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跑进来说,二姑,我在这儿。
麦子说,你陪桂花在这屋待会儿,你现在的身份是新媳妇的娘家兄弟,一会儿你陪着她从这屋里走出去,把她交给柱子就成了。
霜降说,我今天的任务就是陪她从这屋里走出去。
麦子说,对。
霜降说,这很简单。
麦子说,坐席时你还得代表娘家人坐在主位上。
霜降说,坐哪儿都一样吃。
麦子小声说,守点规矩,别丢娘家人的脸。
霜降让二站放心。
院子里客人都来齐了,新姑爷也到了,有人在外头喊麦子。麦子临去,回身看了一眼桂花,桂花腼腆地坐在床上,俨然一安静、美丽的新妇。
麦子一笑,出去,拉上了门。
院落里,老石、老萧、大摊儿及古建队一些师傅都来了,大家给王满堂道喜。麦子在人群里寻找柱子,突击队的小李说柱子上理发馆吹头发去了,一会儿就回来。麦子说总共就请了仨钟头的假,哪还有时间吹头发?刘婶说新郎就得有新郎的样,一辈子就这一回,应该收拾收拾。
大伙就先喝茶,吃糖。
几个年轻人要提前看新娘子,刘婶将他们拦在门外说不行,说还没到他们闹的时候。年轻人说他们就仨钟头的假,没时间闹。刘婶说,那也不行,新郎还没来呢。
太阳已经转到头顶上了,树下的筵席还没有开桌。王满堂看了看表说,快十二点了,什么头哇,吹这么半天。
老石不着急,也不说什么,在一边嗑瓜子。
大妞问老萧,是不是算准了今儿是好日子。老萧又推掐一遍说绝对是好日子,不过,他中指第二个关节昨晚上让蚊子叮了个包,算起来或许有点儿什么过节儿,不过不妨大局。
年轻人还缠磨刘婶,架不住别佳在一边使劲煽惑,什么新娘子漂亮极了,是他妈给描的眉等等。年轻人更要看了,一青工说,还是俄罗斯风格的,刘婶您就让我们看一眼,我给您磨三块支炉瓦儿,行不?
刘婶说,我可要金砖磨的支炉瓦儿。
年轻人说没问题,角楼拆下来的碎金砖多得是,够刘婶使的。刘婶这才答应众人,只开一个小缝,就看一眼。
刘婶推开房门,房间里空荡荡的,哪里有什么新娘子。刘婶在屋里转了俩圈,感觉到事情不对头,匆匆来到宴席桌前,在麦子耳边说了几句,麦子随她而来。
麦子也不知道桂花到哪儿去了,只在桌子上发现了一张纸条:
我和霜降回临州了,祝柱子哥新婚愉快。
桂花
麦子说,祝柱子哥新婚愉快,她倒跑了,这叫什么事儿呀!
麦子把纸条给王满堂看,王满堂发火了,说这是闹着玩的?!把亲戚朋友几十口子人都给涮了!大妞也觉着这事做得有点儿过。
老石悠然喝着茶。
老萧说,这都是我手指上这个包闹的。
坠儿由门外跑进说,我哥回来了!
新郎格回来了。王满堂说,看这事闹的,怎么跟他说啊……
老石说,好说——
柱子和朱惠芬双双由外面走进来。朱惠芬随着柱子走到王满堂跟前,亲热地叫道,爸爸。
王满堂惊愕。
朱惠芬与柱子来到麦子与大妞跟前,叫妈。
麦子与大妞面面相觑。
王满堂说,你们先别忙着叫,先给我说清楚是怎么口事?
老石拽开柱子对王满堂说这叫各得其所……王满堂说那不行,桂花是柱子从小定下的媳妇,王家的媳妇不是这个朱……柱子说人家桂花爱的是霜降,不是他王国柱。王满堂说爱霜降也不行!
年轻人就笑。
麦子问柱子前几天不是才跟桂花去登了记吗,怎么说换就换呢?坠儿说那天她大哥跟桂花出门,还没走到胡同口,桂花就换了朱惠芬。麦子问坠儿,桂花今儿出走她知道不知道。坠儿说是她给打的火车票。
麦子气得要哭了说,你说你们这些孩儿们咋这样呢!
王满堂说敢情几个人在下头都串通好了,就瞒着老家儿。王满堂让大摊儿现在就去买车票,让大摊儿跟他一块儿上临州。大摊儿说今儿没车了。老萧问王满堂追到临州又能怎么着。王满堂说他不能让临州的乡亲们说老王家的儿子一进北京就悔婚。老萧说你那是怕人家这么说你。
大妞脸上不快,抱起小儿子进屋了。
王满堂对柱子说,要不是看你正在建人民大会堂,我非揍你不可!王满堂还在没完没了,周大夫从后院出来劝道,老王,我看柱子这婚事你也别再反对了。《梁山伯与祝英台》电影看了吧,你再反对就成了祝员外了,真等到咱们灯盏胡同九号飞出蝴蝶来,那就晚了。
老石说,一切由我作主了,婚礼照常进行!
老萧说,我说过,不妨大局就是不妨大局。
王满堂一脸阴沉,无可奈何地说,我就不认这个媳妇。
刘婶说,这不是你认不认的事,还记得当年你是怎么劝我的?今天也轮上你了,这叫一报还一报。
王满堂说,我儿媳妇跟你儿媳妇不一样。
刘婶小声说,不能生孩子上是一样的,看看你儿媳妇那小腰,一柞粗。
王满堂更是来气。其实王满堂要是知道在他的儿媳妇偷梁换柱的同时,他的二儿子正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折腾,将那块御赏的玉坠儿偷偷拿出大门,与一个“打鼓的”(走街串巷收旧货的人)进行了两毛钱的交易,他一定更得气蒙了。
九号的奶箱被油漆一新,奶箱里除了周大夫的一小瓶奶以外又多了一大瓶,这大瓶是新媳妇朱惠芬的。朱惠芬每天要喝牛奶,这是她在家从小养成的习惯。她喝她爸爸喝她妈妈也喝,她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对。反而是大妞,看着那个乳白的瓶子浑身不太自在。
早晨,周大夫取奶、取信,边看信边往里院走。刘婶挪揄道,留神撞树上,你的江南小妹妹最近怎么样啊?
周大夫说挺好。刘婶说她什么时候过来啊?周大夫说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刘婶说来了可别忘了报临时户口……
大妞在压水机前压水,不时拿眼睛扫着柱子的窗户。看着那窗户上的稍有些褪色的剪纸,看着那低垂的一动不动的白色窗帘,大妞肚子里的气一股一股往外冒。
王满堂在院里又在折腾他的水鸭子。
大妞用嘴点着柱子的屋说,一家子人都起来了,男人也上班走了,就她一人躺着,她也躺得住……
王满堂让大妞帮他把支架扶扶,说得空把那个玉坠儿给他找出来,他要用。大妞边扶支架边说,进门一个月了,连顿饭也没做过。下了班就躲在自个儿的小屋里,也不知道过来说道点儿什么……
王满堂说,是地斜了还是水鸭子出毛病了,怎么对不到一条线上去了?
大妞说那心就没跟王家贴到一块儿,脸蛋漂亮倒是个优点。可脸蛋漂亮顶什么用,生孩子是用……不用脸……
王满堂说,你扶好了。
大妞说,真就不明白柱子怎么会看上了她!
朱惠芬在大妞背后叫了一声妈。大妞脸一转,立即笑容满面说,你起来了?你今天休息,多睡会儿啊!锅里还给你留了一碗豆粥。
朱惠芬说她刚喝了奶,说这边没什么事她就回她爸妈那儿待一天。
大妞爽快地说,去吧去吧,问亲家好。
朱惠芬推车就往外走,看见王满堂在校正水鸭子说,爸,您还鼓捣这个干吗?用水平仪不比这个好使?早八百年就淘汰了的老古板,年轻人都认不得它了。
王满堂说他就爱这淘汰了的老古板。朱惠芬说使着太费劲。王满堂说修角楼就不是个省力气的活。朱惠芬说还是现在的水平仪准确方便。王满堂说他就使不惯现在的水平仪,小汽泡跟眼珠子似的,滴溜乱转,哪儿有这鸭儿沉稳。这多好,平,平不过水,直,直不过线,一目了然。
大妞用铁勺子打了半勺糕干粉,坐在小凳上往门墩嘴里抹。门墩打挺,不吃。朱惠芬蹲下来摸着门墩的小脸蛋说,妈,您怎么给门墩吃糨子啊?这不越吃越糊涂啊!
大妞说她的孩子都是吃糨子长大的,再说这根本不是什么糨子,这是天津杨村的糕干粉。朱惠芬说应该再加点鸡蛋黄,按营养标准应该是六个,要不孩子营养不够。大妞想起奶箱里那瓶大号牛奶,气不打一处来,拍打着门墩说,糕干粉你都不吃,你要吃什么?一天六个鸡蛋黄,看动物园的狮子一天能吃六个鸡蛋黄不?
朱惠芬看婆婆有点恼,赶紧接过婆婆怀里的小叔子,说帮着喂喂。大妞说,你不是要回娘家吗?朱惠芬说不急,也不在这一会儿。
朱惠芬艰难地往门墩嘴里抹糕干粉,小门墩根本不配合,抹了一身一脸,一勺糕干粉,吃得热闹极了。
片警大安给大妞送来了王家赔偿医院的一百二十块钱。大安说医院说了,孩子不是有意的,不用赔了,把那几个卡子送回去就成了。大妞很感动,接过钱来简直不知说什么才好,说孩子在学校背了个警告处分,心里头压力大着呢。大安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以后接受教训就行了。刘婶来了,刘婶问大安在形势问题上,上边有没有什么指示。大安说过几天街道要开治保会,台湾的蒋介石不太老实,让大伙提高警惕。大妞很担忧地问是不是又要打仗?刘婶说她就盼着打蒋介石呢,蒋介石敢来,她们街道的老娘们儿就把他收拾了。
蒋介石反攻大陆归反攻大陆,并不影响九号市民的正常生活。火烧五分钱一个,棒子面一毛二一斤,小白菜二分钱一把,水萝卜一毛钱三捆。日子一天天飞快地朝前滚动,转眼又到了国庆节。今年的国庆与往年不同,九号王家的坠儿要到天安门参加游行,接受毛主席的检阅。这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情,见毛主席,在九号院,在灯盏胡同,坠儿还是头一个。大妞早早的就把坠儿的白衬衫花裙子准备好了。朱惠芬送给坠儿的那条绸子的红领巾,坠儿一直没舍得戴,留着等国庆节那一天再拿出来。
我们的旗帜火一样红,
星星和火把指明前程。
和平的风吹动了旗帜,
招呼我们走向幸福的人生。
我们手牵着手,
我们肩并着肩,
我们向前,我们向前,我们向前,
永远跟着毛泽东,
永远跟着毛泽东。
……
这是少先队游行要唱的歌。孩子们在院中看坠儿做游行用的纸花,坠儿边做边唱,大家也跟着唱,恨不得到那天也跟着坠儿到天安门去。坠儿说少先队员拿的花朵颜色不一样,赤橙黄绿青蓝紫,长长的队伍排下来就是一条彩虹。坠儿的花是红的,坠儿个子高,所以她就排在少先队彩虹的最前列,离天安门最近……
大妞为她不能去看坠儿的游行而遗憾,坠儿说可以听,到时候电台里进行实况转播,全国人民都收听呢。但是王家没有收音机,刘家没有,周家也没有。别佳说他们家有一台,就是坏了。坠儿说可以让周大夫帮着修,周大夫手巧着呢,什么都会。
于是,老马家的苏式大收音机就被孩子们抱到了周家,被周大夫拆得七零八落。
修收音机那几天,别佳、梁子、坠儿成天长在周大夫屋里,他们一边打下手一边研究收音机肚子里的内容,电器的奇妙对孩子们的诱惑力太大了,他们从修这台收音机上学到了许多物理课上学不到的内容。
对收音机感兴趣的人还有一个——刘婶。刘婶对周大夫修收音机这件事情本身,充满了警惕,为此一有工夫她就往后院跑,时刻掌握收音机的修理情况,做到心中有数。不止这些,她还反复套孩子们的话,比如对坠儿,她就问三好学生都是哪三好。坠儿说自然是学习好,身体好,工作好。刘婶就问思想品德好算在哪里头呢?坠儿说思想品德好就是工作好,都在里头包着哪。刘婶说坠儿是少先队员,又要接受毛主席检阅,有些事得长点心眼儿,像修收音机什么的。坠儿问修收音机长什么心眼儿?刘婶就提醒说比如说有人在修收音机的背后干了些什么,公安局的警察说了,现在蒋介石想反攻大陆呢,少先队员的脑袋里得多根弦……坠儿问刘婶,是不是怀疑周大夫是美蒋特务?刘婶说,这可是你说的,我可没这么说,我可没这么说。
在刘婶用警惕的目光扫视着九号的角角落落的时候,她本身的行为已经引起了人们的想法,变得有些不正常了。
最先提出疑问的是刘婶的儿媳妇白新生。白新生对福来说,我看妈最近老往后院跑。
福来说,去就去呗。
白新生说,我在想她为什么老去?还就爱在周大夫的屋里待着。
福来说,听你这话好像我妈跟周大夫……新生你听着,我妈她是你婆婆,你不能睛胡嘞嘞。
白新生说这未必是坏事。福来说周大夫有女朋友。白新生反问有女朋友谁见来?福来说他妈看不上周大夫,周大夫是他妈的斗争对象……白新生说事情发展往往有时就缺那么一点催化剂,就像没发面引子,面就发不起来一样。福来问他媳妇上哪儿找催化剂去,白新生说就是说说而已。
国庆节一天天临近,周大夫为了让大家能听上实况转播,整整调试了半宿。这使刘婶想到了街道组织看的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电影里有个革命者叫李侠的,就是半夜利用收音机给革命圣地延安发电报。革命者能用收音机给革命的领导发电报,反革命也就一定能用收音机给反革命的领导发电报。所以,一早晨起来刘婶就问周大夫昨天夜里刺啦刺啦地在干什么。周大夫说在调试收音机。刘婶问为什么不白天调试而非要等夜里偷偷摸摸地干?周大夫说夜里静,电波干扰小,更利于调试。刘婶问这东西能听多远。周大夫说零件都是好零件,苏联老大哥的东西比较实在,质量也不错,要想听得远就得用短波。刘婶奇怪短波倒比长波听得远,问能不能听到外国去。周大夫说当然能,可是目前他还没调出来。刘婶自言自语地说,你调出来我就麻烦了。
国民党兼右派分子周大夫还真就把这架苏联收音机给鼓捣好了。国庆节这天,明媚的阳光下,俄国造收音机被放在院里的茶几上,茶几上铺着桌布,别佳妈还放了一瓶花,一切弄得真跟过节似的。
收音机里正播放《歌唱祖国》的歌曲,院里院外的街坊坐着收听广播。广播里传来播音员激动而富于感情的现场介绍,传来实况转播的声音,欢呼声、口号声、像下雨一样,几十万人大游行,声势大极了。忽然梁子喊,妈,您听,我姐他们过来了!
收音机中传出《我们的旗帜火一样红》的歌声。这歌声是九号院人们熟悉的,歌声由远而近,播音员说,少先队员们举着鲜花和气球,队伍如彩虹般走过来了,他们欢呼着走向了天安门广场……
梁子说,这里头有我姐!里头有我姐!
周大夫美中不足地说,还是有点刷拉刷拉的杂音。
别佳挥着胳膊让大家快看,看气球,由天安门那边飘过来的彩色气球,是坠儿他们放的。漫天的气球,飘飘悠悠,借着风势由天安门方向飘了过来,一时将天空映得五彩缤纷。孩子们跳着脚地喊着,笑着,大人们也说,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样的景儿。
刘婶让她的儿媳妇快出来看看这满天的气球。新生不看,新生说她困。
麦子从北京回去以后并没有闲着。麦子动员她娘家几个兄弟和公社一商量,为支援北京建设,办起了砖场。临州的土质好,是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