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坡的黑棉袄是对襟布扣,袄上已经布满了油渍。一件黑棉袄在生活中非常平常,但是就是这样一件黑棉袄,在1969年一个特殊的历史时刻,就被我们的刘老坡──也就映照出了白石头吧?──推向了极致发挥出它最大的作用──事先刘老坡也没有料到。一件棉袄不会说话,一件棉袄只是生活中的一个道具,但是到了非常时期,黑棉袄就像精灵一样出现了超拔和飞升发出了它极品的光辉这时黑棉袄就不是黑棉袄刘老坡就不是刘老坡了。──原来他是一个挺有谋略的人。──虽然我们知道这是瞎猫撞上个死老鼠,但是当老鼠摆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们就忘记了猫是瞎猫开始觉得不管白猫黑猫撞上老鼠就是好猫──这时它那只瞎眼倒被我们忽略了甚至我们觉得瞎眼也能照亮我们认识不到的盲区呢。这时刘老坡就不是盲目的突破而是在历史的岔路口适时地将他平生的积累用力一掷,用他积累的爆发扇了我们──我们日常对他的看法是多么地错误啊──一记响亮的耳光。因为一件黑棉袄,一下改变了一个人──同时也改变了大家──刘老坡登上了世界高峰──这时他的胸怀是多么地开阔,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世界原来是这样的,世界原来也是可以这样的。过去觉得登上世界顶峰是那么艰难──一辈子生活在别人和前人的观念、习惯的阴影下,现在看跨出这阴影到达世界顶峰拥有自己的价值系统和看法也就是一步之遥和举手之劳。单单因为一件黑棉袄就可以改变我们的世界。刘老坡过去算什么?他在我们中间不过是一个道具和陪衬,当我们需要说到风雪的时候,他仅仅能腰里勒着草绳在雪地上匆忙地走一趟;现在因为一件黑棉袄,他就成了影响戏剧结构和节奏的主角。过去觉得配角变主角是不可能的变换起来比登天还难,现在看也就是举手之劳关键看你找没找到自己的黑棉袄。这就是生活对我们的启示。日常的黑棉袄普普通通,但是当这件黑棉袄被刘老坡加上预料的激素之后──从这个角度看,说刘老坡的黑棉袄是瞎猫撞上个死老鼠也是不对的,他还真是明明白白有事先的预料──黑棉袄的肾上腺就开始上升了,黑棉袄上就附着了灵魂黑棉袄中就飞出了云雾和精灵,它就不是原来的黑棉袄而成了超脱凡俗之口和凡俗之心的特殊的棉袄。它对我们的戏剧和村庄就起到了转折作用──而它的作用和影响,并不局限在它本身呢──正是因为它,我们才明白:既然一件事先预料的黑棉袄,能给人带来那么多飞升和转折,那么作为一个村庄政治家王喜加,怎么就不能通过看戏、喝酒、谈话、如何对待我们和他自己的老婆,来把握和运作这个世界呢?这时它的意义就不同一般了。就像黑棉袄上方浮着一个预料它马上就具有灵魂一样,当刘老坡浮到了王喜加和村庄的上空,我们的王喜加和村庄也开始在另一个世界的渠道里飞升──不要小看激素的力量──一瓶普通的蒸馏水,往里加了激素,蒸馏水就变成了起死回生的药液;一群普通的群众,给他们注入了思想,群众就变成了统一行动和步骤一致的大军。当然我们不知道把刘老坡和王喜加这样摆在一起他们两个之间会怎么想,就像我们在贷币上把几个伟人笑眯眯地摆在一起他们生前会怎么想一样──估计让刘老坡解下草绳他倒没有什么,王喜加会不会把这看成是自己的一种堕落呢?不过我们考虑到王喜加晚年的自暴自弃──如果把刘老坡放到王喜加人生的前期他肯定不会同意,但是把他放到他落魄的时候他因为虱多身不痒是不是会无话可说呢?──人在倒霉的时候,往往有一张笑脸和好脾气──那么我们就把刘老坡摆到王喜加的后期吧。──谁知王喜加在他的后期,恰恰又做出了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举动呢。──你嘴里抽了半天烟,可你的舌头怎么还那么甜呢?──你用我的匪夷所思放射出你特殊的魅力和味道一下就勾起了我对你的思念和怀恋。你用你的模糊和犹疑让我觉得要对这个世界重新认识。当我们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们感到我们当时的担心是多余的。刘老坡,当你的黑棉袄有一天成了遗物的时候,也许我们才知道历史出现了断文件和空白。那是1969年春暖乍还寒的天气,当时你已经年过花甲──也是时势造英雄,也是迫不得已,你和两个楞头青小伙子──也就是刘黑亭和李大春之类──结伴到三矿去拉煤。出发的时候春暖花开,太阳照到我们的头皮上发出牛皮的暖烘烘的味道。小伙子们看着头上的太阳,穿著身上的单衣裤就出发了。而在临出发之时,你出人意料地又多拿上一件黑棉袄。因为这件黑棉袄,当时还引起了刘黑亭和李大春的嘲笑。太阳这么高,头皮这么热,为什么还要带棉袄呢?不是一个累赘吗?现在是大好春天,你还要回到冬天吗?是外在的寒冷呢,还是心理的阴暗呢?面对别人的嘲笑,记得当时的刘老坡并不是多么自信,对这趟征程要不要带上这个油渍麻花的黑棉袄也显得犹豫起来。如果一趟煤拉下来棉袄毫无意义,那么它的荒诞就超出了棉袄本身。证明着你不但是对天气和棉袄的不懂,也同时包含着对征程的不懂──那样事情就大了。就像当年我的接煤车一样,黑棉袄可以让人飞升,但黑棉袄也可以将你打入十八层地狱呢。这时刘老坡的犹豫就成了:
带还是不带
累赘还是不累赘
飞升还是堕落
……
问题是现在带和不带,都已经在累赘之上对他构成了影响。拿上累赘是一个累赘,不拿累赘累赘也已经形成开始在大家心理上构成另一个累赘了。──就好象我们冬春换衣的时候对着衣柜在那里犹豫:
「换还是不换?」
「冷还是不冷?」
这种换与不换的本身对我们的心理折磨一样。这时我们的刘老坡舅舅也是一时的热血沸腾,也是一时的超越本我,既然带和不带都是累赘,就好象到了长城是死不到长城也是死的民夫一样,他就要揭竿而起和撞个鱼死网破了。在众人的嘲笑面前,他一下就超越了凡俗之口和凡俗之心勇敢地大将风度地做出了自己的决定──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他开始在整个戏中变换了自己的角色,由一个默默无语的群众演员,开始有了自己的声音和台词:
行动
带还是不带
带
累赘还是不累赘
累赘
……
30年后刘老坡舅舅还得意地说:
「说起那次带棉袄,我和别人可不一样,别人的台词都是事先写好的,我的台词可是自己争取和创造的!」
但是,当时历史的真相是:在一切都前途未卜的情况下,刘老坡当时的表现并没有像他事后描述的那么英勇,虽然决定带累赘,但是面对众人,决定的口气还是有些气馁──当他做出重大历史决定的时候用的是错误的口气──甚至对我们有些讨好和商量的口气说:
「既然都搁到车上了,还是让我带上吧。」
「俗话说得好,饿不饿带干粮,冷不冷带衣裳。」
……
说完这个还仰着脸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接着三个人──这时是两个果断一个气馁──才拉着架子车上了路。这时众人和村庄的舆论可全是倒向刘黑亭的李大春一边的。我们已经预料到:等煤车归来之日,就是我们嘲笑和拋弃刘老坡之时。地狱之门已经向他打开。──但是谁能料到天有不测风云呢?这外在的不测风云一下就打倒了刘黑亭李大春和我们全体而让刘老坡的黑棉袄钻了个漏洞呢?从他们出发到他们走到三十里坡,事情都没发生什么什么变化,事情还在照着我们预想的轨迹发展,棉袄就是一个累赘──太阳一照就出汗,何况他们还拉着车。问题仅仅出在三十里坡之后──这时暮色起了,天上突然起了风,接着还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下雨时不觉什么,等雨一停,风突然就有些凉了,春天就有些变质了,春天开始有些冬天的味道了。热汗凝在身上,一个冷战,变成了一身鸡皮疙瘩。在停下车吃干粮的时候,膀大腰圆刚才还说风凉话的傻小子刘黑亭和李大春,现在就有些面面相觑和浑身发抖了,都开始搂着自己的肩膀在那里打颤──这时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把脸转向了刘老坡舅舅。这时刘老坡舅舅不慌不忙地从自己的架子车上拿起自己那件油渍麻花的黑棉袄,接着不卑不亢和富有大家风度地披在了自己身上。「嗖嗖」的寒风中,一个普普通通的棉袄,散发出多么巨大的热量和温暖呀。这时他什么话都不用说了──此处无声胜有声。黑棉袄哪里是黑棉袄呢,它简直是我们人生斗争的一个武器。在寒风中「嗖嗖」发抖的刘黑亭和李大春,这个时候就有些愤怒和感慨了,当然这愤怒和感慨也代表着和他们站在一起的村庄和众人──在那里恨恨地说:
「这鸟天,怎么说变就变呢?」
「已经是春天了,怎么变得像冬天呢?」
甚至:
「今年的天气有些反常!」」我操1969年春天他娘!」
……
但是,任他们怎么在那里愤怒,我们的刘老坡舅舅都一言不发,在那里低着头啃着自己的干粮。如果这个时候刘老坡舅舅有些幸灾乐祸的表情还要好些──因为他这种肤浅对我们的失误还有些安慰,问题是他把这种幸灾乐祸也大家风度地上升到一言不发和只顾低头啃自己的干粮──你一下怎么就成长得这么快呢?过去一个在雪地上跑龙套的角色──就好象我们在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中,前两天看一个人还是一个孩子,但是几天过后,他俨然就成了一个职业革命者了呢──革命运动真是锻炼人,事实教育你飞快成长──就让我们恼羞成怒又找不到发泄口,反倒显出我们愤怒的浮燥和幼稚。一趟煤车拉过,刘老坡舅舅的声望马上在我们村里上窜了十个百分点他的棉袄也引起了轰动,刘黑亭李大春就成了两只让人奚落的灰溜溜的落汤鸡。群众都是有些扶竹杆不扶井绳的人啊,本来因为棉袄我们是和刘黑亭李大春站在一起的,现在我们马上拋弃了刘黑亭和李大春站到了刘老坡舅舅一边──我们开始也像刘老坡舅舅一样有先见知明──甚至刘老坡舅舅当初对于棉袄的犹豫和尴尬也被我们一笔勾销。我们和刘老坡舅舅坐在一起──老头子们在吸着旱烟,老婆子们在纳着鞋底──在那里说:
「还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走的时候就说让他们带上棉袄,他们就是不听!」
「傻小子睡凉炕,全凭身体壮,现在看出结果了吧?」
「听说两个人现在还在发烧!」
「听说两个人现在还在昏迷!」
「还不知他们能不能挺过去呢!」
「活该!」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连刘黑亭和李大春的爹娘都坚持不住了──为了洗刷自己的清白,也开始反戈一击:
「早就给他们说过,饿不饿带干粮,泠不冷带衣裳,他们就是不听!」
「棉袄都给他们扔到车上了,又被他们给扔下来!」
「你说这是跟谁赌气呢?」
「现在后悔了不是?」
接着大家又齐声称赞刘老坡,说:
「还是老坡高明!」
「还是老坡有先见之明!」
「当时那么多人反对他带棉袄,他就是不为所动!」
「我当时就看出来了,总有一天会证明老坡是正确的!」
……
过去一个跑龙套的小角色,现在就大放异彩。30年后刘老坡舅舅还洋洋得意地说:
「当时也是一不留神!」
接着又故作谦虚:
「其实决心带那件棉袄的时候,我也是恼羞成怒!」
虽然有些矫情和虚饰,但是30年后我们也心虚的想,如果当时我们村庄里缺少了刘老坡和他的黑棉袄,我们故乡也少了一个飞升呢;假如我们村庄在忘记上少了这件遗物,那么损失的就不单单是刘老坡也有我们的历史呢。正是从这个意义出发,我们觉得已经翻身的刘老坡对于往事有些矫情和道情,有些夸张和虚饰,也是可以理解的。倒是事情过去30年之后,等一切都心平气和了,刘老坡的黑棉袄随着时间的延伸已经有些褪色和褪毛了,刘黑亭和李大春成为大家的笑柄已经像甘蔗一样被大家嚼尽剩下的一点干渣渣也该吐出来了,一切都在说明当年的辉煌已经成为历史我们没有必要再虚构和夸张下去应该还它一个历史的真面目时,有一次我在牛屋跟刘老坡舅舅──这时牙已经掉得差不多了,嘴已经有些跑风当然吃饭的时候就有些跑食了──又旧事重提地说到了1969年的那件黑棉袄──当然一开始刘老坡还有些激动,一下又回到了虚饰和夸张的当年,我耐心地等待着──等他在这个阶段上的感情过去以后,等他认识到当年的虚饰和夸张已经没有市场了,当年的明星,现在已经是一个年老珠黄的旧人了,好时候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才开始在那里慢慢地平静下来,为了刚才的冲动还有些不好意思于是现在开始矫枉过正为了掩饰刚才的冲动就显得更加安静和老实。可爱的刘老坡,因为一件黑棉袄,30年之后才恢复你的本色──原来你在30年中是另外一种表演──我们等待得也够久了──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可以心平气和地重新提问:
「舅舅,当年过了三十里坡,当刘黑亭和李大春在寒风中索索发抖的时候,你披着一个大棉袄在那里低头吃干粮,你真是大家风度和旁若无人地一言没发吗?」
如果换成过去──无论30年中的哪一时刻,他都会振振有词和信誓旦旦地说:
「没有!」
「绝对没有!」
「这个时候还用我说什么吗?」
「此处无声胜有声,这无声的本身就是对他们的最大谴责!」
……
接着说起车毂辘话就没有完──但是现在心平气和了,要矫枉过正了,刘老坡第一次陷入了历史的深思,开始重新回顾当年的历史和当时历史中的种种细节。思考半天,像刚刚出狱的政治犯一样──外面已经时过境迁了,社会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舞台上已经没有你的插脚之地,这时终于对入狱之前的辉煌的政治生涯有了重新认识──这个时候他才开始站在土地上而不是空中──30年的监狱生活对他有着多么大的改造呀。30年的每一天,就是让历史褪色和褪毛的过程,现在终于露出了你的黑肚皮和黑鸡皮──于是他在那里抚着自己的黑肚皮和黑鸡皮第一次说出了历史的真相──一开始他还有些胆怯──在我神色的鼓励下他才继续试探着结结巴巴地说:
「当时我也不是没有说话,当时我也没有那么大家风度和旁若无人,都是大家和历史给我加工得变了形──当时我也不是那么相信时间和历史,相信此处无声胜有声,我还是短浅和肤浅地认为有声还是比没声好──看着他们在那里索索发抖,我觉得雪上加霜还是要比这里黎明静悄悄要解气。于是我就不失时机地向他们甩了一个砖头和说了一句风凉话。」
我接着问: 「当时你说什么?」
刘老坡: 「当时我说──甚至我还幸灾乐祸地点上一袋旱烟──:该带棉袄的时候你们在那里逞能,现在我就一个棉袄,只能顾住我自己!」
这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