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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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家福-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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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斧子说,还是那档子事吗?
  王满堂说这是正事,是大事。
  斧子说,结婚才是正事,大事,万一我奶奶要一气在乡下找一个年轻小帅哥,您黄瓜菜也凉了。
  刨子将斧子推出去了。
  刘婶说,这斧子,越长越咧,小时候挺文静顺溜的,大了说话不着调。
  大家都散了,屋里只剩了王满堂和刨子。刨子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沓发票复印件给王满堂说,爷,您把这些个票底替我收着吧,我那儿没地方搁。
  王满堂问,会计那儿也有一份?
  刨子说,有,两份保险。
  王满堂说,你心细,几个孩子里头就你踏实,爷愿意帮你。
  刨子说他昨天签了一份建古文化一条街的合同,一条街都是仿明清建筑,大概得忙一阵子。
  王满堂在外头跑了一整天,回来累得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掏出烟来半天打不着火。刘婶问今天见着领导了没有,王满堂说见了个干事,把信递上去了。刘婶说能见个干事就不错了。
  王满堂看见刘婶手里的烙值说,老萧他不会来,人家在王府吃的是满汉全席,说爱吃你的家常饭是客气,是怕你麻烦,你还就当了真。
  刘婶说她这人实在,它满汉全席再全也不会有炸饣各馇。王满堂说刘婶是剃头挑子,别人不知道老萧,他还能不知道老萧?当初老萧追筱粉蝶也是穷追不舍的,不过筱粉蝶看上你们家福来就是了,他就只好当了干爹。刘婶说,好你个王满堂,你们当初那些酸事到今天你才全给我抖落出来,怪不得我们新生两口子对老萧不太热情呢。
  王满堂说,是没你热情。
  刘婶说,那都是几十年前的陈谷子烂芝麻了,年轻时谁还没荒唐过,老了讲究的就是安定团结。老萧都跟我说明了,他就是要成个家,找个属牛的。
  王满堂说,如今这年月,办什么,得到了手才算数,订了合同签了字的都不一定算妥。你得给自个儿多想几条路,别一棵树上吊死。
  刘婶说,你那叫不专一,是爱情生活的大忌,怪不得你犯重婚罪呢。
  王满堂说,满脑袋白头发了,还老爱情爱情的,真给你个爱情你啃得动?
  刘婶说,老了难道就没爱情?你看人家“夕阳红”里头的老头老太太,那精神,那穿戴,那状态,跟你坐台阶上这形象比一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真把你这模样照到“夕阳红”里头去,头天播了,第二天电视台门口就得有几千老头老太太举着小旗抗议,说是污蔑老人形象。
  王满堂说,你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找不着北了。
  刘婶说,你是看着我大幸福了就嫉妒。你的幸福昨天长着小翅膀刺儿地一下飞了,飞临州去了,所以你就看什么都不顺眼,关键是你心里不平衡。
  刘婶从信箱里找出一封信来。王满堂说一定是俄罗斯来的,拿过信就撕,边撕边说,这兔崽子,还知道灯盏胡同有个爹,还有脸往回写信!
  刘婶说,你慢点撕,里头好像还有相片哪。
  王满堂从信封里抽出信纸,让刘婶给念念。刘婶让王满堂自己看,王满堂说他看不见。刘婶说,我也没戴镜子,你以为我看得见吗?
  王满堂说,敢情你眼睛也花了?
  刘婶说,我也七十了,能不花?
  王满堂说,我以为你二十五呢,还是虚岁。
  刘婶问王满堂是什么意思?
  王满堂回到屋里先找了半天花镜,再找光亮的地方看信。信上是娟秀的小字:
  一凡:
    我思来想去,整整斗争了十年才给你写这封信,我与那个“文革”
  的造反干部在十年前就分手了……
  王满堂一下停住,翻过来看信封,是南京来的,王满堂跑到门口,向着外面大声喊,他刘婶!刘婶!刘婶系着围裙跑过来,王满堂说信错了。刘婶说还以为煤气罐着火了呢。王满堂说这不是门墩的信,是江南小妹妹的信。刘婶说那就快封上。
  王满堂拿来胶水,和刘婶手忙脚乱地粘信,看来恢复原样是不可能了,只好跟周大夫实话实说。刚要粘口,刘婶突发奇想地要看一眼江南小妹妹……王满堂说,要说刚才看信,那是误拆,你现在要看江南小妹妹,那可是有意,是成心,罪加一等。
  刘婶说就看一眼。
  王满堂说,我抹上胶水了。
  刘婶说,你不是还没粘嘛。
  王满堂说那就看一眼?刘婶说就看一眼。
  相片由信封里慢慢取出,一个风韵犹存的妇女显露出来。
  刘婶说,也不怎么样。
  王满堂说,比你强多了。
 

第十二章
  鸭儿退休了。她利用门墩开辟出来的两间门面房开了个小饭铺。
  饭铺今天开张。
  小饭铺里收拾得利落干净,几个桌子都摆上了盘盏,厨房里有一个大师傅在忙碌,一个雇来的小丫头跑进跑出,准备菜肴。鸭儿告诉王满堂,街坊邻居,该请的都请到了,连大安他妈都请来了。鸭儿说为开张,刘婶送来了红包,包了二百块钱,斧子送了十个大碗……
  柜台上电话响,是刨子打来的,说是因为忙,不能过来了。王满堂看菜谱,上面有家常豆腐、小葱拌豆腐、鱼头炖豆腐、麻婆豆腐……王满堂问怎么都是豆腐。鸭儿说这页就豆腐。王满堂又往后看,炸酱面、酸汤面、打卤面。莱切面、肉丝炒面,还有热汤面。王满堂说,甭说这篇都是面了……
  电话又响,鸭儿将电话递给王满堂,是坠儿。坠儿告诉爸爸待会儿要在古建公司开会,听取扩建小街方案的辩证会,让爸爸一定来。王满堂搁下电话兴奋地说,我这一个月的状没白告,有门儿。
  街坊们都来了,有的送镜框,有的送花,一时小饭铺里热闹非凡。
  鸭儿招呼大家坐下。既然是开张就得有人讲话,大家推举王满堂说几句。王满堂为辩证会的事心情正好,也不推辞,站起来说,今儿个闺女开张……
  刘婶低声纠正,是闺女的饭铺开张!
  王满堂说,今儿个闺女的饭铺开张,我借这个机会把咱们灯盏胡同的老街坊们都请了来,大伙聚聚。几十年了,咱们在一块儿,风啊雨啊的,不容易啊!我记得困难时期,谁送谁半斤粮票,那是多大的思情啊,可是那时候咱们灯盏胡同的街坊们硬是给我们家送了五斤黄豆!五斤黄豆啊,是大家伙从嘴里一粒一粒抠出来的。为了什么,就为了照顾我跟大儿子是建筑工人。说我们是修复故宫,修复东直门,修建人大会堂的有功之臣,应该多吃点……我记着这件事,我记着大伙的情义,一辈子也忘不了……我常琢磨这件事,那时候大伙凭什么那么关照我们?现在,我明白了,老街坊们冲的不是我王满堂本人,冲的是我跟儿子和许许多多建筑工人在那困难的时候还在给北京添砖加瓦,大伙是冲着咱们北京,冲着咱们建筑行……
  斧子带头鼓起掌来。
  王满堂说,那些老的旧的挡道的,该丢就得丢,咱们北京得朝前迈,但话又说回来了,也不能为了换钱把什么都不当口事……
  斧子提醒爷爷,说跑题儿了。
  王满堂说,跑题儿了?跑题儿就不说了。闺女的饭铺还得仰仗着街坊,大伙都端起杯子来,该吃吃,该喝喝。我本该跟大伙一块儿乐乐,刚来个电话,让我开会去……
  古建公司非常现代化的会议室里,已找不到昔日的丝毫痕迹。但墙上仍挂着周总理当年与建筑工人们的合影照片,照片上的柱子笑得依旧是那么灿烂。黑白的照片被放得很大,很醒目地占据了墙的重要位置。
  大摊儿搀着王满堂进来的时候,会议室里已经来了不少专家、学者。老石和公司领导迎上来,给王满堂介绍,这位是文物局的领导;这位是城建部门的领导,这位是香港某集团的副总裁侯仁峰先生,这位是我们的老朋友,南亚建筑院的院士萧益土先生,那位女士是建筑设计院的高级设计师王国兰同志
  有谁说墙上照片总理旁边站着的那个人就是王满堂的儿子,大家不由得对眼前这个白头发的老头多了不少敬重。
  会议开始,王满堂阐述了成王府不能拆的理由,大摊儿亮出他和王满堂和老石设计的小街扩建设想方案,挂在墙上向大家讲解。在设想中,扩建后的小街在成王府分了岔儿,而后又汇合,一批古建筑刚好在环岛之中。
  众人凝神而听。
  老石没有参与讨论,老石靠窗站着,从会议室高高的二十层楼望下去是北京的街景,千变万化的高楼,峡谷般的挟持着川流不息的车流人流,灯亮了,脚下是一片辉煌……
  刘婶带着一饭盒炸饣各馇来到了王府饭店大厅,跟前台小姐打听,萧益土住在328房间。一联系,328房间有人,请刘婶上去。
  慑于宾馆的豪华,刘婶有些不知如何举手投足了。小姐告诉刘婶,那边有电梯。
  刘婶寻寻觅觅,好不容易来到了328。在门口用手拢拢头发,整整衣服,定了定神,按响了门铃。
  一年轻女子穿着睡衣,湿着头发打开房门,问刘婶找谁。刘婶一下懵了,赶紧说对不起,走错门了……
  对方把门砰地关了。
  刘婶在走廊里转了几个来回,越想越不对,便再次来到328门前,按铃。还是那个年轻女子开的门,刘婶这回直截了当地说她找老萧,萧益土。女子说萧先生不在,开论证会去了。刘婶说,我是他亲家,姓刘。
  女子问什么亲家?
  刘婶说,是这么着,他老萧的干闺女是我的儿媳妇,你说这不是亲家是什么?
  女子闪身,让刘婶进来了。
  老萧住的是套间,房间很阔绰,与刘婶给老萧收拾的套儿的房间比,那是天上地下。桌上有牛的木制工艺品,姑娘的睡衣上也有牛的图案。
  刘婶问,小姐是属牛的?
  女子说,是属牛的,萧先生说我是栏内之牛,五行属木,精良之木。
  刘婶说,老萧是益土,你是良木,土木相生,益良得当。你说你们俩是怎么配的!
  女子说他们是好搭档,自从萧先生到了东南亚,她就给萧先生当助手了。
  刘婶说,这屋里真干净,真阔,比老萧当初一人窝在狗尾巴胡同的小平房里强多了。小姐,你是没见过老萧当年那个惨,那个穷,他每回上我们灯盏胡同,不泡顿热汤面他就不挪屁股回家。热汤面算什么呀,可那个时候,他连热汤面也吃不起,直到最后也说不上个媳妇,主要是没人跟,他那屋里头除了一张床板一个凳子,什么没有……
  女子说刘婶要是有事,不妨跟她说。她是萧先生的秘书,萧院士所有的事情,没有不经过她的手的。
  刘婶说,老听说小秘小秘的,这回我可真见着小秘了,原来就是这样的。姑娘我问你,老萧就是拉屎撒尿这样的事也经过你?
  女子说,我没有时间开玩笑。
  刘婶说,小秘,有些事你替得了,有些事你就替不了,比如说这个——刘婶打开饭盒,将浇上蒜汁的饣各馇亮在茶几上。刘婶说,这是老萧一直想吃又没吃到嘴的,想了几十年的老北京吃食,你替得了吗?
  女子扇着鼻子尖叫着,唉呀,臭死了,臭死了!
  刘婶说,臭?
  女子说大蒜的气味是让人不能容忍的。说着奔过去开窗户,又奔过来开门。
  刘婶说,一个蒜就把你折腾成这样,你要是自个儿拉了屎还不撅着屁股上前门楼子上散味儿去。
  女子说,太俗了!
  刘婶说,是我俗还是蒜俗?
  女子说,我不想和你们这样的人打交道。
  刘婶说,我们怎么了,我们虽然吃大蒜但我们知道廉耻!打一进门我就看出来了,这个房子里只有一张床,你跟老萧是黑夜白天都滚在一块儿。
  女子说,那有什么,他没娶,我没嫁,我们的行动没有危害到任何人,谁也没权利干涉我们的自由。
  刘婶说,萧益土都能当你的爷爷了。
  女子说,是爷爷、是丈夫是我们自己的事,与你无关。女子将饭盒塞给刘婶说,这些东西你还是拿走吧。
  刘婶说,你以为我愿意在这儿待?我还嫌这儿臭呢!
  刘婶匆匆下楼,连电梯也没坐。来到大厅,总算长出了一口气。刘婶将饭盒丢进王府饭店门口的垃圾箱里,正巧老萧下车,刘婶说她给老萧送炸饣各馇来了。刘婶说,你要想吃,上那里头挑挑,也许还能挑出几块。
  鸭儿在择莱,刘婶抱来一只小黄猫,刘婶对鸭儿说这猫是从黄大姨那儿抱来的,一窝下了五只,数这只好看,小老虎似的,刚断奶,她给猫取了个名儿叫黄黄儿。刘婶说黄黄儿是咱们北京土猫,她喜欢土猫,皮实,好养活,亲近人,不像波斯洋种,歌星似的,老端着个架子,往后,这黄黄儿就是她的伴儿了。
  鸭儿说,挺可爱的小老虎猫。
  刘婶问鸭儿对个人问题有没有考虑,鸭儿说没有。刘婶说其实比苏三好的有的是,现在妇联办起了婚姻介绍所,完全是站在妇女的立场上挑选男人,跟原先街道的比,范围扩大了,挑选的余地也宽了,有登高望远的感觉。她说要是鸭儿愿意,她就上介绍所先看看,把他们的男档齐齐地过一遍,不信没有合适的。
  鸭儿低头不语。
  刘婶说,当初我给周大夫也介绍了不少,都是一顶一的美人,一顶一的知识分子,我觉着挺般配,谁知道无论哪个,只要一进了老周的门,那关系就变了,变成了病人跟大夫的关系。这回她一定花大精力给鸭儿物色一个,也不管鸭儿说愿意不愿意,刘婶就对鸭儿说,这事就这么定了。
  王满堂从正屋出来,听见刘婶的话,王满堂说,当然就这么定了,老萧昨天到最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那个大厦,再过几年可以拆了重建,可是这成王府要是拆了就建不起来了。国家圣明,最后还是同意把方案改了,把大厦建在小街的西边,小街也由一股道改成两股道,这么一改,至少得多花几个亿,花几个亿也值,说明国家想的和咱们想的一样。他刘婶,你的那个老萧可是彻底输了啊,你要见他得多安慰他几句,别让他太懊丧了。
  刘婶说,你这人怪,怎么是我的老萧?我什么时候说过老萧是我的了?
  鸭儿笑着说,有了您几位这院里就有了生气,就有了热闹,咱们灯盏胡同九号就不会问得慌。怪不得我几次要给我爸买只鸟养着解闷,他老说用不着……
  王满堂说,我不喜欢那叽叽喳喳的东西,看着就心烦。
  刘婶说,你趁早别养鸟,我养猫了。
  王满堂看了看刘婶怀里的小猫说,不是什么好猫。
  刘婶说,我就爱养这不是什么好猫的猫。
  王满堂说,料你也养不出什么正经猫来。
  刘婶说,我这猫怎么不正经啦?这小女猫才仨礼拜,它怎么不正经啦?黄黄儿,待会儿奶奶给你买太子扔,奶奶把你喂得胖胖儿的,你跟奶奶说,你想吃什么?
  王满堂说,它要说出它想吃什么来,你得吓得背过气去。
  刘婶说,我们黄黄儿的嘴不会说,可我们黄黄儿的眼睛会说。
  王满堂对鸭儿说他今天要上老石那儿串串去,大摊儿也去。刘婶说,我知道你们是去分享胜利的喜悦。
  王满堂说是又怎么着。
  王满堂正要出门,迎面碰上了门墩。门墩一副穷途潦倒相,脸黑、发长、胡子拉碴,瘦得人灯一样晃进九号大门。跟着门墩进来的还有一个提箱子的高大英俊的金发碧眼洋人。
  门墩悲惨地叫了声爸,王满堂用鼻子哼了一声。刘婶惊喜地说,咱们大展宏图的门墩回国了!
  门墩身后的洋人向着鸭儿和大家笑。
  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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