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轰隆一声巨响。两人都捂住了耳朵。别佳说,别是美帝国主义的飞机来扔炸弹了!
鸭儿说好像是医院那边。别佳说不好!拉起鸭儿就朝外跑。大妞挺着大肚子追出来问出了什么事。别佳、鸭儿早已跑出好远。大妞在后头追,说是危险,别去看热闹。
这一声响,震得一胡同的人都出来了。大家说玻璃哗哗的,瓶子都倒了,不是好响动。
大妞汗珠滚落,扶着门框滑落到门墩上……
刘婶说,你这是……还不到日子啊,差两个月呢。
大妞说,孩子已经出来了。
王家又一个男孩的降临并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多少欢乐。那个提前两个月的早产儿虚弱得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以周大夫的说法,这样的孩子在医院是要放到恒温箱隔离起来的,但是在王家,在这个普通的工人家庭,也就谈不上什么恒温的条件了。一切都得听天由命。
鸭儿闯了大祸。因为卸了高压锅炉的卡子,使得锅炉盖子整个崩开了,造成了一次不大不小的事故。惊动了派出所的民警,负责调查这件事的是派出所管灯盏胡同一片的片警大安。大安是个刚从警校毕业的年轻人,年龄不大却显得老成持重,他来王家找鸭儿谈话,街道的治保主任刘婶和鸭儿学校的班主任杜老师也在座。
大安问鸭儿卸了人家几个卡子。鸭儿说四个。大安问还有谁。鸭儿说就她自己。
别佳不知从哪儿钻进来说,还有我,这是我的主意。
大安说怎么还有个洋人?刘婶说,这小子又淘又坏,忒不是东西。说他是洋人亏了,除了种不一样,他比中国人还中国人。
大安说,这小子还挺大包大揽。说说你的动机。
别佳说,超英赶美,为一八○○万吨钢而奋斗。
刘婶说,我说什么来着?他不是个省油的灯。
大安小声对刘婶说,把他弄出去,有他在事情越搞越麻烦。
刘婶将别佳连推带揉推出去了。别佳在院里喊他是主谋……
大安说医院的锅炉炸了,那些针头都飞上了房顶,针管。瓶子什么的全碎了。给国家财产造成了损失,好在没有伤人。大安让鸭儿说说动机。鸭儿说不出,说了半天就是想搞点废铁……
杜老师说,王国英,你正在要求入团,怎么能干这样的事,这是破坏啊!
鸭儿急得快哭了,说她没想搞破坏,真的没想破坏。
杜老师说,主观上没想,可客观上造成了。
刘婶说,当着学校跟街道的面,实话实说,把前前后后给片警大安讲清楚。是成心的还是有人指使的?就是真有人让你这么做,说出来也不怕,这笔账咱们算他的,不算你的。告诉刘婶,是不是他们医院里的人指使你干的……
鸭儿听得糊涂,说不出所以然……刘婶让鸭儿甭害怕,说有街道给她做主,让她大胆揭发。
大妞从里屋出来哀求说再不要难为孩子了,坏了什么东西王家赔!刘婶对大妞的作法不满意,说人家在进行公务,大妞出来横插一杠子,妨碍破案。
大妞说,你们把我闺女吓成什么了,不就炸了几个针管嘛,我们赔就是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看看你们,街道、学校、派出所,几个大人对付个小孩,把孩子吓得连话也说不利落了。
大安将本一合,说这件事不用再问了,基本清楚了。刘婶说你真清楚了?大安说真清楚了。刘婶说大安还年轻,今年才……
大安说,十九。
刘婶说,还没我儿子大。我的意思……你出来。
刘婶把大安拉到院里叽叽咕咕谈自己的推测,她说后院姓周的是国民党医院中医,又是新当选的右派,他在那个医院里工作,心里当然不痛快了,搞点小破坏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他支使鸭儿干这件事的可能最大。要真是他让鸭儿这么干,事情就复杂了。大安说,您这样说得有真凭实据,不能瞎猜。
刘婶说,我是给你提个醒。干治安,你得多长几个心眼儿。我当治保主任一二三四五……人年了,经验告诉我,有些事你得一环套着一环地去想它。
大安笑着说,刘婶,您都快成破案专家了。小事破成小案,小案破成大案……刘婶说,你当怎么着?你刘婶想得深。
当天晚上,老马斯洛夫就将小马斯洛夫压在板凳上,照着屁股一通臭接。
别佳虽然挨了打,但并不影响情绪,他爸爸的气还没消,他就又开始串门了。他是个记吃不记打的孩子。他来到周大夫屋里,周大夫说,你小子挨打了,我都听见了,跟杀猪似的。
别佳说这是常事,俄国的孩子都禁打。周大夫本来想过去拉的,可又怕引起国际纠纷。再一想,反正他们是内战,让他们打去吧,就没过去。别佳说周大夫这是见死不救,眼看着自己的朋友挨死打,无动于衷,他们俄罗斯人可不是这样。周大夫说看老马那一胳膊黄毛,那块头,熊似的。他拉谁的架也不能拉老马的架,他这瘦猴架不住老马一推。
别佳说,要是您爸爸打您,我准帮忙。
周大夫说,帮我?
别佳说,帮您爸爸。
周大夫一拍别佳说,往后我要给你小子开山植丸才怪。
别佳哎哟一声尖叫。周大夫问他怎么了。别佳说碰了他的创伤了。周大夫脱下别佳的裤子,看到别佳的屁股一片青紫,皮下严重出血。周大夫问老马为什么把儿子打成这样。别佳伏在周大夫耳边如是如是地说了一番。周大夫说,敢情我们医院的锅炉是你小子给弄炸的,该打!说着在别佳屁股上猛击一掌。
别佳疼得哎哟一声蹦起来说,哎哟,雪上加霜啊!您这一下的疼度顶我爸爸十下。
周大夫说,我要是你爸爸打得比这还得狠!
多嘴的别佳又传达了刘婶的怀疑,把周大夫气得够呛,周大夫说,你说这娘们儿,她……她怎么胡咬!
根据王满堂当时的心情,王家的未生儿子被取名叫做王国墙。当时王满堂特别强调,是“墙”不是“强”。
大妞将襁袍中的婴儿抱到王满堂眼前让他看看小儿子的一双眼,说是才落生就这么活泛,又黑又亮。
王满堂说,贼眼。
大妞嗔怪丈夫说这几个孩子他没一个看得上的。接着让王满堂给怀里这个亮眼睛取个名。王满堂说,锅炉爆炸给炸来的,一看见他就跟撞了墙似的堵心。
大妞说,总不能叫他墙吧。
王满堂说,就叫墙。
柱子问爹是什么墙?王满堂说掺麻刀抹的灰墙。柱子说那就是青皮了。梁子说青皮,这家伙长大准不是什么好鸟。
大妞说,在门墩上生的,就叫他门墩吧。什么青皮墙,咱们不认。
在给王国墙命名的当天,王家做出了一个决定,将给柱子结婚准备的买车钱给医院,以作赔偿锅炉的损失。
鸭儿从此变得沉默寡言,跟谁也不再说笑了。王家一家人也显得从来没有过的沉闷。王满堂说,都是这个叫门墩的孩子闹的,他一来,就把家里的喜兴劲儿全赶跑了,真是个不招人待见的东西,特别是那两只往外扎着的大耳朵,应了“两耳扇风,败家的老祖宗”这样的老话。不好。
最终让王满堂情绪转变的事情,是他代表老建筑工人去参加了修建人民大会堂的座谈会。工人参与大会堂的建筑设计方案,这在建筑行还是头一回,大伙都为王满堂高兴。老萧说搁有皇上那会儿这就是参政议政,非三品以上不能。老石也说修建人民大会堂,这是全国人民一件大事,也是建筑行一件大事,让满堂去提意见,足见国家对古建工人的重视。
王满堂参加会议回来,在古建队的会议室给大家介绍了建筑人大会堂座谈会的情况。王满堂说周总理也参加会议了,总理让他们工人代表坐在他身边,总理说今天请来的都是各方面的专家、代表,请大家就人民大会堂的修建提出自己的想法和建议,集思广益嘛,我们要建的是一座与天安门交相辉映,与太和殿相媲美,更辉煌更完善的人民的宫殿……王满堂说了建大会堂的几种方案,工人们全神贯注地听,此时此刻,他们真有一种国家主人的感觉。
最后,老石宣布了上级的决定,古建队的青年突击队和其他兄弟单位一起,参加人民大会堂的建设。
第五章
柱子要结婚了,新娘是临州的桂花。
柱子在人大会堂工地上搞大会战,没有工夫回家,大摊儿指使着一帮徒弟把柱子住的小屋拾摄得四自落地,连地上墁的砖全给换了。大摊儿的两个徒弟坐在檐下磨地砖,桂花用手抚着平滑的砖面说,这砖光得能照人儿。
大摊儿说故宫太和殿的砖地也不过如此,建故宫的时候磨砖,一个工匠一天只许磨两块,就让工匠慢慢儿磨,这样才能磨出镜面的效果来。宫里头的砖是拿桐油浸泡过的,现在浸泡已经来不及,他们是拿桐油磨,大摊儿说桂花赶上娘娘的水平了。桂花说她可没那娘娘命。大摊儿让桂花别不知足了,说就这小屋,全北京也找不出第二份来。
放了学的梁子背着书包往家跑,后头跟着别佳还有英子。梁子今天很激动,那个叫马伟的大作家给他来信了,大作家在信里头鼓励梁子一定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说将来梁子一定能成为世界级的伟大作家,就像泰戈尔那样。泰戈尔是谁,梁子不知道。问老师,老师说是印度的大诗人。老师说马作家的信写得很好,把它贴在墙报上了,好让大家都能看到。老师说梁子应该给作家认认真真地写封口信,表示自己的决心,不辜负作家的期望。梁子借着自己的激动劲儿,利用课间时间就把回信写了,没有邮票,跟别佳借了一毛钱,四分邮票,一分信封,剩下五分……买了一根奶油冰棍,边走边嘬。
别佳看见冰棍自然不能放过,伸过脑袋也要嘬。梁子说嘬可以,只能两口。别佳说两口就两口,说完从下到上,在冰棍上狠狠地来了两下子,冰棍眼见着小了一半。英子说她也要嘬,梁子不让。英子说别佳能嘬她为什么就不能嘬?梁子说钱是别佳的。别佳自恃是债主,得寸进尺地提出再嘬两口。
梁子不干了,梁子就跑,别佳和英子当然要追,三个人在回家的路上跑成了一条线。别佳追不上梁子,他蹲下不跑了,他说梁子不够哥们儿,一根冰棍就衬出了小家子气……这当儿,英子追上了冰棍,将冰棍拿在手里结结实实地咬了一大口!别佳眼见着冰棍少了一大截,他觉着吃了亏,他不干了,他让梁子还钱,立马就还,他不当债主了,他改主意了。
梁子当下就傻了眼,梁子说下礼拜还行不行。别佳说不行。梁子把手里的冰棍全让给别佳,别佳不要,说是已经剩了个头儿。别佳只要钱,这下把梁子憋住了,梁子只好说他回家就跟妈要。
进了小院,别佳还没有忘了让梁子还债的事,他让梁子去找他妈要钱,说他自己要到新娘子的洞房去视察视察。
梁子噘着嘴找到了正在为大哥婚事而忙碌的母亲,提出了要一毛钱的请求。大妞说没有,说这月家里要办事,钱紧极了。梁子知道母亲的脾气,话说多了一瞪眼睛,说不定掸把子就抢上来了。梁子决定还是自己想办法。
“视察”洞房的别佳很快和丫头们打成了一片,他和坠儿围在桂花旁边看桂花剪纸。别佳等不及了,让桂花马上打开,说着伸出了手。桂花打了别佳一下让他别伸爪子,说还没剪完呢。别佳认为桂花搞得太复杂。桂花终于把剪好的纸打开了,是一个双喜字两只喜鹊。
别佳失望地说,你刚才不是说剪飞机吗?
桂花说,谁家新房里贴飞机?喜鹊也会飞呀。
别佳说喜鹊终归比飞机差远了。坠儿说两只鸟,一只是她大哥,一只是……别佳说俩鸟亲嘴呢,说他们那儿结婚也亲嘴,大伙一喊“苦啊”,就得亲。桂花问别佳亲过嘴没有?别佳说当然亲过,像他这样的人没亲过嘴那才怪了。
这是九号第二次在院里摆宴席了,第一次是福来,也是三桌,那时候大妞是娶亲太太的角色,如今当上婆婆了,一晃的事,这使大妞十分感慨。刘婶也来帮忙,看着热热闹闹的院子,刘婶难免不见景伤情,为着儿媳妇那没有任何起色的肚子一阵阵心焦。
柱子的同事,临近的街坊都送了礼,马太太特意从西点心铺订了个大蛋糕,上头还有柱子和桂花的名字。周大夫送了两床软缎被面。为被面,大妞很过意不去,认为周大夫降了三级工资,送这么重的礼不合适……周大夫说不碍事,饿死的骆驼比马大。刘婶听见了马上问周大夫是什么意思,问谁是骆驼谁是马。周大夫说他是骆驼,他也是马。刘婶脸一绷问周大夫是什么马。周大夫说反正他不是人就是了。
麦子让周大夫坐上座,周大夫不坐。大妞说,你是老街坊了,我们家没那么多忌讳,什么右派,什么国民党,我们不论。
在喜宴桌前坐下,周大夫面对刘婶审视国民党的目光总感到不安。周大夫说他还是走吧,他是真有事情。周大夫走了。大妞心里埋怨刘婶,她认为刘婶太不给周大夫面子,在她家的喜宴上,不给周大夫面子就是不给她大妞面子。大妞对周大夫说,我晚上让孩子给你送糖去。
刘婶仍是一副能不够儿的做派,她问新郎柱子怎么还没回来。大妞说大会堂的任务紧,柱子请仨钟头的假回来结婚。刘婶叫大妞到她跟前去,说有要紧话跟大妞说。大妞过去问什么事。刘婶小声说,这婆婆的位置怎么摆?
大妞说自然是麦子。
刘婶比划着说,鸭儿她爸坐这儿,麦子坐这儿,新人由这儿给公公婆婆敬酒,你在哪儿?
大妞说,是呀,我在哪儿呢?
刘婶说,我说你脑子少根弦,这样的事人家决不出面,把难题交给你,静等着你让呢。
大妞显得不快,将手里的凉菜蹾在桌上,一屁股坐下来说,我这是图了个什么?刘婶让大妞待会儿该争就得争,别让。大妞却认为麦子是柱子的亲妈,人家的母子关系在这儿摆着呢。刘婶说可大妞是桂花的现任婆婆,往后桂花得跟她在一锅里舀饭。
梁子又在缠磨大妞,要一毛钱。
烦恼中的大妞说,没有!
鸭儿屋里,麦子在给桂花梳头,麦子将桂花两条粗黑的辩子拆开,盘成发髻。一边盘一边嘱咐她说从今儿起就是老王家的人了,得孝敬公公、婆婆,别跟柱子吵架,能让就让着他,他爱犯倔……要早起,跟小姑子们处好关系。
桂花含笑不语。
麦子拧了一根线,要给桂花开脸。桂花把脸捂住,不让开。麦子说没有不开脸的媳妇。桂花不干,桂花怕疼。麦子说连这点疼都受不了,将来养孩子怎么办。别佳和他母亲来看热闹,别佳妈说用不着绞脸,这样挺好看,她让别佳把她的化妆盒拿来。别佳取来化妆盒,别佳妈给桂花化妆,桂花由此免去了开脸仪式。麦子说,随你吧,新社会了,什么都新,过去那些老妈妈论儿在你们这儿也吃不开了。
桂花问几点了,麦子说十点。桂花催别佳妈快点,待会儿来不及了。麦子停了梳子说,没有这样的啊,亏了没外人听见,让人笑话!人家闺女出阁,都磨磨蹭蹭推五推六,能多挨一时是一时,哪有怕来不及的。
在马太太的化妆下,桂花成了美人儿。麦子说,这才像新媳妇。转身朝外喊,霜降,霜降呢?
霜降跑进来说,二姑,我在这儿。
麦子说,你陪桂花在这屋待会儿,你现在的身份是新媳妇的娘家兄弟,一会儿你陪着她从这屋里走出去,把她交给柱子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