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就无话可讲,无话可说了!」
孬舅开始畅怀大笑。我也跟着他笑。突然孬舅收住笑,又小声问:
「你知道这阴谋是谁制造的?」
我也立即警觉起来:「谁?」
孬舅伸出两个手指头:「两个人,二者必居其一。」
我:「哪两个?」
孬舅:「一个,是那个副秘书长,他天天惦着我的秘书长位置,要锯我的椅子腿,才这么造我的谣言。据说这个巴伐利亚人祖上是犹大,有出卖人的血统。」
我点头,说:「我们有了粪兜,他的谣言不攻自破。他这么做,无非是蚍蜉撼树。就像鱼虾戏龙一样,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
孬舅:「我同意你的说法。」
接着一声深长的叹息:「另一个人就难对付了。」
我:「谁?」
孬舅:「你孬妗。」
孬妗这个人我见过几面。大部分是在电视上,她穿著红筒裙、披着黄纱陪孬舅四处访问,从飞机舷梯上走下来;还有一次见过真人,是在亚洲大饭店的时装表演会上。世界名模冯.大美眼亲自出场,轰动了整个世界。门票高达3600里拉。本来我无钱看这场表演,也没时间,每天晚上吃过饭还得赶紧洗碗。正巧这天同居的曹小娥与我制气,我趁制气和矛盾的功夫──世界上的事情从来都是福伏祸焉和祸伏福焉──丢下一池子脏碗,悄悄溜到大街上,顺着人声的喧闹来到了大饭店门口。正巧时装表演会的把门者,是俺的乡亲、中国影帝、反派大腕瞎鹿,我又趁机溜了进去。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俺孬婶那嫩藕一样的大腿,杨柳一样的腰肢,若隐若现的肚脐眼,大步走来突然亮相,万众中似乎只盯你一人的大美眼──光束是说收就收,似乎只属于你一个人,但也说放就放,一下又照亮了大家和全世界──令人心荡神移,烟飞灰灭,不知身在何处。回来木床上被窝里所想的,也不管是不是你的妗。当时我想,为了这样的人,粉身碎骨又算得了什么?有了这样的人存在,曹小娥制气又算个球?于是一场家庭纠纷也迎刃而解和化干戈为玉帛。我也突然明白那么牛气、在中华民族面前常常自称影帝的瞎鹿为什么心甘情愿在饭店前把门。平时他是什么做派?多少人想见他一面都难。单单用为了乡亲这样的理由能解释通吗?后来在一次晚宴上,我将此问题向瞎鹿提了出来。我与瞎鹿认识了一千多年,在他没出道之前,我们在一起摸爬滚打,相互的底细都知道;从山西大槐树下出发的迁徙路上,还相互捉过虱子。所以他在我面前一时还不好摆架子。平时我对别人吹嘘我们是哥们,他知道了也是一笑了之。这时见我提出这么尴尬的问题,他有些不好意思,忙假装有事,抄起自己的「全球通」,揿打了几个电话;接电话的当然都是名人,一个是福克纳,一个是王朔,言语之中,似乎都正趴在家里给他写本子──他好象还有些不满意。放下电话,红着脸对我说:
「老弟,我承认,你戳到了我的痛处。谁没有肤浅的时候呢?对这事我有些后悔。」
我盯着他说:「你没必要后悔,何况这也不是肤浅。」
他奇怪:「那是什么?」
我说:「是真情。」
瞎鹿吃了一惊。接着又红脸,开始搓自己的手。半天扬起脸说:「这事我真没仔细想过,我只是凭感觉。」
半天又叹口气说:「可你想想,她是咱孬妗。就是不是咱妗,人家也是世界名模,看咱算什么呀。」
我安慰他:「你混的也不错,你是中国影帝。」
瞎鹿咔出一口痰,啐到格瑞特饭店的地毯上:「一个中国影帝,放到世界名模面前,也只是一个虾米;你想想,第三世界。」
我说:「瞎鹿,你不能这么说,你这么说会伤害大家的民族自尊心。大家都看着你呢。」
瞎鹿听了我这话,马上又恢复自己的身份,作出早就明白的样子,知心地对我说:「我也就是对你说,到了大众场合,我还能那么傻冒?」
又说:「其实,对这种大众面前撩大腿的人,我早看穿了她们的本质,她们不也是靠身子卖钱?这和妓女有什么区别?」
我说:「就是,让我们在木板床或席梦思上把她忘掉!」
接着我们把手把在了一起,共同达成了协议。但从瞎鹿后来的表现看,他并没有把俺妗忘掉。瞎鹿过去吃饭旁若无人,吃完就走,不管别人是不是收尾,一派影帝风采;现在变得顾左右而言他,常常饭也不吃,一个人楞楞地坐在那里发呆;别人问他话,他沉吟半天,猛然皱着眉抬头:
「你刚才说什么?」
众人也跟他在那里犯楞,不敢再动筷子。世界上只有我,知道瞎鹿内心的痛楚。瞎鹿见了我,目光躲闪,埋头喝酒。从瞎鹿鼻子冒出的酒气中,我看到孬吟在瞎鹿心中成了一个化不掉的情结。酒气中袅袅升起的孬吟,依然是演台上的步态,大腿、腰身、美眼,都楚楚动人。我清楚地知道,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一切都无可挽回,瞎鹿的艺术生涯,肯定要被冯.大美眼给扼杀了。或者恰恰相反,这会成为瞎鹿艺术再上一个台阶的爆发点。一切全在瞎鹿的把握。从后来的发展看,瞎鹿走了前一种道路,没有把真情化为动力,为了爱情,把家身性命都拋弃了。当孬舅号召一帮同性关系者上山下乡,与故乡的猪蛋、六指、白蚂蚁、曹成、袁哨、白石头同吃同住,摸爬滚打,一切窝里翻,让故乡消磨掉他们身上的异味、异端、异化和同性化;本来这事和瞎鹿没有关系,孬舅也没有把瞎鹿划到圈里,他认为瞎鹿还没有到那种地步;但瞎鹿自告奋勇,把正在主演的一部稳拿康城奖的片子都扔了,追随大家到了故乡。因为这些上山下乡的同性关系者之中有孬妗。他是追随冯.大美眼而去。福克纳和王朔的电影本子也白写了。当后来瞎鹿在故乡发现冯.大美眼的同性关系无可救药,对他的追求置之不理,认为这种追求低级、肤浅,不懂爱恋的真谛,瞎鹿差一点扼腕自杀。
孬妗就是这样一个人。但一开始我们与孬舅都不了解她。孬舅一千多年前是什么?是一个杀猪宰羊的屠夫,赤着脚、扛杆红缨枪在曹成部队里当「新军」。动不动就说「不行挖个坑埋了你」。那时哪里会想到他日后要当世界的秘书长?在这一点上他倒没有未雨绸缪、预设和锁定。那时的孬妗还是前孬妗。穿一偏襟大棉袄,唇外露着两根黄黄的大板牙,头上顶一发髻,发丝上爬动着虱子,男女虱子在头发里恋爱,结下许多虱仔。1960年,村里饿死许多人,在一次抢吃牛肉中,前孬妗被活活撑死。当时孬舅正倒掉大枪,拿着红薯小饼哄村里妇女睡觉。一开始是媳妇,后来是黄花闺女,一个小饼一个闺女。听说前孬妗要死,他赶过来看,除了责骂前孬妗没出息,这时倒动了真情,流着泪说:
「孩他娘,你其实不懂我的心。」
后来这成了一首世界名曲。也成了瞎鹿第一次问鼎康城的那部片子的主打歌。所以孬舅后来出外视察时,常常在不同的场合说:
「我也是懂一点艺术的。」
「你是瞎鹿,我认识你。」
口音中还带着浓厚的家乡风味,就不能说没有出处。
孬妗去世以后,孬舅一直独身。虽然他曾与曹成的女儿曹小娥同居过一段,但他们没领结婚证呀。对村中别的妇女,孬舅也有过一些性骚扰,但终是水上的浮萍,没有结果。后来孬舅离我们而去,像当年小麻子出去闯荡一样远走他乡。小麻子走了一段,荣归故里,带回来一帮红眉绿眼队伍;孬舅出去一段,虽然没带回来部队,但带回来一个世界性的礼义与廉耻恢复委员会的秘书长,也算对得起先人。我的故乡是英雄辈出的地方。任何人出去走一趟,都不会空手而归。小刘儿出去混成一个艺人,已经算是最没能耐的了。孬舅成为礼义与廉耻恢复委员会秘书长那天,整个家乡额手称庆。唯有老贵族曹成、袁哨有些醋意。老曹说:
「过去认为战争年代好做官,谁知和平年代也可以爬上去嘛。」
老袁说:
「怎么只叫礼义和廉耻恢复委员会呢?法律和秩序就不要恢复了吗?」
后来传来孬舅在大洋彼岸再婚的消息。二婚头是德国贵族、世界名模冯.大美眼。大家又一次欢呼。当然,家乡的处女们都大失所望,原来以为孬舅上去以后,能像当年的小麻子一样在家乡搞选美;通过结婚办签证,还能再带出去一个;谁知到头来你在外边搞了一个洋人,不是白白绕了我们一遭?我们坐在桃花灿烂的树下,心守如玉是为了等待一个值得等待的人,现在这个人的心另有所属,我们还守身如玉个球?这次你连小麻子也不如了。早知这样,姑奶奶不早就放得开了吗?于是在孬舅第二次度蜜月时,我们家乡的处女也找补了一回:破碗破摔掀起一次性解放高潮。对冯.大美眼,我们都不解其详,但这次曹成和袁哨比较赞成,说孬舅到底是今非昔比,身居高位一段,眼圈子大了,知道异性的挑法;不说别的,单看出身,姓「冯」,在德国就是贵族。出身决定教养,一提裙边,一撩大腿,就与常人不一样;要不人家当模特!接着又做出往事不堪回首的样子,相互感叹:
「咱们是老了,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
就这样,大家只知道孬舅的欢乐,不知道孬舅的痛楚。只知道孬舅秘书长当着,模特睡着,整天都在福窝里,想不到他和俺妗之间也有矛盾;时间一长,理想、志趣、吃法、睡法,也有差异,也有裂痕,也有心灵不交叉、尿不到一个夜壶的时候。秘书长也是人嘛,也没有生活在真空中嘛。在我们高兴或悲伤的时候,我们恰恰忘记了一点:孬妗的出身固然是贵族,但孬舅以前可是杀猪宰羊的屠夫;孬妗虽然姓冯,俺舅可是姓刘;单从出身看,他们之间怎么会不发生矛盾呢?这也是曹成、袁哨始料不及的。从这一点出发,我对俺舅有些同情。
我与孬舅一人骑一头小毛驴,站在丽晶时代广场上。当孬舅对别人诬蔑他有同性关系倾向并由此涉及到孬妗时,他有些愤怒和无奈,仰天长啸,我有些愤怒和同情。当我想安慰他两句时,广场上许多不同皮肤的男女听到这里仰天长啸,本来他们之间的谈话都是在作假,他们都支着耳朵注意我们的一举一动;现在见这里有仰天之声,似乎给他们提供一个跟秘书长打招呼的机会,所以都蜂拥而至,不顾演台上的现代舞,纷纷高举着溜溜的麦爹利,想跟孬舅说话,想弄清孬舅仰天之声的原因,好回去作一个报道或是作一个向别人吹嘘的资本。但他们想错了,孬舅什么人没见过,孬舅怎么会理他们?他们的所思所想,孬舅一清二楚;孬舅脑海里所翻滚的东西,他们却一概不知。何况这种众人围着一人转的场面,孬舅见得多了,已经烦了,腻了,所以没理他们,眼睛没看任何人,似乎这种蜂拥的场面根本不存在,只是小声对我说:
「看这些人多么费劲。」
接着摘下眼镜,皱了皱眉。围在我们四周的武装警察见孬舅摘眼镜皱眉,马上采取行动,抄起了防暴盾甲,开始将人群往四周推。人群一边后退,麦爹利泼了一身,还不忘向孬舅搭话,镁光灯继续闪烁,企图孬舅能回心转意;但孬舅仍对他们置之不理。众人见孬舅无望,开始把希望寄托到第二代的我身上,纷纷向我打招呼,将各种镜头对准我,许多人在高声喊话:
「小刘儿,刚才秘书长叹息什么?」
「他脸上怎么有亮晶晶一颗东西,那是什么?」
我到底是年轻,这种场面见的少,想出风头,又想在回答记者提问时显示自己的幽默,所以高声喊了一句:
「去年一滴相思泪,今年方才到腮边。」
众人大笑,将时代广场的气氛推向了一个高潮。在场的记者根据这个回答,又根据定向窃听器的记录,到底知道了我们谈话的一星半点,知道涉及到了同性关系,于是第二天将这些星星点点见着报端,由此也促销了我的两本书。但我们谈话的核心涉及到谁他们不知道,如果知道了又会在世界上引起一场混乱。对我与众人乱打招呼,孬舅也没有责备,见怪不怪,一笑了之。本来我想安慰孬舅,被众人这么一冲,悲剧变成了喜剧,刚才的气氛没有了,情绪连结不上。我有些遗憾,也有些惭愧,因为这一切是我引起的。孬舅又没有责备我,不为一时一地不受安慰、气氛变换而影响自己的情绪。到底当了一段礼义廉耻的秘书长,心胸比以前大了许多;相形之下,倒是我小肚鸡肠,自己在那里玩小九九。这哪里是要安慰孬舅,这简直是在借孬舅的不幸来开创自己的人生。可见后来孬舅下台以后,我又与孬舅争执当年是我的肤浅。从潜意识讲,肯定又想借此纠缠些什么。怎么话题一提到孬妗,自己就那么扯住不放,潜意识中有什么性成份吗?悲剧变喜剧以后,我不知趣地仍想找回安慰的气氛,借此再谈谈孬妗,孬舅感觉到这一点,立即摆了摆手,拿出政治家的风度和策略,一方面不屑追究我潜意识中的龌龊,同时借气氛的改变,把话题从泥浊中拽出来,绕过孬妗,重新开辟一个话题,开始谈他的奋斗经历,藉以敲打我同时也教育下一代。我只好跟着他的思路转变。他说,当年他离家出走之初,在一个火车的餐车上当服务生。从一个餐车服务生当到世界的秘书长,中间的人生道路有多么漫长?看着现在秘书长当着,模特搂着,前呼后拥,岂不知背后的坎坷人生中有多少人间血泪。他倒骑在毛驴上感叹地说:
「百十年哪,不容易。」
这毕竟是一个严肃的话题。我立即也严肃起来,说:「舅,是不容易。」
孬舅:「比你写Story难多了。」
我:「那是,我那是瞎编,人生可十分实在和枯燥。」
孬舅兴奋了:「我给你说一件事,你就知道了。50年前,我身背盒子炮,穿梭在战火纷飞的中东战场。一发飞毛腿导弹,差一点落到我身上。多亏我眼疾手快,一个鹞子翻身,跳出一箭之地,才捡了一条性命。」
我:「看多危险!」
孬舅:「还有一次在南美,我拿着冲锋枪跑了50米,打倒了树林一样的49人!」
我:「看多勇敢!」
孬舅皱了皱眉,认为我回答得不准确。我突然意识到什么,忙重回答:「看枪法有多准,连发50,只有一枪脱了靶!」
孬舅笑了。接着又严肃地说:「还有一次,在我出道的关键时候,他们合伙谋害我!」
我:「他们雇了黑手党吗?」
孬舅:「雇黑手党我倒不怕,孬舅原来是干什么的,还怕黑手党?可怕的是半夜时分……」
我有些紧张:「半夜怎么了?」
孬舅:「他们送到我房间一个美女。」
我「噗嗤」一声笑了,明白了他们的罪恶企图。我说:「这不能上他们的当,他们肯定在房顶架了摄像机,通过电眼在监视你。」
孬舅拍着巴掌:「可不,他们连电视台、报社都通知了,让把第二天头条新闻的位置给留出来。你说我怎么办?」
我:「不能让他们的恶毒阴谋得逞,赶紧把她给扔出去!」
孬舅有些犹豫:「可她进门就脱衣服,身条实在好,皮肤特细腻,小奶头在颤动,似乎在眨眼睛说话,下边还画着一朵荷花。你还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