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名字而没有见过他的面,否则当你们知道这卖盐的老头是老梁爷爷时,不吓死你们!可你们还在那里指三道四和问东问西呢:
「卖盐的,你这是哪来的盐呢?你是哪村的人呢?过去怎么就没见您卖过盐呢?」
这时老梁爷爷还是老梁爷爷呀,他听着这些问话,恍惚回到了教父的过去,但他仍在那里微笑──这个时候我们已经不耐烦地噘起了自己的嘴──和平心静气的回答:
「这是东边的盐。好盐。」
「大爷,我们是『老庄』的。」
这就是我们村庄名字的由来──当时老梁爷爷起这个名字的时候说起来也是为了实用──但从这里我们也看到老梁爷爷不但是一个旧社会的破坏者也是一个胸有韬略的新村庄的建设者,因为建设者对一切标志的要求都是:简单而实用。我们说我们是老庄,是为了说明我们的盐的古老和引起人们对古老的信任──仅仅因为我们新,所以我们要说老。──至于百年之后一些文人墨客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时,往往会吃惊地说:
「老庄?看来你们老梁爷爷还是挺有文化的,他一定很喜欢『秋水』吧?一个土匪,竟是这么喜欢玄虚的哲学家,对于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中国北方农村来说,也算难为他和勉为其难了!」
但是他们哪里知道俺老梁爷爷在这个名字中隐藏的宏图大略呢?书生之见,蠹虫之识──要不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呢──不说它也罢。于是这些挑剔的买盐者──也像后来的秀才们一样,放下盐不说,开始在那里对「老庄」发生了疑问──你们怎么不上升到蝴蝶的境地呢?──在那里问:
「『老庄』?这个名字怎么没有听说过呀,是一个新庄吧?」
接着就开始用怀疑的眼光打量我们车上的盐坨。这个时候也是我们的老梁爷爷挽狂澜于既倒呀,他倒是一下就上升到了蝴蝶──蝴蝶是我,我是蝴蝶?──的境地了,在那里不慌不忙和笑吟吟地说: 「百里之外的村庄多得很,大爷不一定能记全。老庄不是新庄──既是新庄,为什么叫老庄呢?」
倒是用这个哲学上的深刻命题,一下就将这些买盐者──说起来您们全是老庄呀──逼到了穷途末路。于是张张嘴,没有话说;张张嘴,又没有话说──我们已经在哲学上战胜他们,他们还能放出什么屁来?──于是像斗败的公鸡和咬败的狗一样,开始在那里夹着自己的尾巴羞涩和喃喃地说:
「既然是老庄,那可能就是老盐吧。」
……
但是我们所有这样的战胜、我们建设的昌盛和看不见的一日千里的速度,并不能遮挡我们的肤浅和我们的疲劳、疲倦、疲软、疲乏、疲惫和疲惫给我们带来的鼠目寸光。当我们跟老梁爷爷奔跑够了和合唱够了之后,当「老庄」的名字已经失去它战胜的意义之后,渐渐在各个村庄里,领唱之后,就没有了合唱──就只剩下老梁爷爷一个人在独唱和一花独放了。外部世界没有战胜老梁爷爷,倒是这些他身边的亲人,开始给他制造一种堕落、疲沓、无所作为和得过且过的气氛。当我们因为目前的身体疲劳对老梁爷爷产生出「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完」这样一个充满谴责的想法时,老梁爷爷也像「有朋自远方来」一样,开始在另一个深刻的哲学和长远层次上在谴责我们了。任重而道远,他突然感到一种愤怒和孤独。 正是这种孤独让他重新操起了鞭子。
于是他对牛力库祖奶的鞭笞就不是单单对她一个人而是对着我们全体亲人和整个世界了。──百年之中对于老梁爷爷为什么要在老庄和众人之前屡次抽打他的老婆的争论,一直是我们村庄和老梁爷爷后代中一个长久不衰和青春永驻的话题。从姥爷们到姥娘们,从舅舅们到舅妈们,从表哥们到表嫂们,各抒已见,争论不休。归纳起来,大致有以下几种观点:
1.老梁爷爷的性格问题。脾气怎么就那么火爆呢?这一点,倒是流传到你们家这些后代的灰孙子身上了──好的没留下,坏的全留下了,谁嫁到你们家谁倒霉!──一般是姥娘们、舅妈们和表嫂们的看法。
2.揍她自有揍她的理由。可怜之人必有可恶之处。还是因为欠揍。要么就是这牛力库祖奶有爱出风头的毛病。反映到家庭之中,就是挑动婆媳关系,搅得妯娌不和,屁股沾屎,片刻不能安歇──自己不安歇,也不让别人安歇;婆家出了乱子,她在那里得意;婆家在健康的发展,她非给你搅乱──她就是一个搅水女人。这样的女人,您不用鞭子抽她还等什么?非要等到她弒父弒君家破人亡才成吗?一般持这种看法的,是我们的姥爷们、舅舅们和表哥们。
当然除了这种从家庭大局的角度来看问题和分析问题当然是我们家族中看法的主流和主旋律了,但是在这主流和主旋律之下,还有一些受到先锋和后现代思潮影响在那里不从这公众的社会的政治的角度出发而是另辟蹊径单单从本性和本能──私人生活──的角度出发看问题的,他们觉得这样才更符合人的本质和复杂的社会现实呢。他们觉得他们已经掌握了打开世界的一把崭新的钥匙,他们已经拿到了四季开放的不败的花朵,他们已经掌握了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人生武器,他们已经站到了人类和地球的顶端地球从此再也不转动了他这里永远是制高点剩下的就是居高临下的怜悯我们教导我们和开导我们了──苍生可怜──这些居高临下主要从人性角度和人的本质角度看问题的观点主要有:
3.爱情问题。从各种事实和表相已经看出,老梁爷爷和牛力库祖奶之间经过几十年的磨擦和碰撞,已经形同路人了──就是两台铁的机器,几十年也磨损得差不多了,何况是血肉之躯的人呢?──从他们仅仅留下的一张全家福的照片,就可以看出这一点。在照片上老梁爷爷坐在离牛力库祖奶很远的地方──推想日常生活,一定是牛力库祖奶到哪里去,老梁爷爷就赶紧躲开哪个地方;您到这里来,我从这里走,不见面还要好一些;当我们见到别人的时候,我们还是血肉之躯;当我们两个相见的时候,相互对面的就是两具行尸走肉了。再看留下来能反映两个人床第生活的唯一标志那两个枕头──我们不要看枕头的外表和图案,不要看上面绣着同样的花和云,我们只看两个枕头高低的不同:一个在当年被枕成了这个样子,一个成了那个样子,枕头相似,枕头不同;高低的不同,证明着两个老人家同床异梦,多少年来从来没有在一个枕头上睡过──可能连一头都没有一头过,甚至连一个床都没有过──一句话说到底,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健康的性生活;──从人的本性和本能出发,你还怎么能要求他们之间会有健康的夫妻关系呢?这个时候他们打架和动鞭子是正常的,不打不动才是奇怪的呢。别说动鞭子,就是动刀子也是可以理解的。所以看着你们在那里大惊小怪按着现实主义的描绘走进了死胡同,按照我们先锋和后现代的理论来解释就一通百通──也是正常的和毫不奇怪的,最后倒是你们少见多怪了。
──这样的看法,虽然由于它的先锋性在人数上不占多数,但是由于它只从性的角度而不是从社会和政治的角度去考察──一从社会和政治的角度去考察就容易涉及到方方面面和不同个人和集团的利益,于是就出现了男人派和女人派,就出现了婆家派和娘家派,就出现了家生派和外来派,每一个人的立场和利益都是既定的,于是就出现纠纷和争论,就出现相互翻脸和乌眼鸡,现在出现了一种新理论,这种新理论也许同样不怎么高明,也有挂一漏万的地方,但是由于它是一种矛盾的情况下出现的,是一种与民与国与男与女都不妨碍的一种个人性体验不会给社会和集团的利益带来什么负面影响甚至还能对现有的派别和集团的利益起一种调和、折衷和和稀泥的作用,虽然持这种观点的人不多,但是它一出笼──恰恰得到了广大群众和争论各方的大力拥护呢。它简直就是一棵救命稻草。于是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老梁爷爷鞭笞牛力库祖奶的原因都固定在:
主要是因为两个人的性生活不太和谐。
当然这样一种理论也说出了世界上一个绝对真理──也是我们一直崇拜老梁爷爷的一个原因:
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所崇拜的,都是些性生活不太正常的人。
于是这种观点开始在我们村庄和家族里风靡一时。随着这种观点,也派生出一些狗尾续貂的其它派别。譬如有:
4.更年期综合症问题,更年期提前到来了或是一点也不提前地到来了……
5.前列腺或肾上腺出了毛病……
6.泌尿系统问题……
7.痔疮问题……
一言以敝之,性在家族中开始占了很大的比重。这时还有一个唯一不从这些人性的角度和身体的角度出发而是从历史的角度来看问题和分析老梁爷爷鞭笞牛力库祖奶原因的人这个人就更是相对少数了那就是我们的外甥小刘儿。小刘儿一贯自称是爱从历史出发看问题。他总觉得自己不是新写实,一说他是新写实他就跟人急──其实你承认了又怎么样呢?所以当某个人偶尔说了一句他不是新写实除了这个还有些史的味道,他一下蹲在地上就感动得哭了。说:
「我要的就是这个呀。」
「我的表面是新写实,我的内部却不是这样呢。」
「水的表面是写实,但是海水底部所汹涌的,恰恰是史。」
……
从此就真的开始从史的角度来考察和看待一切了。本来老梁爷爷鞭笞牛力库祖奶事件的评价并不牵涉到他什么──本来就是一段史,不管你是新写实也好,或是史或屎也好,你都是老梁爷爷后代中最不具有「史」的一个人。但正因为这样,他恰恰要在世界的每一件事情上都抓住「史」不放。离了「史」我们就活不下去了吗?但是他如果不在每一件事上都插上一嘴和横扫一杠子,不就更显不出他的「史」来了吗?──这也是一个恶性循环呢。──而且他在任意挥洒「史」的时候就像在田野里不负责任地撒粪一样,并不管大家的反映和表情呢──倒是在这一点上,他还真有些恬不知耻的大将风度;他一定要说出一个与大家不同的观点不然怎么能显出自己比别人站得高看得远──这才是「史」的本质呀──呢?于是他就等大家说完,又在那里摇头叹气地说:
「怎么能这么看呢?怎么能是利益、集团、单纯的性或前列腺的反映呢?如果你们从这些角度出发──虽然列了七点,看似林林总总,其实殊途同归──迟早都会走到邪路上去的。──真正的另辟蹊径你们还要在黑暗中摸索很久当然现在你们也不用摸索了我马上就要告诉你们了,那就是一个『史』字。」
一听他说起这些,我们就知道他又要故伎重演把万千的世界都拉到他规定的范围将不同的声音都扳回到他个人的频道上去。但是我们还是像往常一样哄着我们已经老了的小刘儿叔叔──他年轻的时候,还是为我们做出一些贡献呀──同时如果你不将他哄过去,认真扯起来什么时候是一个完呢?──这是有历史教训的──于是也故伎重演地在那里傻呵呵地问:
「又是『史』吗?小刘儿叔叔,这次又是一个怎样的『史』呢?」
小刘儿在那里捋着自己花白的山羊胡子──我们的植被是怎么被破坏的?就是让山羊爬上山梁上给啃光的──说:
「想想过去,老梁爷爷是一个什么人?是一个杀人放火的人,现在一下让他来搞建设,过去的习惯怎么一下能收得住?过去打人打惯了,现在突然不能打人了,身边就剩下自己的亲人了,他能一下斩断自己的过去和痛改前非吗?他能不像关在笼子里的狮子一样暴跳如雷吗?──长此以往,他还不如自杀。──于是过去打众人,现在只能打亲人了;过去是大打,现在是小打──什么时候把她打死了什么时候算完。──如果我们从这个角度出发,说不定倒真能找出老梁爷爷举起鞭子的一些蛛丝马迹呢。」
小刘儿这番话,倒跟他以前的「史」不同──倒是给了我们很大的启发──百年之后证明,在当年所有的探讨、考察和确定之中,还就小刘儿的这段「史」的看法歪打正着地接近了历史的真相。──当然也仅仅是接近从本质上来讲还是驴头不对马嘴──因为某些外形的相似,还给了后人一种鱼目混珠的烦恼和厌恶呢。──因为老梁爷爷鞭笞牛力库祖奶的唯一原因仅仅是──这时老梁爷爷的心是多么地冰凉呀:
他突然感到一种前边没有光明的孤独。
而这种孤独是我们给他带来的。
他的鞭笞和牛力库祖奶原来没有关系,就好象枪支爱好者在街上开枪一样。
一个明显的例证是,他对世界的厌恶后来就不单针对牛力库祖奶一个人,他也开始谴责和厌恶身边的其它人也就是我们──于是我们和牛力库祖奶也没有什么区别了──这些人加起来就是人的全部了。──因为他在卖盐的时候已经开始拋弃我们──在一个落雪的早晨,突然一言不发地自己一个人推着盐车要出门远行,他对我们的习惯性跟随暴跳如雷。「我要一个人卖盐,我不要你们再跟着!」他像狮子一样在那里咆哮。就是从这个时候起,他开始一个人孤独地在百里之外的一个个熟悉而又陌生的村庄里穿行。这时他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没有人在前边给他拉边套,没有人在他口渴的时候也就是我们口渴的时候借着他的口渴来说我们的口渴:
「爹,你口渴了吗?我们停下来喝一碗水吧!」
渴了你就喝碗水。没有人在他饿的时候也就是我们饿的时候借着他的饿来说我们的饿:
「爹,你饿了吧?我们停下来吃一块馍吧!」
饿了你就吃块馍。当他推着盐车走到一个村庄的时候──过去当他在那里高声和忘情地喊──他要开创一个新的开始和新的村庄──:
「卖盐了大爷,好盐!」
会有我们雄伟的合唱在跟随:
「卖盐了大爷,好盐!」
现在这种合唱无影无踪,他的喊叫成了一声孤立无援的哀求。试想当年,我们的老梁爷爷做出这种拋弃的举动也是痛心疾首,也是万般无奈,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在做出这种拋弃决定的时候,已经考虑到将来为此所要付出的代价。他在做出这种拋弃的时候,已经考虑到从合唱到孤立无援,从别人背叛自己到自己背叛别人所带来的后果。一只在黎明时分领唱的英姿飒爽的公鸡,现在成了穷途末路的哀鸣。合唱救不了这个世界,就只能靠哀鸣了。而我们这些被他所拋弃的草鸡,一开始还为了能摆脱他而在那里兴奋呢──再也不用在村庄和村庄之间穿行了,再也不用在那里日复一日枯燥地重复一句吆喝了──创造世界难道就是重复吗?──我们脱离了他就有了一个自由的天地。但是几天过后──我们几天不见他的面,我们又有一种脱离组织、群体──本来我们是多数,他是少数,现在他倒成了多数我们成了少数一个人成了组织我们成了散兵游勇──的感觉。多少年后,等我们到了白石头的年代也才得知,正是从这一点看出,我们的老梁爷爷才显示出一个领袖人物的本质和风采。这一点也可以旁证,开创这个村庄和老庄非老梁爷爷莫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