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子说,咪咪,爸在这儿。就攥住了女儿的手。
李晓莉说,孩子,妈在这儿。
夫妇两人一人攥着咪咪一只手,一家人的手连在一起。
王满堂和他的八哥都在打蔫。王满堂这只八哥有人来疯的毛病,屋里人越多,它越闹得欢。除了“我是你爸爸”以外,还时不常的冒出两三句惊人的脱口秀来。没经受过训练,完全是自学成材。真到了屋里没人,王满堂需要它来解闷的时候,它则比王满堂还闷,任你怎么逗,怎么哄,就是不张嘴。逗急了就背向着你,把尾巴一抬,咕叽,冲着你的脸拉一泡。王满堂常常气得没法,恶狠狠地说,我红烧了你!八哥马上接过来说,熬锅粥,熬锅粥。
门墩问他爸爸怎么不打电脑了,王满堂说没劲,打来打去就是那一套。王满堂问柱子上临州走了有几天了,门墩说三天。王满堂说三天该回来了。门墩说,早着呢!上临州又不是上通州,来回怎么也得一个礼拜。您急什么,一又不是燕尔新婚。
王满堂说,我就是燕什么婚。柱子娘来了,一我还要带她上套儿那儿照结婚照呢。
门墩说,您照裸体照我都不拦着您。现在您是玩新潮呢,您有钱,什么新鲜您来什么。
王满堂说那是。
门墩说,现在咱爷儿俩整个调了个个儿,您成了大小孩;我呢,成了您爸爸。
王满堂说,放肆!
门墩说,还“大胆”呢,把电视剧里皇上的话都学来了。也就是我,没心没肺地跟着您混。您这几个孩子,换了谁,谁也跟您过不到一块儿去。人家首先受不了您这份折腾,一会儿一个主意,一会儿一个做法。没有规律,全凭感觉,生活里满是主观随意性。半夜里一点吃春饼,也就是您,我要这样,您非说我是精神病不可。
王满堂说,你小子在含沙射影说我精神不正常。
门墩说,我哪儿敢有那意思。您是谁呀?您是咱们老王家的天。
王满堂说,我就是天!我今年八十六了,还当不了你们的天?
门墩说,我大妈来了您得把我妈的相片请下来,太刺激人。
王满堂问刺激谁?门墩说,您的新媳妇。
王满堂说,你说的是柱他娘,她是新媳妇?她算什么新媳妇!
门铃响。反映最快的是八哥,它扑扇着翅膀,在笼子里一通转圈,尖着嗓子说,我是你爸爸!
王满堂兴奋地说,柱子他娘来了!
门墩说,在感情上您也注意兜着点,含蓄点,别太外露。您想媳妇都想疯了,坐飞机也没这么快。
王满堂说,保不齐他们坐的是火箭。
进来的果然是麦子,后头跟着柱子和拴驴。
麦子已经成了一个地道的农村老太太。从王满堂看到她第一眼起,就觉得她老了,不是过去的麦子了。头发依然浓密,却寻不到一根黑,脸上满是皱纹,沟壑纵横,显出了风吹雨打的痕迹。只有那笑,眼睛弯弯地一笑,使王满堂认出了,这还是当年的麦子,温柔坚韧的麦子。
老夫老妻四目相视,万语千言,不知从何处提起。
门墩说,拥抱哇,这个时候不拥抱还等什么时候!
柱子一把拉开了他兄弟,让他在这关键时刻不要裹乱。王满堂说,来了?这么快就来了。
麦子说是坐拴驴的车来的,要不也不能这么快。
门墩问拴驴驾的是不是村里的驴车,拴驴说他驾的是“三菱”。门墩说大概是走私的、拴驴眼一瞪说,你才是走私的。
麦子说,设正经。这门墩还是没正经。
麦子的到来使王家最大的变化是变作了养鸡场,麦子喜欢鸡。楼下常有挑着大笸箩卖小鸡小鸭的贩子推销“产品”,贩子笸箩里的鸡鸭,无—不被涂染成绿的、紫的、红的,冒充是外国品种,将来会长成红鸡、绿鸡……麦子当然不会上这个当,但是麦子是真喜欢鸡,就买。一买买十只,让卖鸡的过几天再来。十只色彩怪诞的毛绒绒的小鸡雏在王家屋里互相追逐,幸福地啄着小米,自由地随处排泄。有时上到床上,有时上到桌子上,有时上到门墩的电脑上,景致美丽极了。
阳台上的八哥发出了小鸡的叫声,惟妙惟肖,可以乱真。王满堂气愤地说,谁让你学这个的?八哥一撅屁股:我是你爸爸!
门墩偷着乐。
王满堂提着鸟笼子找麦子算账,麦子正像在乡下扫土炕一样趴在床上扫席梦思。麦子对王满堂说,这炕忽闪忽闪的像船,俺一上船就晕,俺往这活动炕上一躺,也晕得站不起来。
门墩在厅里打着哈哈说,听说过晕车的,没听说过晕炕的。
王满堂不理会麦子晕不晕的话,王满堂让麦子把那些鸡给他处理了。目前他的八哥已经不是八哥,变成黑鸡了。麦子说她就爱养鸡,在乡下她养了二十四只鸡,没有鸡她就跟没有孩儿似的。如果王满堂不让她养鸡,她还能养什么呢?
王满堂说,你养我。
麦子说,你以为你比那些鸡好养?俺这回来才发现,你比那鸡难伺候多了!一俺那鸡顶多吃点小米,你咧?又是电温脚,又是电摇摆、一天折腾不完。还挑食,肥肉不吃,猪肝不吃,鸡蛋黄不吃。你那黑鸟跟你一样,刁钻古怪,吃虫,还得是面包的,喝水还得是矿泉的……
王满堂说,我就爱这只鸟,这只鸟是我儿子。
八哥在阳台上喊:我是你爸爸!我是你爸爸!
麦子说,俺说了,俺也就爱养鸡,鸡是俺儿子。俺走到哪儿就得把鸡养到哪儿。以前俺来北京,从来都是带着鸡来的。
门墩说,一个爱鸟,一个爱鸡。我明儿弄只夜猫子养,这才是猪八戒玩老雕,什么人爱什么鸟。
刘婶和周大夫邀请麦子参加他们的秧歌队。麦子说扭秧歌她不犯怵,他们村年年正月都耍社火,她就好个热闹。她会扎跑驴,他们砖厂的跑驴队一耍出去,看的人成千上万,能把县城的交通都阻塞了。
王满堂想,半疯队伍里再冒出几头小跑驴儿来,添彩。
周大夫和刘婶听说麦子有扎驴的本事,更加鼓动麦子加盟,认为有了这些小跑驴儿他们的秧歌队在大赛中一定能胜。王满堂说,耍驴去也可以,但必须要保证家里的食品供应,不能断了给养。
刘婶说、饿不死你。
刨子听说奶奶来了,没工夫陪,托人到旅行社报了个名,让奶奶和爷爷上新马泰旅游一趟去。王满堂没有新马泰的概念,只知道有个唱评戏的叫马泰,是个角儿,演《夺印》里的何书记,就是烂菜花追着喊着吃元宵的何书记,演得好。久不见唱了。这新马泰是老马泰的儿子也未可知。还是麦子告诉他,新马泰是三个国家,指东南亚的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
门墩笑话他爸爸还不如乡下老太太。王满堂说麦子是瞎猫碰着死耗子?这着一句说对了。麦子说,俺怎么是瞎猫碰死耗子?去年拴驴和霜降到新马泰考察了大半个月,跟人妖照回来一大摞摞照片。给俺带的小瓶子香水,俺抹了一回,半个村都是香的。门墩说人家老太太除了晕炕以外,哪点都比他爸爸有见识。他爸往南走,最远到过高碑店,一连保定也没到过。
刘婶和周大夫听说王满堂老两口要上新马泰,也商量着搭伴一块儿去逛。说四个人比两个人好,四个人热闹,好抬杠。
门墩的股票全折进去了,传销的事也被国家禁止了……门墩急得在屋里转圈跺脚,咬牙切齿,把那些鸡赶得满屋子转。
正扎纸驴的麦子说,啥事啊,把俺儿子愁成了这样?
门墩说他的那个上线密斯黄裹着传销的钱跑没影了。他投进去五千,全打了水漂。股票也全赔进去了。十几万就剩了三千。
麦子将一片黑纸贴到驴脖子上,用小扫帚抹平展了说。剩三千就剩三千。你倒的那些票子本来就是虚的,不像拴驴做砖头买卖实在……
门墩说他现在是一无所有了……
麦子拿笔给小黑驴画白眼圈说,那你就是无产阶级了。
门墩说,可不,咱们老王家现在就数我惨了,这会儿我打这窗户跳下去的心都有。
麦子说,别价,好死不如赖活着,跳下去,这十层楼还不把你摔瘪了。不就是赔钱了嘛,看你小子这肚量,既然干这个,你就得有风险意识。
门墩说,您老给我指条明路。
麦子说,毛主席说了,穷则思变。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当初湖南的“痞子”还不是因为穷才运动起来的?现在的企业也有宣布破产一说,你都破了产了,谁还能把你怎么样?你这些兄弟姐妹谁还不给你一口饭吃?实在不行你到拴驴那个厂子去摔砖,一个月也能挣个两千来块钱儿。
门墩说,哎哟我的妈,看不出来,您老太太的学问大啦!您老的精神实质我完全领会了,总结起来六个字:打土豪,分田地。咱们王家贫富不均,我得来—次民主革命。接下来门墩就开始算计跟谁要多少,让谁给予什么支援。越算越兴奋,越算越来劲……
王满堂买了不少吃食用品,其中包括避蚊子水,痱子粉,说是上新马泰用得着。麦子说他花这些钱是浪费,王满堂说,他设计的西山老年公寓得了奖了,奖金四万块。四万块,且花不完呢,买点痱子粉是小意思。王满堂说,我就说我今年顺,干什么都顺。这钱,哗哗地往怀里流,挡都挡不住。你说天上的馅饼,它怎么专门就往我脑袋上掉呢……
门墩听得直咧嘴,门墩说,臭美什么呀?您画的图,人家坠儿就没交上去。您得的设计奖是人家坠儿给您重新画的,连日带表一共十三张哪。
王满堂说,你再说一遍?
门墩说,甭说了,再说也是这事。
王满堂说,要是这样,就是弄虚作假,偷梁换柱。我得把钱退了。
门墩让王满堂把钱给他,他给退去。王满堂说,让谁退也不能让你去退,瞧你那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模样,没安好心。
电视里播放新闻……昨天晚上,一座正在施工的礼堂突然倒塌。据了解,倒塌时有数人在下面施工,除一人死亡外有七人重伤。目前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中……
谁也没把这条新闻当回事。
麦子去秧歌队指导她的“驴”,如何扬蹄,如何尥蹶子,如何撒欢蹦高。快十二点了,王家还是冰锅冷处。王满堂教他的八哥说“民以食为天”,八哥不睬,拿小眼睛斜视着王满堂,半天冒出一句:我是你爸爸。王满堂气得拿黑布把笼子蒙了,跟那些鸡塞到一起。
门墩在打电脑,问他爸,“无赖”的“赖”汉语拼音怎么拼。王满堂说他连无赖的赖怎么写都不会,更别说怎么拼了。门墩就建议他爸爸学汉语拼音,说有了电脑,只要会拼音,只要认识那几个拼音字母,就能写字。现在他的学问大了,抵得上大学中文教授……
王满堂说,你这几天怎么又跟电脑较上劲了,还接着炒股吗?
门墩说,炒股没劲,我在写电视剧。套儿开着影楼也办着影视公司,现在各影视公司都在抓好本子。写一集电视剧,少说也是一万块收入。
王满堂说,连你这样的都写开电视剧了,那谁看电视剧呀?
门墩说,傻瓜看。
王满堂问门墩现在写的是什么电视剧,门墩说五十集连续剧《醒不了就睡觉》。王满堂说叫《睡不着就醒着》更好。门墩说看他爸这样,也快人这道了。王满堂说睡也罢,醒也罢,咱们中午没菜。
门墩一看,果然没菜。
王满堂说,盼星星,盼月亮,指望著有人来做饭。没想到厨子没盼来,倒盼来个糊驴的,比你我都忙。
门墩看着阳台上走来走去的正脱毛的小鸡子问王满堂想不想吃炒子鸡,王满堂说想。门墩一指阳台,王满堂心领神会,爷儿俩向鸡扑去。
一时阳台上鸡飞鸟叫,乱成一团。
战斗正酣时,麦子拿着菜进屋了。麦子一声喝,谁敢动俺那鸡!
父子俩狼狈不堪地从阳台上站起身。
麦子说,趁俺不在,你们就想欺负俺那鸡。俺那鸡还小,你们比日本鬼子还日本鬼子,当年鬼子进村还知道找大鸡吃哩!你们就馋得等不到它长大,哪天俺把你那八哥也炖了,看你咋说?
正说着,门铃一阵猛响,刨子挂着胳膊一头扑进来。刨子顾不得其他,奔到王满堂跟前急切地说,爷,礼堂塌了……
王满堂猛然想起昨天的新闻,如同一盆凉水浇下来,一句话说不出。刨子说,爷,您得给我拿个主意。
王满堂脑袋里一片嗡嗡声,乱糟糟理不出个头绪。刨子说,爷……我怎么办哪?
王满堂说,老萧活着的时候就跟我打过招呼,说你非出事……我给你打电话让你回来,你说手机没电了。
刨子说那回是真没电了。
王满堂说,我叫了你多少回你都不回来,说忙。现在怎么回来了,现在不是更忙?
刨子……
王满堂说,盖房的把房盖塌了,寒碜!你还有脸往我跟前跑?
麦子问,砸死人了?
刨子点头。
麦子说,这可怎么得了!
王满堂说他师傅家在建筑行干了十几代人,也没出过这么丢人现眼的事。到刨子这儿,怎么就变成了这!刨子说他知道错了,王满堂说,晚啦!你得进监狱!
王满堂的一句话使得屋里的人一惊。
王满堂说,你姥爷以上十几辈人搞建筑行,那是提着脑袋干。稍不精心,一点疏漏就是满门抄斩的罪。我跟你爸爸干这行那也是实打实,一丝不苟地干。干这行咱得对得起良心。还是那句话,平,平不过水;直,直不过线。任何时候,有人没人,你都得觉得身后头有个人在督着你,你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怠慢。这是什么,这就叫敬业。你懂吗?
刨子说他现在懂了。王满堂说,其实你什么也没懂,小时候我看你聪明,肯学,是个搞建筑的料;可怎么就忽略了你的另一方面?归根结底还是在我……
刨子说人家在调查事故原因,麦子让刨子好好配合人家,把事情搞清楚了。王满堂说问题绝对在刨子,老萧说过,刨子搞的仿古一条街质量差得码子太大。王满堂问,水泥几号?……钢筋几号?……灰浆的比例是多少?……王满堂说,你偷工减料了。
刨子……
王满堂生气地说,畜生!你不是我王家的后代!你给我滚,滚,滚出去!
王满堂气得浑身发抖。门墩对刨子说,跟你比,我是孙子,你比我胆大。
楼下警车响,来了两个公安人员,将刨子拘留了。看着亮闪闪的手铐戴在孙子手上,王满堂心如刀绞。刨子颤颤地叫了一声爷爷,王满堂闭了眼睛,挥了挥手。
刨子走后,王满堂很长时间一动不动地呆坐着。
门墩走来走去的只有一句话,敢情说逮就逮呀!
王满堂说,你别在我跟前晃了好不好?你让我安静会儿!
过了一会儿。王满堂给坠儿打了个电话,让坠儿来。坠儿来了,王满堂把坠儿叫到卧室里,关上门,将匣子打开,把刨子让自己收藏的票据复印件都拿出来,让坠地帮着查看。王满堂说,你看仔细了,我的眼花了,现代建筑材料有些型号也闹不清,你看看这里边到底是怎么回事。
坠儿细细查看。查的结果是刨子用的建材大部分都是次品,是不够标准的建筑材料。王满堂说,这就是问题所在了,这是证据,是证据啊!怪不得他让我保存,他心里什么都清楚!
王满堂将匣子紧紧抱在怀里。这个匣子里的内容太重要了。
没过两天,青青带着将要临盆的重身子来到了王满堂家。青青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