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伙都很高兴,老剩儿冲着台上喊,粉蝶姑娘,别老思夫啦,给咱们唱个好听的。
筱粉蝶说,我给大伙唱段《风雨归舟》助助兴?
大家都说要热闹的,不要凄凄惨惨的。
筱粉蝶就抖起精神开唱:
过山林狂风如吼冷嗖嗖,
堪堪的大雨临了头。
望江天电掣雷鸣一阵阵风云骤,
获金鳞鱼翁摆架荡归舟。
……
众人喝彩。
王满堂对掌柜的说今天大家高兴,茶钱全由他包了。老剩儿听见了,就要换新茶叶可着量喝。老萧拍着他的后脖子让他留神晚上别尿炕。
掌柜的说,王师傅,您高兴我可不高兴,打明儿开始,再没人来喝茶等活了。您诸位倒是拿了国家工资了,我还得一个小钱一个小钱地挣。
大摊儿让掌柜的改行,也当工人,说工人吃香。掌柜的说要不行真得改辙了。
大伙都乐,老萧更是高兴,卖乖地说。我说什么来着?我说今天咱们要启大运,怎么着,没瞎说吧?众人都赶紧应和。没啥说,没瞎说。
王满堂说,老萧,我虽然把你保下来了,心里却是没底,不知道你到了建筑队能干什么。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就耍这一片嘴,在“隆记”营造场你是个宝,在共产党的建筑队里怕不行。
老萧说,我萧益上凭本事吃饭,“不用你替我操心。
大家谈论著明天的事情,从门口进来了一个梳着分头的清秀青年,筱粉蝶的声音立即变得分外响亮:
……
哎我猛回头。
筱粉蝶炽热的目光与青年相对,接下来柔声唱道:
见一个贪午睡的小牧童儿,
他在那两地里啼哭哇,
看那光景是去找牛。
筏粉蝶与那年轻人彼此会心一笑,年轻人就着台口找了个座坐下了。
筱粉蝶一曲唱罢,拿着笸箩下来敛钱。走到王满堂跟前王满堂给了一张大票。
筱粉蝶说,王大哥您老这么疼我,谢谢您啦。
王满堂说,不是我疼你,是你的玩艺儿好。
筱粉蝶嘴甜,告诉王满堂下回给他唱段新学的《五末寅初》,说那个段子词雅,曲子也配得好。
老萧掏了两张大票,有与王满堂争高低之意。
筱粉蝶说,恭喜您有高就了。
老萧说,是我的运走到了这一步。闺女,你的运也开了,往后瞧好儿吧。
筱粉蝶给老萧道了谢,走到前面去了。筱粉蝶来到青年跟前,青年掏了张大票,被筱粉蝶悄悄挡了回去。
老萧意犹未尽,还想跟筱粉蝶说点什么。扭头一看王满堂正注视着他,便说王满堂的印堂发亮,人中光润,眉间带喜,今天准有好事。
王满堂说老萧是没话找话。说明天都有单位了,这就是大好事。老萧说不是,说明天的好事是大家的好事。他说的这好事是单属王满堂一人的好事,说王满堂的右眼眼角发湿,这就是说,老王的好事出自于内宅。
老剩儿仔细地将王满堂打量了半天,说他怎么也看不出来“人中光润”,“眼角发湿”。
老萧说,你要看得出来你就不是史老剩儿了。
两人正在抬杠,王满堂的二女儿坠儿从人群里钻过来,惶惶地说,爸,我妈完了!
众人一下静下来。
王满堂问怎么个完了。坠儿说已经死了。
王满堂一听脸有些变色,站起身抱上坠儿就走。大摊儿。老剩儿等人也一溜儿地跟出来。他们的师傅家里出了大事,作为徒弟,他们得帮着料理一把。
老萧喝着茶没动窝,他看着打狼似的涌出去的一群人说,死了,未必是坏事。你们跟着去起什么哄,添乱!
王满堂领着众徒弟一路踢土壤烟,火烧火燎地拐进灯盏胡同九号,一行人转过精美的砖雕影壁直奔内室。
王家的小院干净齐整,一棵枣树在西厢房窗下静静地挺立,南房刘家的花门帘一动不动地垂着。爱咋呼的邻居刘婶竟也能让小院在白天没有响动,这的确是少有。王家檐下炉子上的水开了,呼呼地冒着蒸气。小院的静谧让王满堂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他从炉子上那无人招呼的开壶,切实地感到家里出了事情,而且是大事。王满堂在房门口放下坠儿,拉开屋门,拉门的时候他感到了自己的手有点微微发颤。
随着房门的拉开,一声响亮的响声从里间传出。
王满堂愣了,来“帮忙”的徒弟们也愣了,大家一时回不过神来。
随着婴儿的哭声里间旋出了刘婶。没等王满堂张嘴,刘婶很利落地给满堂请了个安说,我给王大哥道喜了,您添了个大儿子,母子平安。
王满堂张着嘴啊了几声,半天才说,不是……还……还不到日子……
刘婶说,不到日子架不住这小子性急,非得这会儿出来,差点儿没要了大人的命!鸭儿她妈死过去两回,血流了一脸盆……
王满堂问现在怎么样。
刘婶说命保住了,人还是虚,得慢慢补。
徒弟们听了就往里屋推师傅,弄得王满堂很不好意思,有的人吵嚷着要让王满堂请酒。外间屋正喜气洋洋地闹腾时,不提防从里间屋飞出一碗小米粥,啪的一声在堂屋地上摔得粉碎。温热的粥撒了一地,溅在大家的脚上、裤腿上,将热闹的气氛凝住了。
外屋一时鸦雀无声。
刘婶搭讪着说,这边也没什么事了,我们福来该下班了,我得回家给他做饭去。说着侧身闪出门去,小跑着奔向自家的南屋。
王满堂和徒弟们战兢兢地进到里屋,看见大妞头上蒙着手巾,脸上满是愠怒,眼睛哭得红肿,坐在炕上老虎一样盯着师徒们。
气氛有点僵。
王满堂设话找话地说,生了?
大妞没有理睬他。
王满堂装着很有兴趣地凑到床前去看儿子。大妞一把把王满堂推了个趔趄,吼道,别碰我儿子!
王满堂说,你这是干吗?早晨还好好儿的,哪儿来的这么大气。
大摊儿给师傅打圆场说,师傅,师母这么重的身子,您就不该再上茶馆去。这可真是您的不对了,这事搁谁,谁心里也不忿。
王满堂说,娘们儿家生孩子,我在跟前顶什么用?这又不是上房梁,人越多越热闹。
大摊儿暗中示意王满堂别说。
老剩儿说,师母气也罢,恼也罢,都是表面,心里头是高兴着呢!老王家得了大儿子,长门长子,应了老萧的话,好事,大好事!
大妞突然呜呜哭出声来,呜咽着说,再别说什么长门长子的话……在这个家里,别说孩子,连我都算不上什么!
王满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大妞越哭越来气,顺手抄起炕上的东西朝王满堂拽,一边拽一边骂。害得王师傅的徒弟们一边往后退一边忙不迭地捡东西。炕上的小孩子也凑热闹,哇哇地哭,屋里乱成了一团。
周大夫出现在门口,给王满堂作了个手势,叫王满堂出来。王满堂来到院里问有什么事,周大夫说,你到我屋里来一趟。王满堂就随着周大夫来到后院,后院三间北房周大夫住着,两间东房作为王家堆房空着。
周大夫推开了自家房门,房间里坐着一男一女。看见王满堂,女的有些发愣,男的站起身毫不拖泥带水,清清爽爽地叫了一声“爹”。
王满堂的脑袋轰地一下炸了。他觉得自己在“轰”中感受到一种撕裂,痛彻心骨的撕裂,将他扯成无数碎片。那些碎片迸发着浓艳的鲜血,战栗着,飘落着……
是那颗落在老王家土房上的炸弹。
十四年前的那个晚上。王满堂从家里后墙匆匆翻出去的时候,留下了一句话,过段工夫俺就回来!
那时候,抓夫的日本人已经到了村口,村里已经鸡飞狗跳墙地乱了。
王满堂一走就没了信儿,他离开时儿子三岁,现如今十七。十四年了,好漫长的“工夫”。
王满堂走后,麦子曾经领着公公婆婆,“拖着儿子逃了无数目反,后来躲在一个叫窦庄的小山村。听说老家被日本人炸了,老王家那两间低矮的土房也被炸成了大坑。那一回,村里的大部分人没跑出来……一
有人指着那个坑说,老王家,绝了。
人们想麦子和她的儿子是死了。
王满堂后来得到消息回了一趟家,见识了那个积满了雨水的大坑。坑里有蜉蝣在徘徊,坑沿有蛤蟆在跳跃,一地半人高的荒草,半棵烧焦的柿树……
王满堂在坑边烧了一刀纸,扭头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去
他不能再回去,不能再见那个让他心碎的坑。他没有家了,在山东临州,他什么也没有了。
但麦子还有。日本投降后她在坑上又搭起窝棚的时候,她想的是她的丈夫王满堂。她坚信满堂活着,坚信满堂没有忘了她和孩子。她托人四处打听丈夫的消息,终于她带着儿子寻到北京来了。
今天,麦子挎着篮,抱着一只鸡,柱子背着包袱,从前门下了火车。一路走一路问,寻寻觅觅地寻找灯盏胡同九号。对她这个从没出过远门的乡村妇女来说,在北京找人,很有点孟姜女千里寻夫的悲壮。她不识字,没念过书,她也不会说她的家乡山东临州以外的官话。一句话,她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女人。但是乡下女人并不意味着愚昧,也不意味着退缩。她之所以能带着儿子来到京城,是她对丈夫的信念,不可动摇的信念。
王满堂是她的男人。
麦子一步步向灯盏胡同靠近的时候,王满堂的续弦赵大妞正拖着沉重的身子和刘婶在门口挂国旗。
送水的木头水车来送水,停在九号门口。送水的汉子把堵在大木桶上的塞子一拔,水由洞眼流出,消人下边接水的两个木桶里。水桶满了,送水的的堵上塞子,用扁担勾起两桶水,颤颤悠悠地走进后院。大妞和刘婶脸上的表情都有点嫉妒和不屑。水是给住在后头的周大夫送的。周大夫当过国民党军医,单身一人,没有家眷,人随和,没脾气,好帮助人。不但在九号,就是在这条胡同里都很有人缘。
刘婶看着送水的背影说,一个国民党……天天让人把水倒到缸里,舒坦的……
大妞顺着说,我这双身子,谱也没摆到这份上……
两人正说着,周大夫穿着长袍由院里走出来了。周大夫梳着分头,面容清俊疏朗,皮肤白皙,一看便很。“国民党”。周大夫跟两个挂旗的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将手里的空奶瓶子放在奶箱里,又打开信箱看看有没有信。
刘婶挪揄地说,又盼南边来信哪。光信来不见人来顶什么用?
周大夫冲刘婶笑笑,对正往墙上划道道的送水的说,月底一块儿算。
大妞堆出笑脸说,周大夫,今儿几号啦?
周大夫脱口说三号,又突然想起什么说,王嫂,这月的房钱我待会儿就给您送过去。
大妞说她没别的意思,说早两天,晚两天没什么,让周大夫不必着急。周大夫说前段时间,北京城郊炮声不断,人心惶惶的没人有心修房子。往后就好了,日子一平稳,王大哥不愁没有活干。刘婶听了周大夫的话老大不高兴了。刘婶说周大夫的话不对,前段时间是国民党反动派人心惶惶,老百姓并没有人心惶惶,不能混杂到一块儿说。周大夫脸上很尴尬,嘴上不住地重复,是反动派心惶惶,反动派人心惶惶。…说着转身想走。
刘婶说,你先别忙着走,过来给我看看这国旗哪边是正,哪边是反?
周大夫说旗子挂上去两面都能瞅,不分反正。
刘婶说,怎么能说没反正呢?你瞧,这么看黄五星在左边,翻过来看黄五星就在右边……
周大夫说,您要是在西边看它,它就在左边,您要在东边看它不就又过去了嘛。
刘婶转不过弯来,比划着旗子不知怎么办好。大妞从刘婶手里拿过旗子,踮着脚往高里挂。一神胳膊,忽然觉着不对劲儿,捂着肚子嘴里直吸溜。
刘婶看见大妞扶着门框,皱着眉,额上直冒汗,便问,要生?
大妞不说话。捂着肚子蹲下去。
刘婶说,说不让你伸手,怕神着,你急呀!你看,怎么样?
刘婶拉大妞,拽不动。刘婶说,你顺着我的劲儿来,别跟我别扭着。又四下张望,见周大夫已经进院,急切地喊,回来!我喊你哪!
周大夫没听见。
刘婶焦急地看看院里,喊,院里有人没有哇?
坠儿骑着根竹棍跑过来。
刘婶说,怎么是你?
坠儿说,这院里就剩我了。我姐上学去了。
刘婶让坠儿叫周大夫来,越快越好。坠儿说她得骑着马去。刘婶说骑炮打灯都行,只要快!
坠儿骑着竹棍往里跑,刘婶在后面喊,别骑棍,丫头家不兴那样!又低下身拽大妞说。这阵过去了咱们还是得进去,在当街算怎么档子事。
大妞说她不行了,这肚子不是她的了……
刘婶说,不是你的是谁的?又不是第一胎,别吓唬人。
刘婶架着大妞艰难地从门口走进院里。大妞已经迈不开步了……血顺着大妞裤管汩汩流出,洇了一片地面。刘婶不得已扶大妞歪在枣树下,直起身子喊,来人哪!
那声音已经急得变了调。散了。
周大夫随着坠儿奔到前院。刘婶冲着他就嚷嚷,我叫你别走,叫你别走,你连头也不回,跑得比兔子还快。看看吧,这儿要生了。
周大夫不理刘婶,拉过大妞的手腕数脉。
大妞的手在抽……
刘婶看着周大夫不急不慢的样子说,你到底行不行?不行我就上隔壁医院叫大夫去,你别把人耽误了。
周大夫说,您到隔壁医院叫来的也是我。
刘婶说,我就不信那个医院除了你就没别人。
周大夫说还就没别人,妇产科正式的主治大夫就他一个。周大夫说产妇这么抽不是个好征兆……让刘婶把病人扶好了,从兜里取出一包针来,挑出一根就往大妞手腕子上扎。
坠儿一把拦住,哭着说,不许你扎我妈!
周大夫说,小孩子家别捣乱。上门口玩去。
刘婶也拦住不让扎。她说,孕妇不能挨针,一扎就流产,扎坏了你担得起吗?
周大夫说,孩子都出来一条腿了,还怕流产……扶住,别让她乱扭。
坠儿还在哭,死活不让扎她妈。
刘婶让坠儿去关大街门,别让外人进来。坠儿刚走到门口,正碰上了寻来的麦子。麦子拖着一副很持的山东土腔问坠儿,这儿是不是灯盏胡同九号老王家。坠儿眼睛一闪一闪地看着两个土得不能再土的乡下人问,你们是谁?
柱子说,俺是山东临州王家庄的,俺找俺爹。
刘婶说山东王家的一大家子人都死了,一颗炮弹落在房顶上。
柱子大声说,俺还活着!俺来找俺爹,找王满堂。
躺在地上的大妞突然一口气上不来,昏了过去。坠儿急得拽着大妞的衣裳大声喊妈,她认为她的妈已经死了。
周大夫让麦子搭把手,把病人抬进屋去。麦子看这架势也不便再说什么,抽起大妞上身帮着周大夫住屋里抬人。刘婶让坠儿快到茶馆喊她爸爸回来。坠儿骑着棍子在院里迂回着跑了一大圈,才向门口跑去。
刘婶冲着外头喊,跑直线,留神车!
王满堂被周大夫叫到后院半天不见出来,他的徒弟们谁也猜不出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想了想觉着还是走的对,他们几个大老爷们儿在师傅家里呆着总不是个事儿。几个人走到门口的时候正好碰见王家的大女儿王国英下学,王国英小名叫鸭儿,是方家胡同小学三年级学生。老剩儿们告诉她,她妈给她生了个小弟弟,模样挺俊。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