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面和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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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 第2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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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的春天青草是那么地茂盛──把村庄都快淹没了。那时秋天的晚霞烧红了整个天空。那时乡村的天空是那么地瓦蓝和明净,映照着我们清澈见底的没有污染的五脏六腑和我们漆黑的眼睛。那时新修的柏油马路上,还没有30年后这么拥挤的汽车、摩托和拖拉机。有时一个上午还看不到一辆汽车呢。能从远方拐过来一辆运输卡车,我们都要站到土岗上欢呼半天。我们不知道卡车从哪里来开到哪里去,去到这世界上拉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汽车,你能带我一段吗?有时我们还这么幻想。1969年冬天,我有幸和刘贺江聋舅舅一块去县城买年货,在马路上侥幸拦住了一辆运输卡车。正好这卡车的司机和刘贺江聋舅舅家有一点拐弯亲戚──于是我们一扬手,这车就站到了我们脚下──为了拦这车,刘贺江聋舅舅的威望在村里马上又长了一截──甚至人们说着说着都变形了,一开始是说: 
  「刘贺江不但在村里是个人物,到了外边也不怵,他姑姑家的小二儿,就在县上搬运站开卡车呢。」 
  「说是小二儿,其实也40多岁了!」 
  「小二儿的开车技术在全县第一,他往哪里倒车,都是一下倒到底,从来不倒第二下!」 
  「刘贺江一扬手,那车就站到了他的脚下!」 
  这时连我都省略了。传着传着又变成了: 
  「刘贺江出门就像在村里一样──平蹚,只要他一扬手,汽车马上就站到了他的脚下!」 
  「不管什么车,只要刘贺江一扬手,它横竖都得站!」 
  「不管你去拉什么,都先得送刘贺江!」 
  「司机一见到刘贺江,就把他往驾驶楼里让。」 
  「搬运站的老方,有一次在集上还打听刘贺江呢。」 
  …… 
  等等,可见那时的汽车之少和臭氧层之厚了。其实那天刘贺江聋舅舅和我一块拦那辆卡车,我明明见他还有些发怵呢。那手举得不是太坚决。但谁能想到这车恰好说是他姑姑家40多岁的小二儿开的呢。等车站到我们面前,我们既有些喜出望外,还有些担心:这车会不会怒骂我们一番呢?当我们看清司机楼里坐的是小二儿的时候,我们才长出了一口气──我爱长出一口气的习惯从哪里来呢?──把心放回了肚里。这时刘贺江聋舅舅哪里还有村里问三矿和老马的威风和自信呢?──人一离开自己的领地和自己的地摊,马上就自动收缩了他往日的风采;你的老太爷在村里走路大摇大摆,但是等他来到省城和首都的时候,你眼见他跟在你屁股后头有些萎缩,步子都不知怎么迈了。──见到是小二儿,刘贺江聋舅舅还有些不好意思呢: 
  「主要是有点急事,不然不敢拦你这车!」 
  倒是小二儿有些大方当然也不失司机威严地说: 
  「我也就是看着像表哥,不然我也不会停车呀!」 
  刘贺江聋舅舅马上点头:「那是,那是。」 
  小二儿这时并没有熄车,仍在那里「轰轰」地轰油门:「上车!」 
  于是我和刘贺江聋舅舅就踏着车毂轳往空荡荡的车箱里爬──原来是刚刚卸完煤的一辆空车。这时倒是小二儿笑了: 
  「这不驾驶楼里还空着吗,还往车箱里爬什么?包括那个小孩,都坐到驾驶楼里吧!」 
  我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让蹭一下车就够了,难道还可以坐在驾驶舱吗?于是我们激动的心脏「咚咚」乱跳,接着又从车箱里爬下来,钻入了驾驶室。这时我们连怎么碰车门还不知道呢。接着你就可以想象我和刘贺江聋舅舅坐在驾驶舱里如坐针毡的样子了。我们看着树在我们两旁排山倒海般飞去,我们看着驾驶室里的仪表在不停地抖动,我们觉得汽车已经飞了起来在云雾里穿行,我们觉得小二儿真是了不起同时也开始觉得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无足轻重。30年后,当白石头坐着出租车在都市的拥挤不动的车流里穿行,往往还会喃喃自语地说: 「小二儿。」 
  或者摇着头说:「无足轻重,无足轻重。」 
  弄得出租车司机倒在那里犯含糊或者是打颤,以为他犯了精神病,哆哆嗦嗦地问: 
  「大爷,你是不是要停车?」 
  ……1969年新修的柏油马路上半天不见汽车。路上拾粪的老头往往比汽车还多。不但是汽车,就是你在1969年开一辆拖拉机,那也是威风凛凛啊。和我爹在一个拖拉机站开「东方红」链条拖拉机的老蔡,当时负责我们这几个村的春耕──本来链条拖拉机连柏油路都不能上,驾驶舱里连一个方向盘都没有,就是两根木杆子在那里推拉。但是每年春上老蔡到这里来,拖拉机一进村,大姑娘小媳妇就要围个水泄不通,争着看拖拉机的大灯。接着不管白天或是黑夜,田野里就响起了老蔡拖拉机的声音。夜里他把大灯开得足足的,黑茫茫的田野就像醒来的野兽一样睁开了眼睛。我们从夜里醒来喊一声娘接着往尿盆里撒尿的时候,就听到野外传来老蔡给拖拉机不断加油门的声音。就好象睡不着的婴儿听到身边娘的鼾声一样,它让我们感到新奇、刺激、放心、沉静和延伸。时大时小的拖拉机声一下让故乡显得那么亲切,老蔡给我们带来的身外声音让我们感到那么激动和自信。有时到了半夜,拖拉机将一块地耕完了,老蔡让拖拉机突然熄火,这时我们感到我们的夜是多么地寂静又是多么地落寞、损失、缺憾和伤痛啊。我们的生活中不能没有老蔡。老蔡已经把地耕完把拖拉机开走了吗?等到第二天,我们发现老蔡还没有走拖拉机还在我们身边,他还要在我们村驻扎一个礼拜呢,我们才放心和乐观起来。我们还担心地相互问──这话就不要直接麻烦问老蔡了──:拖拉机没坏吧?拖拉机没坏。于是我们就彻底放心了。这时朝霞打在田野上也打在老蔡身上。田野上的老蔡显得金灿灿的。这时大姑娘和小媳妇都哀求老蔡,要乘着他的拖拉机在田野里耕上一圈,好将夜里的担心和损失在白天补上。但这时又和夜里不同,夜里的担心和畅想是你自己的事,现在能不能上拖拉机谁先上谁后上都得由老蔡决定。这时老蔡倒也大度,说: 
  「谁都可以上,谁上都可以。」 
  但这样是不行的,这样就增加和鼓励了混乱,大家都在那里争先恐后地拥挤,最后的结果是谁也坐不上。这时所有的大姑娘小媳妇都无师自通地踊跃告诉老蔡: 
  「老蔡,可不能这样,没个谁先谁后,大家挤不上去倒要埋怨你。一切还是由你指定吧──你说让谁上,谁才能上。」 
  这时老蔡才真正从生活中超脱出来,拉开架式,点着谁,谁才能上。我们在客观上帮助了老蔡──一个笨手笨脚的拖拉机手,就好象我们在生活中遇到一个恋爱的新手在那里笨手笨脚让我们着急我们上来一下子就把他彻底解决了一样,现在我们也彻底解决了老蔡,老蔡反过来也一下进入了角色。于是世界上就开始出现规则和秩序,所有的大姑娘和小媳妇,都自动排在老蔡面前,等侍他的挑选。老蔡挑选上谁,谁的脸上就泛起一阵兴奋和羞涩的红晕。老蔡端坐在驾驶室里,虽然身边拥动着两个好奇的大姑娘,但是一边用手和脚驾驶着拖拉机拐弯。一边还故作潇洒地嘴里像搬仓鼠一样磕着花生呢。驾驶室的地上,落满了一层花生皮。当时我们并不觉得这花生皮已经把驾驶室弄脏,反倒觉得这是老蔡身份的一种象征。为了不让老蔡吃了花生感到口喝,我们还得不停地提着水罐到大队部的小伙房──小伙房也是因为老蔡的到来而设立的──去给老蔡打开水,然后将这个水罐和一个水碗搁在老蔡的地头;他什么时候想停下来喝水,就可以什么时候停下来喝水。吃花生嘴干了可以喝,就是不干的时候想喝一口水,也可以马上将拖拉机停下来去喝。从拖拉机上跳下来大摇大摆地走向地头的水罐,也是一种身份和姿态的表示呢。──老蔡和拖拉机走了以后,我们这群小公鸡的游戏之中,就多了一个节目叫「喝水」。1969年的一群小捣子,包括我们的刘贺江聋舅舅,什么时候想到过要喝开水呢?平时渴了,也就是拿一个水瓢到缸里舀一下,然后「咕咚」「咕咚」喝下肚也就完了。只有谁家孩子生病的时候,当娘的才用柴禾棍支一个小锅在那里燎水,最后水烧得半开不开,上面还落了一层烟灰。现在开拖拉机的老蔡,就是因为那么一个经久不见的拖拉机说在地头喝开水就在地头喝开水了。在当时春天开放的花朵中,我还有幸提着水罐到大队部的小伙房给老蔡打过一回开水呢。给老蔡做饭和烧开水的是我们村支书王喜加的爹爹老王喜加。但等我到了小伙房,却到处找不到他。只看到一个棚子里坐着一口黑锅,里面盛着半锅微微冒热气的水,灶里的柴火早已经熄灭──根据我对开水的经验,这铁锅里的微微冒热气的水断不是开水,我觉得开水的概念应该是永远在锅里「扑里扑咚」翻腾的浪涛;这风平浪静像大船已经回来的微微起伏的港湾里的水,能会是开的难道能够提给我们的老蔡喝吗?──我一想到老蔡,一想到我是给老蔡打水,我的身子一下也长了许多声音一下也高了八度呢,于是我就开始寻找应该将水烧开的老王加喜。这老杂毛也太不象话了。怎么能在我给老蔡提水的时候,让锅里只是微微冒着热烟呢,怎么不在我到来之前,把这水给「扑里扑咚」地烧开在等着我呢?──似乎我一下也变成了老蔡。最后我在一个和烧水棚子毫不相关的草堆里找到了他。他在那里昏然入睡。等我把他推醒他醒来以后还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推醒他似乎对我的推醒还有些不满意在那里对我皱了皱眉我一下就来气了,我在那里用已经变声的腔调说: 
  「四舅,我是来给老蔡打水的!」 
  老杂毛这时倒用锐利的眼睛──这次和这种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是一种突然清醒一下就明白了目前抓往了问题的要害接着就对一切不以为然的样子才有的眼神,那是一只老鹰而不是一只雏鸡的眼睛,它不需要激动只需要经验就够了──要不他怎么能给我们村培养出一个支书呢?看着我在那里激动30年后我才明白说不定他老人家倒是在那里感到奇怪呢──他在那里锐利地看了我一眼,接着就清醒了明白了问题的症结,接着当然就不以为然地打了一个哈欠又将身子倒在了他刚才睡着的草堆上──甚至还顺着他刚才身体起开的印子,与刚才被我叫起的身印叠加得分毫不差。看着他这样不慌不忙和大度自信,我一下倒不敢自信开始有些气馁和胆怯了。于是我提着一个漆黑的水罐站在草堆前进退两难。终于我又鼓起勇气问了一声──但这次完全没有了愤怒只剩下一种可怜的乞求: 
  「四舅,我是来给老蔡打开水的。」 
  四舅这时说话了──但没有起身:  「要打开水,到小伙房的水锅里去舀就成了,还问我干什么?」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只有将事实叙述清楚了。我说: 「四舅,小伙房里水不开。」 
  这时四舅明白了我犯犹豫的原因。不明白还好一点,一明白他竟象猫头鹰一样在那里狰狞地「咕咕」笑起来。于是这笑声比锐利的眼神对我还有震憾和教育作用,它使我第一次明白了世界的运作和相互不见面的好处;接着就明白了什么叫竹幕和铁幕。老人家笑完在那里说: 
  「什么开不开?你说它开它就开,你说它不开它就不开。你不往水罐里舀它永远不开,你往水罐里一舀它马上就开。」 
  我震憾和震惊之后,接着还对这世界的道理有些担忧呢。于是我不懂事地又将这担忧说了出来: 
  「四舅,水明明不开,我要当作开水提过去,老蔡一下喝出来会不会打我呢?」 
  老人家这时倒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好又折起身子开导我: 
  「我只问你,你现在起水的时候,老蔡在你身边吗?」 
  我呆呆地摇摇头。 
  老人家: 
  「他不在你身边,他怎么知道水开不开呢?──我还告诉你吧,这些天他喝的水从来没有开过──一直就是这样,他不是也没有发现吗?──一个老蔡,还成精了,你还在那里老蔡老蔡地要打开水了!」 
  说完,老人家又倒在草地上睡着了。我再一次被震呆到那里。老人家对我的教育使我一下跳跃了好几个社会阶段和让我对今后人生的路豁然开朗呢。当然世界真相突然展现在我面前也使我有些忧伤的伤心。原来事情的真相竟是这个样子,原来你们都是这样弄得。30年后想起来,老杂毛老王喜加也不亏为一个人间智者。他使我一下就明白了在一个牌局中做庄的重要性和你背对老蔡提水或烧水的重要性。于是我看着老王喜加一副熟视无睹和见怪不怪的样子,也就强作镇定地给老蔡打了这其实是不开的开水。等我把开水提回来,我发现事实果然印证了老王喜加的预言。因为在拖拉机轰鸣的田头,老蔡和大姑娘小媳妇,还在那里一成不变地笑语欢声呢。当我把这不开的开水提过去。老蔡把拖拉机开到田头──可能是欢笑得或满嘴的花生吃得过于干渴了吧,马上就跳下拖拉机,接着拿起这水罐往地头的碗里倒了一碗水,一扬脖子,「咕咚」「咕咚」就喝了下肚。接着还朝我不好意思地──是为了这开水还是因为这欢腾的充满着大姑娘小媳妇的场面撞在了我的眼里?──眨了眨眼,然后又急不可耐地跳上拖拉机,载着新的一拨姑娘,信心十足地又出发了。这个时候我一方面松了一口气,一方面也开始对事物的发展充满恶意。原来一切的底牌变换和偷梁换柱是可以这样神不知鬼不觉进行的。原来在一个事情发生的同时,世界上还伴随着其它丛生的杂草呢。开水和大姑娘小媳妇也是牵连着的。烧水的又是和这场面毫不相干的老王喜加,提水的又是我,这水最后的结果就可想而知了。但是最后的结局却是:所有的人都这么皆大欢喜。历史的滚滚车轮毫不计较地就碾过了这一节历史的大手毫不犹豫地就翻过了这一页。如果你不是偷梁换柱,为了一个细节的真实在那里纠缠半天,说不定这开水倒真要影响到拖拉机呢。现在老蔡喝了不开的开水倒是踏踏实实地驾着拖拉机在田野里飞奔。看着老蔡在驾驶舱里笑语欢声推拉着拖拉机的柄杆嘴里象土拨鼠一样地磕着花生,我第一次感到自己也开始和历史的发展同流合污了。于是我一下就觉得自己长大了自己的变声期的提前也有了根据。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谢谢你老蔡,谢谢你四舅,谢谢你不开的水。但是现在四舅哪里去了呢?四舅已经告别这个世界18年了。据说四舅死的时候正好是七月流火。地上烫得儿孙们无法跪下大哭,只好蹲在地上做做样子──这又是毫不相干的杂草拼凑到一起发生的连四舅也料想不到的结果吧?而在四舅的丧筵上,我们故乡著名的乞丐──从三岁乞食到七十八──中间经过了多少朝代?是不是一个历史的见证人?──吴连行也因为酒精中毒死在了打麦场上的草垛旁──连他也吃了历史的挂落。当年的风云人物现在只剩下老蔡了。老蔡现在也60多岁,患了股骨头坏死,走路拄着拐棍。自打1969年的拖拉机分别之后,我一直还没有见过你呢。1992年的春节,气候干燥,那时俺姥娘还没有去世,我陪着她老人家在乡下过年──仅仅因为炉上坐着一壶水,我就突然想起了老蔡,想起了吴连行,想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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