呢?
幸好牛三斤每次回来只在家里呆三四天,这使我们对生活和灾难还有一个终于会结束的期盼。三四天之中大家闷闷不乐,但是在心里却共同期盼着这三四天快一点过去──从大家脸上一天比一天露出喜庆和掩饰不住的期侍就可以看出来──我们知道那共同的欢乐的日子已经为时不远了。有时黑色的日子突然加长,这次牛三斤回来不是住三四天,而是五矿一下放了假,他要在家里住上半个月,等大家再见面的时候,大家终于连掩饰都忘记了,一个个开始露出绝望的神色──大家共同跌到黑色的深渊。30年之后我都不知道那15天我们到底是怎么度过的,我们为什么没有在半个月之中像海豚一样集体自杀,将自己的尸体集体地拋扔到岸上──你不能不佩服我们的毅力。──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当时我们并没有这种毅力,我们只是坚持了12天,到了第13天,我们再也忍耐不下去了,我们不约而同地共同爆发了。已经到了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的地步了。于是我们在一个晚上可怜地做了两节藏人和老马的游戏之后,大家不约而同地一齐停下来了,接着我们该怎么办?还这么明知故犯地折磨自己下去吗?这时一个大胆的捣子我记得好象是牛来发的儿子小猪蛋怯生生地试探着──本来小猪蛋也是一个英雄八面和动不动就要挥镰刀和割肠子的主儿呀──这时也怯生生和试探地问:
「要不咱去吕桂花家看一眼。」
听到这个提议,大家从心眼里一齐欢呼和响应:「对,到吕桂花家去看一眼,看看她在干什么呢!」
「反正我们好多天没到她那里去了!」
这时又有人老成持重地说:「就是现在去,我们也是去看牛三斤表哥,也是好长时间不见了。倒不一定非去看吕桂花!」
这个自我安慰和自我欺骗的理由一下又说服了大家,帮助大家克服了潜在的心理障碍──真是一举两得,真是一个重大的理论贡献,于是大家纷纷说:
「就是。」
「咱们就是去看牛三斤表哥,谁说去看吕桂花呢?」
……
于是大家第一次在牛三斤表哥从五矿回来的日子里,开始一跃而起和欢呼雀跃地来到了吕桂花的新房。我已经忘记了当我们走进新房时牛三斤和吕桂花正在干什么,只是觉得当牛三斤不在的时候我们觉得新房的空间还是挺大的,装下我们这些捣子绰绰有余;现在由于牛三斤表哥的存在,等我们十来个捣子一进屋,屋子马上就被填满了房间里显得一点空余都没有。记得当时牛三斤表哥还是像平常一样严肃,对于我们的到来既没有欢迎,,也没有谴责,就那么沉默地在床前站着──记得当时他仍带着一顶火车头帽子──30年后想,你在屋里还带什么帽子呢?──于是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我们也就是在那里干站着,平时所有的欢乐和肆无忌惮,现在都变成了老老实实和默守陈规。甚至一下我们变得有些腼腆和有礼貌了,小猪蛋乍着胆子在那里说:
「听说三斤哥回来了,我们来看看。」
大家马上像应声虫一样随声附和:
「就是。我们来看看。」
接着大家还拙劣地装出大人的样子在那里问:
「五矿最近怎么样?」
「炭块还是那么大吗?」
「你说我们这里的人,怎么一拉煤就去三矿而不去五矿呢?」
「三斤哥,你像三矿的老马一样在五矿过磅秤吗?」
「那样的地磅,一下能过多少斤?」
「听说要提你当保管员呢!」
「吃饭还得拿饭盒吗?」
……
当时牛三斤答的什么我也已经忘记了。只是记得面对我们的提问,他更加严肃──于是这次不见他还好一些,自见他这一面,今后在街上和他对面走过来,对于该不该跟他打招呼,我在心里就更加发怵、紧张和拿不定主意了。于是在不长的时间里,我们该问的都问了,该说的都说了,这时我们连和吕桂花搭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找到,就低眉顺眼和臊眉耷眼地灰溜溜地退出了吕桂花的新房。边出门还边自我解嘲地说:
「不要送了,不要送了。」
出了门我们集体半天哑口无言。倒是临出门的时候,吕桂花在房里喊了一句:
「以后有空还来玩!」
才给了我们一点生活的信心和希望。──既然牛三斤回来是这样一种结果,现在我们还要摇起电话问他回来不回来这样问的本身不也起着催他回来的作用吗?我拿起那摇把电话,第一次像大人一样在那里犯了深思和考虑──你说吕桂花对于我们的成长起到了多么无微不至和细微末节的作用呀,一个电话的重托,就使我考虑起问题第一次不是从枝节而是从大局出发,不是单单考虑目前也考虑到了长远,不是单单考虑自己而是想着还有一个集体,不是单单盯着眼前的两粒米而是像雄鹰一样一下就飞到了天空。它是一个人素质和层次的飞跃呢。当然,30年前的一个11岁少年,他的意志并不是多么坚强,最后的结果又必然是:我还是为了眼前而丢掉了长远,我还是超越不了个人而纯粹为了大局,我还是不会为了大家的利益而将自己的表现机会给牺牲掉──最后落一个连电话都打不通的罪名。想一想秃老顶、金银贵和小猪蛋……他们都是什么东西!当初打电话的时候他们不是还对我有些怀疑呢吗?现在如果我为了他们而不打这个电话,最后不正好使他们的怀疑成立这胜利的果实只能让他们独吞而我倒要被他们反咬一口吗?那个时候谁还会想到我的机谋和大局呢?人们都是一些忘恩负义的人呀。不给他们吃肉的时候他们老实地捧着粥碗,觉得自己本来就不该吃肉──肉食者谋之;真给他们吃肉的时候,他们反倒端起饭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如果结果是这样的话,我不是为他们白白牺牲了吗?牺牲后他们不是也不会说我什么好吗?去你妈的,天塌砸大家,打!于是我拿起这摇把电话就愤怒地打了起来。甚至比不思考摇得还猛。──说起来当时我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呀,这是我人生的历程中第一次用电话跟另一个人在世界上交流;而这第一次电话,一下又具有这么多的社会内容和人生含量──这不是一个普普通通随便瞎扯淡的饭后聊天的电话,而是一个由这内容要产生社会效果和连锁反应的关键性对答──我就不管不顾和一往无前地开始拿起了电话对世界倾诉了。30年后,还有许多接到白石头电话有的只是听到白石头声音还没有见过面的朋友,都说白石头在电话里有另一番声音、表现、风采和魅力──见过白石头的人,也说电话里的白石头和生活里的白石头是不一样的──明明他在电话里是那样的热情,怎么见了面反倒冷若冰霜呢?明明听到他电话的声音就发怵,怎么一见面倒是那么地和蔼可亲呢?明明在电话里已经听出是一种意思,怎么一见面就改变了呢?明明在电话里什么都没说,怎么一见面就说不是一切在电话里都已经说过了甚至是说定了呢?在电话里说什么了?于是没见过白石头的人,都想快一点见到他;见过白石头的人,这时反倒有些发怵──当白石头听到这些形形色色和林林总总的议论,他就觉得这一切议论都显得空泛和缺乏历史底蕴。因为他们不知道白石头在少年时期第一次打电话的历史。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现在他们没有经过白石头的同意就对白石头的电话评头论足,说明着他们一厢情愿地背叛了白石头的过去和现在。一到这种时候,白石头往往会自言自语或是喃喃自语地说:
「关键还是起点不一样呀。」
这句话一经说出,以后就成了白石头和世界发生误会、错车和擦肩而过需要用自言自语和喃喃自语来排遣的时候常说的一句口头语。虽然当时是第一次打电话,虽然对电话的摇把不熟,虽然第一次打电话就有这么激烈的思想斗争和复杂的社会含量,但是这部镇上邮局已经褪了色电话上方还挂着两捆碱性电池的摇把电话,在白石头一往无前的精神召感下,竟在他手里出乎意料地一摇就通了。连邮局的人都说,这部电话从来没有这么通畅过──而且你要通话的地方,又是百里之外的五矿;30里20里还好说,这是百里;一个屁毛不懂的乡下孩子,就这么三摇两摇真的摇通了?──一下让邮局的人都对这电话感到气愤。──甚至电话已经通了,看电话的老董还不相信呢。还以为是这毛孩子恶作剧地骗他玩呢;只是等他从孩子手里抢过电话把自己已经失聪的耳朵贴着那听筒「喂喂」了两声之后:
「谁呀,啥呀?你是五矿吗?你真是五矿吗?」
五矿清晰的声音果然传到了老董耳朵里──这时老董又从另一个方面有些兴奋呢,都说我老董耳朵失聪,这不听起电话来也很好吗?为了这个兴奋,他只好一边骂着:
「他妈的,说通吧,它还真他妈的通了!」
一边就将这话筒糊里胡涂地又交到了由于路上骑车过速现在头发还向天上飞着的乡下孩子手里。这时孩子子也兴奋了。也把许多社会含量和刚才的思想斗争一下子忘到九霄云外,一下就对大局和整个社会形势如果这个电话不通对你们还好一些如果通了要对你们将来15天的夜晚产生毁灭性的打击也不管不顾了,他开始鼠目寸光和顾头不顾屁股地一下就沉浸在电话一摇就通而且还经过老董的证明这诸多的兴奋之中了。于是他拼命压抑着自己的兴奋,从老董手里接过电话,开始语无伦次地拼命往电话里灌输和嚷叫:
「是五矿吗?我找过磅秤的牛三斤,我叫白石头,他是俺表哥,俺表嫂叫吕桂花,吕桂花让我问一下他最近还回来不回来了?……」
等等等等。事后白石头才知道,他这电话的风头出得还没有到此为止呢。等过了几天牛三斤表哥真的回来了,这时连他也憋不往那刀削斧刻的严肃的脸,说起这电话的事也在那里「扑哧」一声笑了。因为矿上的电话就那么一部,管电话的老头叫老杨,老杨接到谁的电话,就要通过架在矿上的大高音喇叭在里面重复电话的内容让你知道。不然矿上两千多人,人人去接电话电话和老杨怎么受得了?于是在老董从老杨那里得到了证明──电话果然通了,而且确实是五矿──接着你在电话里说了吕桂花的内容之后,老杨就开始在矿上和连绵起伏的群山中开始广播,于是这声音就回荡在那万水千山和沸腾的群山里:
「牛三斤,牛三斤,你的媳妇叫吕桂花,吕桂花问一问牛三斤,最近你还回来吗?」
这广播的内容老杨可能没有介意,但是等这内容从高音喇叭里传出来以后,立即、马上,在今后的几天和几月,甚至几年到几十年后,都成了五矿的笑谈和美谈了。就成了一个通俗歌曲和流行音乐。──从歌词角度来看,它还真有些先锋和后现代的意味呢。于是大家一上班,顶着矿灯提着饭盒,就开始在那里喊──千万人都像背毛主席语录一样在那里比赛着唱:
牛三斤,牛三斤
你的媳妇叫吕桂花
吕桂花问一问牛三斤
最近你还回来吗
……
虽然因为牛三斤的回来和我这一摇就通的电话一下又损害了大家半个月的利益,虽然这半个月里大家像以前的半个月一样感到难受和煎熬,甚至因为这个电话是白石头打的现在大家回过头来已经开始对白石头怒目相向,但是在白石头心中,这半个月内却忘记了煎熬而一直沉浸在幸福之中呢。人怎么不能为了眼前的利益而忘记长远的目标呢?人怎么不能为了眼前的两粒米而丢掉苍鹰似的翱翔呢?眼前的两粒米是可见的叨到嘴里就是个饱,谁知道你在将来的天空里翱翔半天能得到什么会不会空手而归呢?我就是过了今天不说明天,为了今天牺牲明天,又怎么了?于是白石头为了自己的暂时利益而牺牲了大家的整体利益在那里沾沾自喜了整个的1969年呢。对于白石头来说,1969年也是一个沾沾自喜的年头呢。当然这喇叭的内容在村里传开之后,它的影响也像在五矿一样,立即在村里流行开去。半个月的煎熬过去,它也成了我们这群小捣子中的口头歌曲。同时,就像上次到三矿接煤车一样,白石头因为电话和喇叭再一次成为村中的明星和在一帮小捣子中脱颖而出。上次接车还灰头涨脸地费了一膀子力气,这次可是不费吹灰之力拿起电话就在邮局里摇了摇。这也是使白石头感到了投机的好处于是他长大之后怎么能不是一个机会主义者怎么能把自己脸前的利益和两粒米给放弃而去考虑什么民族大义呢?你还怎么能指望他为了一个长远的理想和目标做一次战略性的撤退或是丢弃呢?他一生想到的从来都是得到,他哪里想到过放弃才是一种更大的得到呢?──当然,在1969年的电话风头上,投机者也不只是白石头一个──这就可以看出机会主义在我们人民群众中的基础了──本来捣子们当初是反对白石头打电话的,电话在客观上是损害着大家利益的,牛三斤回来的15天大家在精神上和肉体上倍受煎熬,但是这时看到群众舆论的转向和白石头的超拔,大家一下也放弃了主义和正义,开始集体转向和投降。这时大家开始说:
「我们早就说过,白石头是打得了这个电话的!」
「我们打小跟他在一起玩尿泥,还不知道这一点吗?」
这时秃老顶倒是对一群流氓产生了愤怒──但由于势单力薄,在群众的浪涛中发不出单独的声音,只好采取自言自语和喃喃自语的方式说:
「其实,当时支持白石头打电话的,也就是我一个人了!」
说完这个,还看了白石头一眼。──但这些形形色色不同方面的事后拥戴──虽然都夹了些私心杂念,在客观上对白石头的脱颖而出和发扬光大却都起到了促进和更加促进的作用。白石头在1969年的天空中可以任意的飞舞和翱翔──30年之后他才稍微有些清醒──当他再一次在成年人的严峻的现实中遇到大的社会动荡和群众运动的时候,他才突然知道了自己在30年前的肤浅。这时他倒摇着头在那里感叹:
「原来也就是一个电话和高音喇叭呀!」
倒是让跟随他的人,一下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一下坠到了五里云雾之中。一下倒把这感叹归到了自言自语、喃喃自语甚至是老年痴呆症的行列。于是这白石头的唯一清醒,又让我们和历史给错过去了。──其实30年前我们唱过高音喇叭和电话之后,我们心里最想说的话还是:
牛三斤表哥,电话和喇叭都已经响过了。你在家住的时间也不短了。你该早一点回去了。
……
现在回想起来,当牛三斤表哥不在村庄回了五矿的日子,我们在吕桂花的新房里度过的也不都是快乐,在心里也不是没有担心和嫉妒──在我们心中还另有敌人。他就是我们村里另一个已经成年并且已经娶妻生子的表哥刘久祥。不可否认地说,30年后的刘久祥,那臃肿的身体,那浮肿的脸,一笑露出几根大黄牙,眼睛已经被胖脸挤压得看不见了,脑袋上的头发脏得像破鞋垫一样粘在头上──让你无法设想他的当年;但在30年前,他在村里却是一个风流倜傥的英俊青年呢。留着当时十分时髦的小分头,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有时又人为的变换一下发型,忽然梳成当时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