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哥冒出一句:我是你爸爸。
柱子一听就来气,说门墩一天到晚提笼架鸟,没有一点儿正经。门墩说这鸟是给老爷子买的。柱子说买个什么鸟不成,非弄这么一个讨厌的东西。
八哥说,我是你爸爸,我是你爸爸。
夜色中的小区楼群,门墩在楼下喊爸爸。刘婶从窗户探出身来问,还没回来哪?
柱子说没有。刘婶跟周大夫就也下来帮着找。
门墩在楼与楼之间使劲喊爸爸——
有几个半大小子在阳台上答应,哎。门墩说,你们再应一声我可跟你们急啊!
门墩再喊,爸爸——
小子们更为响亮地,哎——
有大人出来,对小子们呵斥,小子们进去了,那人对门墩说,兄弟,对不起啦!别着急,慢慢找吧。门墩望着阳台气得说不出一句话。
门墩气急败坏地喊,王满堂——
找了半宿,也没有王满堂的影子。刘婶、周大夫、柱子。门墩在楼底下碰头。周大夫说今天下午跟老萧一块儿说话他还好好儿的呢,也没听他说要出去。门墩说八成是上公共厕所,出来走丢了。柱子说他明天就得想办法解决厕所的蹲与坐的问题。
门墩说,你早该解决。
鸭儿在别佳的支持下开了个俄罗斯餐厅。经别佳介绍,又从俄罗斯雇来了一名大师傅和三名服务小姐,这就使得俄罗斯餐厅真的成了俄罗斯餐厅。
上午,小姐们做着营业前的准备。鸭儿告诉伊娜,她的中国话要加强练习,不能动不动就说俄语,这样不允许。来吃饭的图的是舒畅,让人感觉到一点儿不方便都不行。伊娜说她在努力。鸭儿问今天的特价菜是什么,伊娜说是俄式炸肉卷。鸭儿让写出来,摆在门口。
鸭儿看见王满堂到餐厅来了,就问她爸爸昨天上哪儿了,让门墩找了一宿。没等王满堂回答,她赶紧就给门墩打电话,让别找了,说爸在她这儿呢……
王满堂说他昨天上灯盏胡同了。王满堂让鸭儿赶快给坠儿打电话,他要立刻见坠儿,有要紧事。
没一会儿工夫,坠儿就来了。
王满堂对坠儿说他昨天在灯盏胡同蹲了一宿,他赞同师爷的观点,要证明他对,就必须拿出证据来。他根据赵家传下来的办法,在东西两边各挖了一个一尺二见方,一尺二深的坑,把挖出来的原土筛细了,再填回到坑里头。过了一夜,要是土拱起了一层,这就说明了这个地方地气旺。地气旺说明土壤结构好,对建筑的承载力大。要盖大屋顶,地气是很重要的。
坠儿说,就为这个您在俩坑跟前守了一夜。
王满堂说,谁要是不留神把坑踩一脚,我不是前功尽弃了。
坠儿问结果怎么样,王满堂说俩坑都没塌,但实际俩坑是有差异的。他在东边和西边各取了一寸土,称一称就知道了。
鸭儿拿来称,王满堂从左后腰上摘下一个塑料口袋,说这是西边的土。鸭儿称了,八两三钱。王满堂从右后腰上摘下一个塑料口袋,说这是东边的土。鸭儿称了,九两二钱。王满堂说,东边比西边的土重,说明东边比西边的土质好。老辈儿人为验土质常这么干。重九两以上为吉地,六两以上为中吉,四两以下为凶地。
坠儿说,您说的有道理。中国有个叫郭璞的人,用这种方法定下了温州城。后来勘探资料也证实了温州城的地质状况优于附近所有城池,才成为“控山带海,利兼水陆,东南之沃壤,一都之巨会”。土密实性大比重也大,承载力也大;承载力越大,越适合做地基。您说的四两以下的凶土大概就是我们说的含水极高的有机土了,六两以上的吉土大概相当于砂土或黏土。至于十两以上的大吉土,相当于密实的碎石土了。我回去以后把这两包土做一次细致化验,再下结论。
王满堂说坠儿把大楼主体建在九号的位置上,没错。
柱子、梁子、门墩们接到了鸭儿的电话,纷纷来了。大家都抱怨父亲这种不打招呼就出门的做法不妥。门墩更是委屈,门墩说趁着大伙都在,他把话说开了,爹是大家伙的爹。不是他门墩一个人的爹。对爹的照顾也得大家轮着来,不能光让他一个人摊着。
王满堂说,你够了,我还够了呢!你以为我活得舒服,饥一顿饱一顿,关在那个笼子里,没人说话,连口热水都喝不上。
门墩说,我给您买了太空水饮水器,一年四季那个小灯都亮着,随时给您供应开水,想喝您一按开关就行了。
王满堂说,我看了说明。你那是纯净水?什么是纯净水,纯净水就是蒸馏水,是洗澡堂子过滤出来的,我知道。以前澡堂子整大瓶整大瓶地卖蒸馏水。现在换了包装了,玻璃瓶改塑料瓶了,可里边的内容没变,我干吗要喝洗澡堂子出来的水?那水泡出茶来是什么味,闹不好我再喝出一口胰子沫来。
门墩说那不是洗澡水。王满堂说,不是洗澡水你怎么不喝?别以为我傻,我观察过你,打买来这个大瓶子,你就没喝过一回。你不是喝可乐就是喝芬达。
柱子建议,爸爸在几个家轮着住。王满堂说甭玩这花样,这花样不新鲜。上半月在你那儿,下半月在老二那儿,到了十五号那天你把我搁到墙头上对老二说:那头接好了啊,咱爸爸过去啦。那头要是没人,我就得在墙上骑着。
梁子说,您说的那是《墙头记》,是戏。您看现实生活中,我们谁不孝顺您哪?
王满堂说,你们谁也不孝顺。
门墩说王满堂这叫不讲理,越老越钻牛角尖。照这样,谁也跟他过不到一块儿去。王满堂说他们的妈就能跟他过到一块儿去。
门墩说,我倒真盼着我妈能起死回生。现在能克隆羊,不知道能不能克隆妈。
王满堂让孩子们把临州的柱他娘给他接来。
大家面面相觑。
柱子说他接过娘,娘不来。说在乡下住习惯了,有桂花跟霜降照顾着,挺好。王满堂说,你娘不来,是因为我没说话。现在我让她来,她能不来?
门墩说,您又不是皇上,让谁来谁就得来。
王满堂说,我们是两口子!
柱子让他爸别急,他先给霜降打个电话,把这事提一提。他娘今年也八十一了,到北京来生活能不能自理,这还是个事。王满堂说他能伺候她,让她放心来。
门墩说,一个八十四就够受了,再来个八十一的,说不定哪天半夜我又得满世界喊妈去。我这是干什么呀我!
梁子说,轮着住跟接大妈来,都是下一步的事。当务之急,应该给咱爸雇个小保姆,每天洗衣做饭,陪老爷子聊天。
梁子在办公室给秘书小范交代工作……往陕西调三十万临州砖,三月二十二号运到,延误一天要罚款百分之五;杂面加工设备的调试还不尽如人意,给临州打个电话,问问原因究竟在哪儿。要是技术问题就让他们派人来培训,要是设备问题就直接派人到厂交涉。这个工作今天下午要落实……小范边听边记。梁子说,另外,你给我父亲找个保姆……小范问什么条件。梁子说,会管家务,会做饭,没脾气,人要老实本分的……不要太漂亮。
小范离开的时候很不好意思地对梁子说,她也很喜欢诗。梁子问她自己写过没有,小范说写过。说着从夹子里抽出一张纸,上面有几行,请王总斧正指点。梁子看那诗写得也还有味儿,不觉朗诵了几遍:
阳光让我迟疑,
生活将我托起。
我不能松手,
命运要我紧紧抓住你。
梁子就对小范有点儿刮目相看。
鸭儿正式向父亲提出了她要跟别佳结婚的想法,王满堂为这件事特地把周大夫和刘婶叫到家里来商量。以王满堂的想法,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答应。别佳再好也是外国人,他没有给洋人当老丈人的思想准备。刘婶说现在开放了,涉外婚姻多了,也有过得不错的。周大夫说别佳是个好孩子,这孩子心善,没坏毛病,这打小就看出来了。刘婶说没想到锅炉爆炸还炸出一段姻缘来。王满堂说不是炸锅炉炸出来的,是开饭馆开出来的。刘婶说鸭儿比别佳大着好几岁呢,别到时候过不了几天就……周大夫说大不大不要紧,都这个年龄了,不会感情用事了,他们也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做出这个决定的。所以,作老家儿的不要轻易给以否定。
王满堂说,到时候再给我们家生出一个小二毛子来,我们老王家自此就串了秧,变了种了。
刘婶说,我们那只黄黄就是配错了种。本来是只土猫,最近下了一窝杂毛,不长不短,不白不黄,有的眼睛绿,有的眼睛蓝,还有俩瞎眼儿。猫可以给人,要是人,你说窝心不窝心。
王满堂说,要是这样,赶明儿我抱着外孙子口临州,乡亲们围上来准说,你怎么抱只卷毛狮子狗回来了?
门墩由自己屋里探出头来说,您几位是吃饱了撑的,杞人忧天。您也不算算我大姐今年多大了,她还生得出二毛子来吗?
王满堂说鸭儿今年五十七了。
门墩说,五十七甭说生二毛子,就是生三毛子,生土造也是奇迹。门墩说,人家跟您打个招呼是礼貌,是表示把您这老家儿搁在头里。您倒好,较起真儿来了,就以为您真是了不起的一家之长呢!我说呀,该闭只眼就闭只眼,别什么都门儿清,那样招人讨厌。
周大夫说门墩说的有道理。到了他们这个岁数,最好是装聋作哑,装傻充愣。有话说,不聋不哑,难做阿翁。就是这么回事。王满堂说依你们,这事不管?周大夫说不管,刘婶也说不管。
王满堂说那就不管。
这天,王满堂正在跟那只只会当爸爸的八哥对话,李晓莉提着大包小包来了,说有事。王满堂说有事找门墩,现在门墩是户主。李晓莉让王满堂做梁子的工作,跟她复婚。门墩说这事李晓莉弄反了,她是跟王国梁复婚,她得先跟王国梁商量好了再来给老爷子打报告,没听说先批了报告再商量的。王满堂说是这么个理儿,门墩也有不糊涂的时候。
李晓莉哭泣着说本来这事还有转机,只是梁子身边多了个年轻的姓范的秘书,有事没事地在梁子跟前晃悠,还往家跑。明摆着,咪咪要有后妈了。
正说着,小范带着保姆来了。李晓莉悄声对王满堂说,就是这个人。
小范说她是王总的秘书,姓范。王总让她给家里找个保姆,她今天带来了。王满堂说家没小孩,不用保姆。小范说保姆是专为照顾王满堂的。
小范对保姆说,你都看见了,家里情况比较简单,活不多,但要求高质量。今、明两天彻底打扫卫生。所有的被套床单必须一礼拜换一次,厕所一天刷两次;房间要随时保持整洁,窗上桌上不能有灰;饭一天三顿,要少而精,不许给老爷子吃剩饭,营养要搭配。三天跟老爷子结一次账,实报实销,不许弄虚作假。一礼拜我要查你一次,合格给奖金二百元,不合格扣工资,三次不合格,辞退。
保姆说她会好好干的。
小范说,你也知道,找这么清闲的人家不容易,你得珍惜这份工作。
保姆说她懂。小范在交代这些的时候,李晓莉有些坐不住,李晓莉说,梁子也是,干吗雇保姆呀?我已经下岗了,在家闲着也是闲着,每天过来给您干点活不就是捎带着的事嘛!我明天就过来。
王满堂说,你别来,我用不起俩保姆。
李晓莉说,我不是保姆。
王满堂说,那你是什么?
李晓莉语塞。
保姆就在王家住了下来。多了一个人,王满堂觉得这个家好像变得很拥挤,很陌生,有种不是自己家的感觉。保姆却有着随遇而安的舒展和到家了的平静。保姆似乎并不善于收拾房间,不善于料理家务。来了几天,竟没做出一顿正经的饭来。不会使煤气灶,不会用微波炉。只会看电视,专看爱情片,而且把电视声音开得很大,致使嗲里嗲气的爱呀爱,永远填塞到王家每一个角落,让你没处躲没处藏。王满堂已经想好了,下次姓范的秘书来,一定要让她把这个保姆带走,不求别的,求个消停。
近些日子,门墩又招回了一个姓黄的丫头,称为密斯黄。俩人不分昼夜地混在一块儿,或拥或抱,净在王满堂眼皮底下干些有伤风化的事,让王满堂心里不痛快。到早晨了,门墩的房门还紧紧关着,一男一女在里边不知干些什么。王满堂决定不让这对男女自在,每隔一会儿就敲敲门墩的房门,提示注意影响,提示自己的存在。
门墩完全明白父亲的意思,也并不与他说什么。在王满堂第五次破过门之后,门墩打开了门,拥着密斯黄要往外走。
王满堂叫住了这对男女。王满堂说,这姑娘你昨晚上在门墩屋里待了一宿,你给我说说,你们登记了没有?
密斯黄说,王大爷,这还能当个事吗?
王满堂说,姑娘,看你也是有文化的人,用不着我开导你。当女人呢,凡事得自爱,得自己把自己当个事。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我们共产党人就最讲认真。
密斯黄听了哈哈大笑。跟门墩说,你爸真有意思,特幽默。
王满堂说,我是为你好,你以为王国强是正经人吗?他虽然是我儿子,但打小就不走正道。偷鸡摸狗,九岁就开始搞对象,工作换了有一百个,对象换了也有一百个,没一个能成的。姑娘,将来你要跟他过日子,他根本就靠不住。不怕你笑话,我的儿女有俩打离婚的了,我们老王家有这个传统,你将来别成为第三个。
密斯黄说,这年代,谁也别指望着靠谁。我要真靠门墩,我就是傻×。甭说将来,就是现在,我也没打算跟门敏在一块儿过。
王满堂……
门墩说他爸爸的老皇历这将该翻过去了。王满堂说翻到哪将也得有个谱,不能胡来。又对姑娘说,我不反对你们谈恋爱,我也不是那老古板,但是你不能一上我们家就……我怎么跟你妈交代呀。
密斯黄说,您甭跟我妈交代。我都不跟我妈交代,您跟我妈交代什么?
王满堂气得说。你们,你们怎么像一群猫狗一样。
门墩让王满堂甭操这份闲心了,有那精力把八哥那张臭嘴纠一纠。它不能一天到晚老是“我是你爸爸”。
门墩与密斯黄勾肩搭背地走了。王满堂无奈地坐在沙发上,屁股下面一硌,一拉是烙饼的铛。王满堂对在一边不知干什么的保姆说,一大早起来你都干了些什么,到现在了有早饭没有?
保姆说,你要吃我下去给你买。
王满堂说,我要不吃呢?
保姆说,就不买。
王满堂说,买早点。亏你也说得出来。“
保姆说买个煎饼省事。
王满堂说,省事我要你干什么?
保姆说,王大爷,趁这会儿没人,我得跟您说件事。
王满堂让保姆说,保姆说她说了王满堂一定得原谅她。王满堂说不论多大的事,只要说实话,他都原谅,贩卖毒品除外。保姆说卖毒品,她没有那个胆。王满堂问保姆到底干什么了,保姆说不好说。王满堂说偷人东西了?保姆摇头。王满堂说借了高利贷了?保姆摇头。王满堂说裹到黑社会里了?保姆摇头。王满堂说让人强奸了?保姆还是摇头。王满堂说,你到底怎么了嘛!
保姆说,我怀孕了。
王满堂说,怀孕?怀孕了你上我们家干吗来了?你在我们家挺着个大肚子……我得跟我儿子说……让你走。说着,王满堂就抄电话。
保姆拦住王满堂说,王大爷,您先听我说……保姆把缠在腰上的布一扯,一个巨大的肚子就挺出来了。
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