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儿给斧子拿来一罐可乐,斧子咕咚咕咚喝完说,再来一罐。
鸭儿说,怎么渴成了这样?
斧子说,我还饿哪。从干面胡同到灯盏胡同,从灯盏胡同再到干面胡同,我来来回回遛了十三趟半。
梁子说,你们是压路机呀?
门墩说,你走着,我也没坐车呀?我不是陪着你一块走的嘛。
斧子说,谁陪谁呀?是我一人陪你们俩。你们俩又说又笑的,我在后头傻冒似的干走。总共我说了没三句话:遛遛,再遛遛,接着遛。
梁子说,你这个斧子就是缺心眼儿。
斧子说,我是刨子。
鸭儿说,连自个儿是谁都忘了。
门墩说,你很投入。
斧子说,我不是投入,我是本质!
老萧说,这种搞对象法在旧社会我也见过,这叫找陪衬人,成功的不多。
门墩让老萧给他算算,看这门婚事成不成。老萧说他在国外给人算一回是五十美金,要是给集团什么的算就要按收益提成,他老萧不是轻易给人批八字的阴阳先生。门墩说他这回是真看上这丫头了。鸭儿说门墩哪回看上谁不是真的?
门墩还死乞白赖地缠着老萧,让老萧给算。老萧捏咕了半天说,这个闺女从命星上看是你们王家的人,夫妻两个相亲相爱,也能白头到老。只是有坎坷,不小的坎坷。命中无嗣。六亲无靠……
门墩说,不管六亲,也不管子嗣。她只要有钱,爱我,管它坎坷不坎坷呢!
老萧冷笑一声说,你与她无缘,从时辰上你就没挑对。相亲之日,六仪日为吉。今天是阴历五月初七,九土鬼日,忌议婚、嫁娶、求嗣,你跟她百分之百不成。
斧子说既然不成就不干了,我那篇论文还搁在那儿哪。门墩说老萧算得不准。老萧说,我不准?我这是道破天机了,折我的阴德哪!你见算卦的有几个有好下场的,他们把不该说的都说了,老天报应呢。你说不准,不准就不准,最好是不准,算我看错,但问题是我老看不错。
青青来电话找刨子,鸭儿接的。鸭儿告诉青青刨子在他的公司呢,刨子的电话是64000151。斧子说,三叔,您完了,人家直接联系上了,您前功尽弃。
门墩埋怨鸭儿怎么把刨子的电话告诉她了。鸭儿说你也没让我别告诉她呀?
老萧悠哉悠哉地喝着茶。
鸭儿和王老师约会了两次,两人感觉都还“可以”。彼此挑不出什么毛病,也没有多少激情。这种情况让刘婶来解释就是,都是什么年龄了,活透了,也熟透了,早过了谁娶不了谁就抹脖子、谁嫁不了谁就上吊的阶段。人们,包括鸭儿本人也都想,大概第二次婚姻就是这个样子。
对象就是要“搞”。王老师常来,青青也常来,有事没事的,体现了对鸭儿的关心。人们已经在私下议论,大概过不了春节,九号的街坊们就要喝喜酒了。
这天,刘婶在院子里大声喊,开会了,开会了,九号的街坊都开会了!
周大夫第一个由后院走出来。周大夫说,我一听见你喊开会就心跳,你都让我作下病根了。
王满堂也从屋里出来说,用不着喊,喊来喊去,这院里也就咱们三个老东西,年轻人没人开你的会。你说吧,今儿个咱们是学《为人民服务》还是学《纪念白求恩》?
刘婶说,你这是什么话?毛主席著作要学到老,用到老,我真组织你们学你们也得好好地学,说这些话干什么。刘婶说刚才居委会开会,让一家去一个人,她看王、周都忙,就当了他们的代表。王满堂说准又是哪儿受灾了,让大伙捐钱捐物。周大夫说他的棉袄棉裤都捐出去了。
刘婶说,就这冬天也没冻着你,去了棉的你换羽绒的了。是这么着,咱们这片属于拆迁范围,人家让咱们下个月就搬家,咱们这儿要盖大楼。
王满堂……
刘婶看了王满堂的模样说,我没瞎说,就是拆,那个红头文件我都见着了。
周大夫说真是下个月?刘婶说可不真是下个月。刘婶说现在祖国的大建设真正到了一日千里的阶段,一天等于二十年。说拆就拆,咱们九号一定要走在前面,不能当钉子户,拖整个搬迁的后腿,让人看笑话。
王满堂说,这是我们家的房,我们家有产权。
刘婶说,你们家有产权但是你们家没有土地所有权。这情况我已经打听清楚了,虽然你们家在光绪那会儿盖了房,但是光绪并没有下圣旨说这块地给了你们家。像那些有档可查的王府,就说故宫吧,现在他爱新觉罗家的人也不敢说那就是他们家的房不是?
王满堂说他就不搬!
刘婶说,我就知道毛病得出在你这儿。
王满堂说,这院房是我师傅盖的,精工细做,磨砖对缝。就影壁上的砖雕,跟颐和园东宫门影壁的砖雕也有一拼,都是我师傅雕的。这是工艺品哪,拆了,拆了不行!
刘婶说,你爱那影壁的砖雕,你把它拆下来带走。
王满堂说,拆下来?拆下来它就没了精气神,这院子的精神全凭它提着哪!离了这院子,它就是烂砖一堆。
刘婶说,反正你得搬,你这会儿甭跟我犟,睡一宿明儿再给我回话。
王满堂说,明天我也不会答应搬。
周大夫问拆了这儿,往哪儿搬?刘婶说政府在花家地给咱们安排了二十五层的高楼。周大夫说离城太远了,都过四环了,进趟城得住旅馆。
刘婶说,你别夸张。那儿附近有燕莎,有自由市场,卖什么的都有,比城里安静,空气也新鲜。
王满堂说,我不住高楼,我就住平房,谁能把我怎么样!
刘婶说,你那叫不讲理。
正如刘婶说的,“祖国的大建设一日千里”,没几天,一干部拿着登记册就开始挨家挨户登记了。干部来到九号,让各户报一下人口、居住面积。以原有建筑为准,后来搭建的小厨房、小棚子什么的不算数;人口以户口在册为依据,临时户口不算。
周大夫先报。周大夫说他就一个人,住了后院三间北屋,大约就是四十五平方米吧。干部核对了一下说没错。又问刘婶。刘婶说她们家四口,住三间南房,要说自己搭的不算面积,那她们家跟周大夫一样,也就四十五平方米。干部说刘婶说四口,户口上怎么只有您跟孙子呢?刘婶说她儿子在南池子有套房,将来……干部说只能按俩人算。刘婶说她让儿子把户口迁回来。干部说要是早半年或许还行,现在冻结了。
门墩挤过来说,该我们了,该我们了。
刘婶说,你们家户主呢?
门墩说,我们家户主在炕上躺着运气呢!
干部问门墩能拿事不。门墩说,这是什么话,我能拿事不?跟你说,我拿的事比你的重要多了。拿笔,记,我们家七口七户,一千二百平方米。
干部说,是篮球场吗?要打篮球你们家还差三口,得十个人上场。
门墩说,你听着我给你算。这前院,后院,加上北屋三间,东、西南屋三间,还有……甭算了,这院的房都是我们家的。
干部说,院子不算面积。
门墩问为什么。干部说,不为什么,算的是居住面积。院子是院子,房是房,结构不一样,院子没顶,房有顶。
门墩说,以有没有顶棚来计算,谁规定的?我问你,工人体育馆和工人体育场要是也在拆迁范围,你能说体育馆算面积,体育场它就不算面积?体育馆是房子体育场它就是院子?再说了,你们卖房的时候院子不也照样算面积,让买主交钱,没听说过有白送院子的。
干部说,叫你们家大人来。
门墩说,我还不够大?旧社会都能当爷爷了。
干部说,你们家的面积得重新计算,户口也不对,这上头只有一户,户主王满堂,儿子王国强。
门墩说,没户口不等于我们没人。我有大姐二姐,大哥二哥,大侄子小侄子,他们都曾经在我们这户口本上安过家。
干部说,现在这本上就剩了两个人,按这个,我们可以分你们三室两厅,多余的面积折钱给你们。
门墩说,您得给我们两套,两套最好不挨着,离得越远越好。我不跟我爸住,别人都走了,就把我跟他拴着,我老在水深火热之中。您得趁这个机会把我解放了。
刘婶说,门墩你可不能这样,你爸跟前就你这么一个了,他不靠你靠谁?再有不是,你也得担待,谁让他是老家儿呢。
门墩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呀,抗日战争八年还有个胜利呢!我一想起跟我爸爸在一屋待着,老受他压迫,前途简直一片黑暗。
王满堂舍不得这个院子,舍不得门口这个精雕细琢的影壁。夜深人静,他睡不着,来到院里,在月光下看着小院,看着影壁。想起当年师傅手把手教他雕砖的情景,想起他在古建队当队长的情景,想起老剩儿穿着志愿军服在影壁前与大家告别的情景。也想起他把老剩儿雕的小兔嵌上影壁的情景,想起了“文革”时他用泥糊抹影壁的情景……
这曾经都是活生生的现实,与这影壁上的砖雕共存的现实。砖雕不存在了,现实便也就没了依附。他王满堂是与这影壁共存的,影壁又是与小院共存的。他的生活中,不能没有这个影壁,不能没有这个院落。这是他的根……
周大夫走来了,周大夫说他也睡不着。看王满堂抚摸着影壁不说话,周大夫说,后补的这只兔已经跟原来的浑然一体,看不出是后续的了。
王满堂说,建筑这行,甭管隔多少年,隔多远,隔几代人,他都能通过物件本身接上,使建筑的精神一贯到底。你一看太和殿,你就知道当年建太和殿的工匠在活儿里跟你说了些什么。他们没死,他们都在活儿里活着呢!就好像他们都回家歇班了,这会儿该你干了……东西要没了,他们人也就没了,你就看不见他们了。
周大夫说,可咱们现在盖的高楼大厦又起来了,又接上了,再过几百年咱们的后代又能在这些活儿里看见咱们了。
王满堂看了看影壁说,我还是舍不得。
周大夫说,舍不得也得舍了。
灯盏胡同九号的住户们都在收拾东西,准备搬家。政府照顾到老街坊,将大家照旧安排得很近。给刘婶和周大夫安排在三楼门对门,将王满堂安排在他们的头顶上,十楼。
过去的老话儿说,搬一回家,等于着十回火。是说搬家损失之大。眼下旧东西进了新房子,总是不和谐,就逼得人们在居家上彻底大换血,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周大夫说他在美国看人家搬家,屋子一换东西全换,什么都扔了。可咱们,什么都是好的,连个空饼干盒子都舍不得丢,吃完了酱豆腐瓶子刷干净了也是个有用器皿。其实全是垃圾。周大夫拉出刘婶杂物筐里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儿说,这个物件也搬过去吗?说着扔到墙角。
刘婶说,这是我的锅,锅都不要了,我拿什么吃。
门墩也从屋里往外扔东西,衣服一件件飞到院里。门墩心里真是纳闷,家里哪儿来的这么些破烂。翻开一个包袱,里头都是碎布头,扔了出去;翻开一个包袱,里头是他小时候穿过的小鞋,小围嘴,小屁帘。门墩将展帘挂在屁股上,扭了几扭,而后毫不吝惜地扔出门去。继而扔出来的有他的大衣,王满堂的棉袄,成包的火柴,成箱的中华肥皂,一床床棉花套子,一包包过期几年的药片……
王满堂一动不动地眯着眼睛坐在椅子上晒太阳,周围的一切似与他无关。
一只小鞋砸在他身上,王满堂拾起鞋,是当年坠儿穿过的小红鞋,绣着蝙蝠的小鞋,出自麦子的双手。鞋穿破了,又经大妞用彩线细细地缝补过了的……王满堂将鞋爱惜地在手里抚摸,又恋恋不舍地将小鞋丢到门墩扔出的衣服堆中。
又有东西不断从屋里飞出。
王满堂索性闭眼不看。
水鸭子从屋里也飞出来了,咣当砸在地上。
王满堂一下睁大了眼翻身跃起,将水鸭子紧紧抱在怀里,冲着门墩喊,你给我停住!停住!
门墩出来问怎么了?
王满堂说,你搬你的东西,你别碰我的。
门墩说就是不搬家,这些陈年的老破烂也该处理处理了。王满堂说谁敢说它们是老破烂?门墩说就是老破烂,就是没用的东西。王满堂顺手抄起小椅子就往门墩身上砸。门墩一边躲一边故意嘶着声地喊救命,让周大夫赶快来救驾。
周大夫拉住王满堂说,心里不痛快也不能这样啊,这是干吗哪这是?
坠儿回来了。刘婶说,二姑娘回来了?快劝劝你爸吧,猴急了,要打人哪。
王满堂说,坠儿,咱们这院要拆啦!你知道不?
坠儿说她知道,规划方案就是她们设计院定出的。王满堂一听就冒火,说拆哪儿不行,偏拆咱们灯盏胡同!坠儿说这儿拆了要盖一座大楼。主满堂说哪儿拆了不是盖大楼,咱们北京还缺大楼?坠儿说这座大楼还真是缺,全国独一份。王满堂说这院房,这影壁也是全国独一份。坠儿说拆了这片民房要建一个博物馆。王满堂说就是那些搁死人骨头、死人碗的博物馆?坠儿说是中国古代建筑博物馆,重檐庑殿顶,玉石须弥座,斗拱飞檐,一派古色古香。这是个重要工程,是归结咱们土木行建筑精华的殿堂。
王满堂说,你没骗我?
坠儿说,我骗您干吗?
王满堂说,那我看看你的图纸。
坠儿将随身拿来的图纸打开。大家围上来,一片辉煌展现在阳光下。
周大夫说,好气派呀!
刘婶说,就是台阶多了点。
王满堂说,那不是台阶,是房顶,你看倒了。
别佳帮鸭儿在往纸箱子里收炊具。鸭儿已经和王老师说好,明天去婚姻登记处登记。
院里浙渐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别佳说下雨了。
鸭儿显得有些不安。
傍晚,雨越下越大,雨中传来别佳的歌声,他唱的是梁子的诗:
潇潇的雨将心田拨动,
踏出了生活的泥泞。
我把爱情留在了昨天,
留住了青春,留住了梦。
鸭儿寻着歌声推门而进,坐在别佳对面听他唱歌。别佳唱完了,鸭儿说别佳唱得好。别佳说,你就不问问我的情况?
鸭儿不知道别佳有什么情况,将目光投向桌上的相片,那是别佳一家幸福的合影。别佳说菲利娅已经不在人世了,三年前死于车祸……我们是一对恩爱夫妻……我很想念她。
鸭儿说,别佳,原谅我。我不知道……真不知道,你从来没说过……
晚上,鸭儿给王老师打电话,说下雨了,改天再去登记。
搬家了。
刨子指挥几个民工进进出出。王家的大大小小都来帮忙。柱子和朱惠芬也从国外回来了。刘婶说,柱子你真会赶。刚好赶上我们搬家,你要是晚回来几天,可就找不着灯盏胡同了。
周大夫问朱惠芬,这回回来住多少日子?朱惠芬说不走啦。周大夫说彻底回来啦?朱惠芬说彻底回来了。
为了防止门墩再胡乱扔东西,王满堂亲自监视着门墩将桌椅板凳搬上车。一民工搬来一个绿瓦盆,问还要不要。门墩看了王满堂一眼说,要,装车!
大瓦盆上了车。
又一民工拿来水鸭子问要不要。门墩说,要,装车!
王满堂说,等等,别装。
门墩说,您终于觉悟了?
王满堂说,留下它,我把它跟影壁上的砖雕一块儿捐给建筑博物馆。
坠儿说,这算得上博物馆的精品了。爸,那个玉坠要是还在多好,这样就齐了,就能让后代看看老祖先们建北京用的都是什么家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