好了再说将来,我们嘴上能在当时先顾住自己再说,但是我们对未来和问题的底蕴──如果我们不知道还好一些,一知道就成为我们担心、担忧和恐惧的开始──我们还是放心不下做不到先顾住自己毫无负担地把当时先做好再说──现在我们放心不下和想追寻的就是:既然王喜加表哥在当时的日常撇下了我们。那么他在当时和日常都在思考些什么高邈深远的事情和问题呢?你从来没有将我们放到心上,那你心里放的到底是什么呢?──当然这个时候我们又觉出自己当年的肤浅和短视──30年前该弄清这一切的时候,我们对这一切毫无察觉;30年后想弄清这一切的时候,一切又时过境迁我们的王喜加表哥也已经老了和患了老年痴呆症了。对于一个患了老年痴呆症的人,如果你去追寻他似水流年的生活细节还好一些,这些外在的东西还有据可依,现在你要追寻他30年前飘忽不定的思考和感觉,就像捕捉30年前的一朵流云一样比登天还难。想法固然都附在物质上,但是一种物质发生物理变化能折射出多种想法,何况他看着这物质他的心并不一定在这个物质上呢;如果他是一个平常的人我们还可以将心比心,他几十年高高在上最后就成了生活中的一个符号和象征,现在你到飘忽不定的符号和象征中去追寻他流云一样的思想的足音──不是足迹──,得出来的一切怎么能会不是一种猜想和假设呢?──你还是没有找到回家的路。──王喜加表哥,你给我们出了一个大难题。──从这个意义上说,已经患了老年痴呆症的笑眯眯的仍对我们不管不顾的你,还是没有百年之前不断对我们进行具体的血泪提醒的老梁爷爷显得亲切和平易近人啊。老梁爷爷,当你青春年少的时候,你是一个上马杀人的土匪,当你成为老年的蚂蚱时,你还原成一个下马买盐的老汉,你怎么能料到你的将要和你平起平坐的后人会是一个笑眯眯的蒸不烂的煮不熟的铜豌豆呢?──你能开创一个村庄,但你不能预料你的后人──伟人很难料到自己的继承者是一个什么东西,恐怕也是一个世界性的规律吧。──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的刘老坡舅舅在过了三十里坡针对自己的黑棉袄说出的那句真情实感的话:
到了这种时候,我只能顾住我自己
是一种多么精辟和深刻的见解呀。──王喜加表哥,当时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些和飘忽些什么呢?30年后你已经不是支书,村里换成另外一个和你截然不同的人当村长,一次我从都市回到村里──刚刚受到女兔唇信的打击,我们各怀心事心事又截然不同,当我向你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你倒是喃喃自语地在我面前发表了一句言论。但是──当时我只顾听着这话看它对于解决我和女兔唇的危机是不是能有启发──当一个人陷入绝境的时候,任何人发出的信息都是他如获至宝的救命稻草──我就是忘了当时针对你这些看起来也并不怎么痴呆嘛的言论再对你本人进行一些分析和调理。你当时行走和思考的语言主要有:
「想来想去,手里也没有几张好牌。」
这话说得是多么地好呀。当时我寻找女兔唇信中的芥蒂也是这样。而且还不单是自己手中没有好牌的问题,别人手中的牌整个牌的形式和庄家在哪里我都不知道。但我从你的话中突然明白,原来我们所处的世界,也是可以用一个牌局来观照的──30年后另一个自以为伟大的朋友常常告诫我们:你总不能没有一个观照;大象和鼹鼠是近亲,不知鼹鼠,何论大象?说的也是这个意思。虽然你们在世界上并不认识,但是你们在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