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战之后的法国满目疮痍,百废待兴,被战争剥夺了一切的莫里斯起先在雀巢公司的奶制品加工车间工作,由普通的工人当上了车间主任,又在六十年代的时候,跟着复兴的法国一起找回了那种浪漫懒散的生活品味。于是从工厂辞职,用手里的积蓄买了一块不大不小的地开农场。莫里斯老头儿养过奶牛,喂过鸡鸭,打过马掌,放过蜂箱,锯过木头,砍过豺狼。据JP断断续续的描述,好像是八十年代初的时候,莫里斯发了一笔不大不小的意外之财,他农场上面的一块农业用地被附近的乡政府划成了建筑用地,没有大富,但是妻儿老小从此也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莫里斯于是提前退休,把剩下的也租给了别的农户,收些农产品当地租自己带着全家各国履行。老家伙梳着背头,像很多老先生一样,因为自己耳朵不好总以为别人耳朵也不好,因此说话的声音极大。总体上来说,我觉得我的公公莫里斯使一个整洁又朴素,慷慨又狡猾,顽固又多心,公平又事儿脑袋的老头儿,好奇中国吧又总是批评这个批评那个的,喜欢穿颜色鲜艳的衣服还有放了很多糖和油炸食品。当然了,当我们第一次在网络上见面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些事情。我称他为“先生”。
JP的妈妈西蒙娜七十二岁。退休之前是一所高中的教学老师,高级职称。JP的脸长得跟他妈妈一摸一样,所谓相由心生,我后来的感觉,西蒙娜是一个敦厚和气的老太太。她的爸爸在战前曾经是一个省级测量局的总工程师,官拜副局级,家在巴黎颇有田宅,所以他们结婚的时候,她爸爸,也就是JP的外公不太喜欢穷小子莫里斯。他外公去世之后,留下了三幢房子,其中一栋在巴黎近郊的,可以租给六个家庭住的小楼分给了长女西蒙娜。两夫妻在最初的日子里,主要的经济来源就是这幢小楼的租金。他们肯定是苦日子过来的人,对待物质,特别是食物的态度十分的恭敬而虔诚。后来在我跟随JP来到法国生活之后,曾经有一次,我的婆婆西蒙娜切了半棵大白菜(半棵大白菜啊,童鞋们)给我,笑嘻嘻地说:“看,这时我今天早上买的中国白菜,味道非常好,香喷喷的,咱俩一家一半吧。”当然了,话说第一次通话的时候,我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之前她问JP的那句“她真诚吗”上面,我称呼她为“夫人”,为了显得我真诚,我的表情最凝重而且有点凶巴巴的。
(我来到法国之后才发现,我的斗争重点根本就不是他妈,而是JP那不时可恶的老爹,还有他总是十分剧恶的天主教信徒嫂子。此时按下,以后祥表。)
我是准备通话的分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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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P说:“爸爸妈妈,我跟Clair打算结婚了。”
他爸:“……”
他们:“……”
JP:“你们听见没?音响还好用吧?”
他爸:“……是的。”
他妈:“……”
我对着镜头笑笑,提醒他俩,“祝福我们不?”
大约过了五秒钟,他爸忽然间眉飞色舞,“这真是太好了,这真是个好消息!不过你们的决定做得这么快,你的父母们怎么说?他们总会有点惊讶吧?”
我跟莫里斯的较量从这里就开始了,他这句话似乎是在询问我父母的意见,但是实际上是说我们的决定做得太快,他有点惊讶、抱怨、声东击西。
我回答道:“我的父母有点惊讶,但是他们完全尊重我跟JP的想法。”
老头子笑,“那很好。”
他妈妈这时候才开腔,“所以你们已经想清楚了,做了这个决定了?”
JP:“是的,妈妈。”
西蒙娜:“那么我衷心地祝福你们。Clair,我想要对你说。”
“是的,夫人,我听着呢。”
“JP离开你,独自回法国的日子里,他十分想念你。茶饭不香,他很憔悴。所以,请你真的善待JP。你会吗?Clair。”
“是的。我会的。”
我嘴上这样回答,实际上我心里是颇有些抵触的。我觉得这个未来的老婆婆就是在我跟她儿子结婚之前要给我一个威慑,一个压力,后来在我真的了解了她以后,我觉得她说的话总是由衷的、善意的。
而公公莫里斯呢?还真的总是狡猾的,拐弯抹角的。
…我是初次交手的分割线
那天晚上我问JP:“要是我跟你爸同时掉到水里了,你去救谁?”
“你……”
“条件是我们都不会游泳。”我在他回答之前抓紧说,以防他爸也是个游泳健将。
黑暗里的JP轻轻说:“你在担心什么,我亲爱的?你在担心我的父母?他们今天对我们结婚的决定十分高兴啊。”
“……我怕他们背后跟你说不行。”我说。
“你多心了,他们不会那样了。”他顿了一顿,忽然想起了什么,颇彷徨,“是不是……是不是你妈你爸背后跟你说不让你跟我结婚了?”
我腾地坐起来,“你问这话就是没良心!我妈我把背后说不行?这怎么可能?你没见我妈我把有多喜欢你?”
他把我拉回去,“……你是不是快到生理期了,怎么这么爱激动呢?”
“你才快到生理期了呢!……你这次用棉条还是卫生巾?”
他呵呵笑起来,“你看,这么严肃的讨论你还抬杠。”
我抱着他的大白肚子,手指刷一刷上面的汗毛,“为了更慎重一点,在正式办手续之前我得再问问你:你原来结过婚没有?”
“没有。”
“你爸妈是一婚不?”
“是的。”他回答,“你爸妈呢?”
“也是的。”我说,“他们是一九七零年结婚的。”
“我爸妈是一九六七年结婚的。”JP说。
“哎呀……”我略沉吟,眼眶湿了,“他们结婚的时间比我们的岁数都大。”
“……亲爱的,你这是废话吧?”他拍拍我的后背。
我抱着他,“JP,你觉得对于一个婚姻,什么是维系它的最重要的因素?”
他想一想,“不是金钱。”
“嗯,富翁离婚的最多。”我同意。
“不是声名。”
“嗯,名人离婚的仅次于富翁。”我同意。
“不是智商。”
“嗯,科学家离婚的也不少。”我也同意。
“是忠诚。”JP下了结论,“是无论任何环境、任何挑战和诱惑的,夫妻两人对对方的忠诚。”
我心里面嬷嬷地重复着他的话,肯定是生理期的缘故,我这么爱激动。否则怎么会这么简单的话也让我流出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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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我愿意
涉外婚姻的操作手续颇为复杂,除了中国国籍的一方需要出具常规的单身证明之外,外籍的一方需要提供家乡政府出具的单身证明,经大使馆备案转发才有效。为了JP的这个单身证明,我们可是大费周章。
他的哥哥向他户口所在的市政厅提出了需要单身证明的申请,市政厅说,您兄弟是单身没错,但是我可不能随便给您开这个单身证明,我们把Chantier先生想要在中国结婚的消息在市政府的公告栏上刊登十天,十天之内本地居民没人反对Chantier结婚,我们才能出具这个单身证明。
我在中国颇诧异,“哦,你们还有这事儿。”
“对啊,以此防止重婚。”
“就算你没结婚,如果你有个女朋友,带个孩子去市政厅所,不同意咱俩结婚,那咱俩是不是就拿不到那个单身证明了?”
“是的。”他说。
“此举甚妙,应该引进。”
过了几乎一个多月,终于在确定没有人反对JP跟我结婚的情况下,市政厅将JP的单身证明,就是巴掌大小的一块小纸邮到了沈阳,我们又把这块巴掌大点的小纸寄去了大使馆,等了快半个多月,一个大使馆负责民事的先生给我们打了电话,请我们去在北京的大使馆会晤一下,了解我们是真结婚还是假结婚骗绿卡的交易。
负责接待我们的先生灰头发,绿眼睛,让我跟JP先后进到他的办公室里面,依次提问。
他跟我说话的时候,表情颇为严肃,我忽然想起从前看过的一个挺好玩的电影,叫做《绿卡》。
说一个法国老男人,想要留在纽约生活。为了活得移民资格,他得和一个美国女人假结婚。美国女人能够同意这个交易也有原因,她想要租一个带有阳光房的、可以种植很多很多大型绿色植物的公寓,房东要求房客必须是已婚的。一次次的接触让浪漫的法国男人和纯朴的美国女人真的坠入爱河,可是由于没有真正地共同生活过,他们在面对移民局的盘问之前,必须像背考试题那样把对方所有的生活习惯,包括牙刷的颜色、喜欢的电影都背下来。盘问过程本来是成功的,可是在回答一个极为普通的问题的时候,男人下意识地多说了一句:“哎呀,我都背错了。”而整个穿了帮。
我喜欢这部电影,是因为一来它是由那位温情又搞笑的大鼻子情圣杰拉德。德帕迪约主演的;二来故事的女主角从来没有过男朋友,因为信仰的缘故一直是一位Chu女,可是直到三十多岁仍然从容优雅;还有就是,故事的结局是他们在一起。
当我在脑海里面回忆这个怪好玩的电影的时候,灰头发的先生像每一位公务员一样严肃而且颇有些盛气凌人。你知道的,法国公务员也是公务员,是公务员就有拿着纳税人的钱还要给纳税人脸色看的通病。
我心里想:您是没有必要跟我这样,我在中国日子过得还行,要不是为了一个男人,真不太稀罕你们那里。
当然我不能说出来,眼下求人办事儿,我的笑容很良善。
“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Chantier先生家里面几口人?”
“他住在什么地方?”
“他有什么宗教信仰?”
“他眼睛是什么颜色的?”
灰头发的先生易天上午接待三四对像我们这样的准备结婚的年轻人,总是做重复的劳动,问一样的问题,估计他也多少有点心烦,我注意到每次我还没有回答完毕,他已经开始记录,并准备下一个问题了。
“您为什么会爱上chantier先生?”
“因为他温柔善良……”
“好的,在您的心目里,他最接触的优点是什么?”
“……”
说起来,我的脾气真不算好。当我要赞扬JP,当我准备历数他那些可爱的优点的时候,忽然被打断,我的火气已经有点上来了。我看看灰头发先生,“您的问题是……”
“Chantier先生身上最接触的有点是什么?”
“那么您会听完我的答案再进行下一个吗?”我问。
我想灰头发能够听出我的不满,耸耸肩,权充一个小的抱歉。
我想一想说道:“我的未婚夫,他的身上有许多的闪光点。聪明可爱,彬彬有礼,但是最吸引我的,还是他善良的心地。一个人心好,看到眼里的,也都是好的东西。”
灰头发抬头看看我,似乎是打算多给我一点时间了,“举个例子?”
“嗯……因为总是对着电脑工作,我的肩膀和后背有时候很疼。然后我就得去拔火罐,拔得后背都是大大小小的,圆形的深红色的印记,我让他看看说:你看,我变成忍者神龟了。Chantier先生看一看对我说:不,你是一个小瓢虫……”
我说的时候,灰头发一直看着我,表情很严肃,若有所思。
我觉得他似乎不知道什么是“拔火罐”,于是跟他解释道:“您知道拔火罐吗?就是……”
灰头发忽然咧开嘴吧微笑了,“是的,夫人,我知道那种治疗方法。我女儿来北京看望我的时候,我也带她去按摩院做了拔罐,很有效,而且有趣。没错,Chantier先生比喻得很对,她也像一个小瓢虫……”
我也笑起来。
“好吧,夫人,对您的问题提完了,现在我得跟Chantier先生聊一聊了。”
我坐在灰头发的办公室外面等JP的时候,北京城初春的阳光穿过玻璃窗投射到房间里面来。白色的墙壁上是红白蓝三色国旗,和那个“自由平等博爱”的标语,我想起七年前的夏天,三里屯法国使馆院外的这个房间当时是签证处的办公地点,我跟着很多像我一样大小的留学生排了一个早上的队,然后在一个小的办公室里面,结结巴巴地对大胡子的签证处处长费老多先生说:“先生,别看我现在口语不怎么样,平时我说得可好了。”
“那么您为什么今天不在状态呢?”费老多说。
“因为我serieuse。”我说。
费老多想一想,“小姐,您不是serieuse,您是nerveuse(您不是严肃,您是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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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这么久,我居然又回到这里了,已经能够流利地谈一些生活的琐事,证明我的爱情,申请嫁给一个法国男人。
过了一会儿,JP从灰头发的办公室里面出来了,他谢过那位先生,牵着我的手离开。三里屯大杨树的枝叶嫩绿嫩绿的,天空碧蓝。
“什么时候他们能给我们开你的单身证明?”
“说要再等两个星期。”
“问你什么问题了?”我说。
“就那些话呗。”他还挺不在乎的。
“他问你为什么会爱上我了吗?”我说。
“问了。”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因为你法语说得好。”他仰仰头。
我作势要打他屁股,JP往前跑了几步,我再一头撞过去,被他一把抱住。
“你真是这么回答的?”我说,“亏我那么深情地总结你的优点和好处。”
他笑起来,亲亲我,“我说我不知道。我就是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爱上你。但是那个人是你,我知道这个就行了。那个人,the one,就是你,不是别人。”
“切,算你会说话。”我说。
后来过了很久,我都在思考这件事儿。我觉得JP那没有理由的爱情让我更觉得有安全感,他没有说我好看,也没有觉得我聪明,不知道我写汉字下笔成文,也不太在乎我给什么政要大人做过翻译。他眼里也没有我的邋邋遢遢、小肚鸡肠和诡异计谋。他不太在意我的什么优点,也没有我的什么缺点。所有这些东西就是树叶身上的纹路,或者瓢虫身上的圆圈,乱七八糟编织在一起,变成了一个对他来说独一无二的我。虽然他的爱情听上去没有我的那么精彩,但是这样也不错。
办齐所有的材料,最后终于能够去位于红霞宾馆的省民政厅涉外婚姻处登记了,我们前前后后已经等了三个多月。期间沈阳城经过了漫长的冬日,已经春暖花开。
之前的过程我说得明白了吗?再总结一下:
在所有的材料中,最费事的是JP大哥的单身证明。
我们须得向他户口所在的市政厅申请,经过十天的公示,无人反对后,市政厅出具单身证明。但是这个文件在中国是没有效力的。
于是我们要把这个文件呈递给法国驻华大使馆,大使馆经过对我们双方的盘问,确定我们是自愿的无不良目的的结合,才会开出被中国政府承认的单身证明。
这样,我们才能拿着这个文件和其他的一些必要材料去涉外婚姻办事处登记。
经过烦琐的手续和漫长的等待,终于我们可以去办理结婚登记了。
之前那天晚上,我们在一家很小的云南米线店吃饭。电视上面正在演《奋斗》,向南和杨晓芸结婚典礼那一段。
我跟他解释,在中国办婚礼,有一些很重要的步骤。比如要请夫妇双方的领导讲话:还有婚礼之后就要改口了,称呼对方的父母为爸爸妈妈;还有出席婚礼的亲朋好友要准备红包给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