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要派我们几个离岛发放英雄帖,到时我杨过游遍大江南北,见到好人就要帮,见到不平事就要管,见到恶人就要治,见到如嘉兴胥吏般的狗官就要杀一杀!”
杨过英俊的脸容上露出一股混杂着畅快和愤恨的意气,旋即又叹了口气,道,“要是天下河清海晏,百姓安居乐业,像我这样的孤儿日子也好过些了。”
黄珊听他话音落下,便道:“你已然有这般宏愿,干什麽不去念书做官,不管文臣还是武将,总能治世抗敌。武功即便再练的如何出神入化,终究也是管不了天下的。”她淡淡道,“世上恶人是杀不尽的,不平事是管不尽的。朝代更替,自古有之,强秦为汉所灭,汉后又有魏晋,金国何其强大,如今也已飞灰湮灭。数百年后,又焉知是否还有蒙古呢。做官也没甚意思。你纵有治世宏愿,人微言轻则行事不利,要指点江山却不得不先浸淫权谋,否则只怕不得好死。古有多少名臣将相,死于非命后流芳百世?争名夺利问鼎天下,又有多少平民百姓为此流血千里。为了治世,就不得不保住自己的位置,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却不得不先做许多妥协,治世的愿望便又无限期延后了。数十年后,又有几人能记得自己初衷?”
月下海边,少女正值豆蔻年华,说出的话却如此冷酷无情。杨过怔怔听着,只觉她仿佛心灰意冷,厌世已极。他打量她神色,见她月下肌肤如冰似雪,往日温柔散去,却显出一副毫无人气的漠然来,不由轻声试探道:“珊珊,皇帝老爷想的事,咱么何苦操那个心。”
黄珊回过神,这才感到方才心中一片幽冷,仿佛与杨过间因月光分隔万里。她一呆,凝视他道:“可……你不是要做个大英雄么?不是要拯救万民么?”
杨过笑道:“有多大的肚子吃多少的饭。我杨过天生惫懒,虽极敬仰你说的名臣将相,却做不来也没本事做那为万民而思的大事。天下不平事我自然管不过来,但我见着了就管管眼前的。为百姓谋福祉的事我没本事做,但我见着视民如狗的奸官恶贼,仗剑杀人却还可以试上一试。世间大多不过升斗小民,有几人能做人上之人?但贩夫走卒,亦可尽己之力,行慷慨之事,不失为无名豪杰。我杨过这辈子,生就如此性情,练就如此武艺,任性而为,无愧于心也就是了。”
黄珊怔怔听着,道:“那万一有一日蒙古入侵,你要不要同大宋江山共存亡?”
杨过一愣,道:“什麽意思?大宋的皇帝也不是什么好鸟,我干么跟他的江山共存亡?他死他的,我活我的。”
黄珊立刻问:“大英雄大豪杰,百姓罹难之际,不当与蒙古大军浴血奋战,死而后已么?岂能亡国而苟活?”
杨过道:“这自然是大英雄大豪杰,我杨过佩服的紧。可人之气节偏要以死为证?那蒙古人可好开心,中原义士死个干干净净,往后日子好过的很了。”他笑道,“若是正当时了,慷慨赴死毫无二话。若是没死,一条命留下了,却也能使蒙古官军寝食难安,说不定哪一夜里就有人取他狗头。”他似乎想了想那种情形,又叹了口气,“力挽狂澜是大丈夫所为,螳臂当车则是莽夫之勇。……若真有这一天,蒙古已势不可挡,事已不可为,就不能跟他们正面硬碰了,当要韬光养晦,以谋后事。”
杨过说完这话,又猛一回神,再看黄珊,便见她似乎渐渐回转过来,冰冷之色消融不少,不由眉眼含笑,柔声道:“高兴起来了没?”
黄珊望着他垂视下来的脸孔,道:“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
杨过笑着开玩笑嘘道:“看来你杨大哥这辈子做不成你口中的大英雄大豪杰,你怎还好放心,不瞧不起我就阿弥陀佛啦。”
黄珊淡淡道:“你为此而死,我自然心中自豪。”她静了片刻,轻声接道,“可你要是真死了,我活着却也没什麽意思了。”她又微微一笑,“不过随你开心。你要死了,我会给你报仇……成千上万的,十万数十万的给你报仇。”
杨过被她那句“活着也没意思”说的心神震动,他怔怔听着,胸中忽而生出一股感同身受的悲苦,不由忽而伸臂抱住她,大声说:“我绝不死!我还要看着你变成老婆婆,到时也还给你采花戴,给你抓小兔玩!”他如今英俊年少,文武双全,正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同原著此时相比已不同了太多,郭伯伯,郭伯母,芙妹,柯公公,甚至小武都对他好,可他自己也不知道为甚么,只觉得如果没有黄珊,一切都没滋味,没意思了。
黄珊靠在他胸襟前,笑道:“你怕是看不成我变成老婆婆了。”她心中一片茫然,也不知甚么感受,“你也总会死的。……人总会死。”
杨过紧紧抱住她,在她耳边说:“说好了咱们要一辈子在一起,当然能看到。珊珊,我们都长命百岁,到时你先死,我再死,你不看着我咽气,就不用伤心了。”
海水汤汤,白浪叠叠,嗡鸣着扑上岸,试剑锋的那一头,灯火透过花林,遥远而朦胧的闪烁。
两个瞧上去十来岁的少年在海边如若垂暮老朽般说些死不死的伤心话,若要教人听见了,不免觉得有些好笑。黄珊听了也想笑,她笑着笑着忽而觉得眼中滚下泪珠来,不由一愣。抬手摸一摸,手上果然一片湿润,不由道:“杨大哥,我哭了么。”
杨过一愣,恍然想想,确实六年来从没见她流过泪,此时不免格外心疼:“唉,别哭,怪我不该说些英雄宴的话。”他说着,又振作一笑,安抚她道,“我练剑给你看。”说着退后几丈,手起手落间白光出鞘,衣袂翻飞,整个人化作一道流光青影,一面演练一面清声报出剑招:“山外清音……凤曲长鸣……响隔楼台……棹歌中流……”他身姿清逸潇洒,时而侧回,时而飞转,剑尖灿然生光,招式变幻间随风指月,精雅莫测,已将一路玉箫剑法练得如指臂使,神韵自成。他听闻海潮声,忽而剑随心动,又转演一套似是而非的剑法,却是将碧波掌法用剑使出,只见剑意如白浪翻滚,层层叠叠,摇摇荡荡,忽收忽出,灵动之极,转又为落英神剑剑法,剑光漫天如霰,一时如狂风乍起,漫天落花,渐渐已看不出成套剑法,全真剑诀,越女剑法,甚至柯镇恶杖法,韩宝驹的金龙鞭法,全金发的秤法,似乎都散落各见,杨过本为了逗黄珊开心,但此时似乎进入一种玄妙的状态中,一心都在剑上。
黄珊俏立风中,看着看着,忽而轻声念起《独孤九剑》的总决:“归妹趋无妄,无妄趋同人,同人趋大有。甲转丙,丙转庚,庚转癸。子丑之交,辰巳之交,午未之交。风雷是一变,山泽是一变,水火是一变。乾坤相激,震兑相激,离巽相激……”她愈念,杨过的剑法便若有所感般,愈来愈变幻莫测,繁复不定,到最后剑光飘忽吞吐,银光洒洒,竟全都似是而非,分不出这是哪招,那是哪式。
黄珊已自不远处的花林中折下一枝桃花,边拆玩花瓣,边口头与他喂招。她忽而说一招玉箫神剑,忽而又说一招全真剑法,后来兴之所至,竟连说几招剑法,仿佛正有数人合攻与他,杨过一一拆解,愈发挥洒恣意,到头来忽而清声长啸,啸声隐隐远处,与海浪声高低相和。
黄珊微微一笑,忽而将手中桃花散入空中,杨过振声喝道:“破箭式!”话起影动,剑光如星似雪,漫天闪烁,及至桃瓣委地,他锵声收剑,周围三尺剑光所及,一片落花也无。
杨过极为高兴,几步抢上前来,笑道:“怎样,剑练的还像样罢?”
黄珊在风中嫣然一笑:“练得好。”她凝神一思,又道,“既然你快离岛了,我再教你一样功夫,叫生死符。这门武功厉害却也阴损,留做防身也好。”她说着又笑起来,“遇到恶人,不必多说,先吸尽对方内力,北冥神功有化毒奇效,就算遇到使毒的人也不怕他。若陡然之间难以力拼,就用生死符阴他好了。这门功夫倒也简单,你掌上托水,逆运真气,将其练化作极薄的冰片,再寻机用北冥真气激发,做暗器用即可。”
杨过笑道:“听起来倒挺有趣的,这几日我便练来试试。”
黄珊道:“好。”
杨过与她面对面站着,两人安静片刻,又不约而同的相视一笑。黄珊在如梦如雾的月光中盈盈而立,杏粉衣裳与落花朦胧一色,映照她本人神如秋水,面若琼花,美貌动人心魂。杨过已不是第一次凝视她了,更不是第一次见她笑容,但也不知怎么,恍惚间只觉海潮生歇,星火失色,心中砰然大动。
这一下像是不知觉的松动了什么,致使他还未作准备,便又一股难以抵挡的莫名之情澎湃而来,似将他整个胸膛的要涨裂了。他茫然不知所措,又欣喜不知所以,非要说的话,此时此刻,似乎想永远这么看着她,直到地老天荒也不肯眨一眨眼。
黄珊脸上笑容渐渐凝固了,声音在她脑海中道:“神雕侠侣必杀目标——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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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过的感情姗姗来迟。许久不至,也不知所起,惊觉之际已是一往而深。声音说的话,黄珊只当放屁,但这变化让她放空半晌,会过意来,就渐渐生出一股难言的惶恐。
她不想改变现状,现在很好,很好,不要变,不能变。
杨过见她脸色苍白,便什么也先抛在脑后,站在她前面挡着海风,道:“先回去罢,你脸色不大好,冷了么?”
黄珊怔怔回神,半晌道:“……不冷,不冷。我们回去罢。”
杨过揽住她的肩,只觉得什么都同往日不一样了,指尖碰到她的肩发,鼻间闻到她的暗香,都让他难以自持,心怀动荡,一时连话也不知该怎么说了,竟默默不语的穿过半个桃花岛,走到了屋舍前。
黄珊一路也极为困扰,她跟杨过自来如此,从未有什麽异样,避让开来十分刻意。她心想,万一他伤心了怎麽办?思及此处,心中先便舍不得。
两人已不知如此并肩漫步了多少回,多少年,黄珊望着花丛树影间两抹依偎的人影,只觉脉脉温情动人心肠,过往种种哪样不美,哪样不好?干甚么不能长长久久如此下去,干甚么非要变?
及至门前,黄珊才恍然低声道:“早些休息。”说完也不回头,推门而入,身影淡入灯影窗纱之中。
杨过悄然在她屋前站了片刻,心中乱七八糟,又不敢细想,终是转身匆匆离开了。
☆、第十章
第十章
时值深秋,北地百草枯黄,狂风卷叶,万物萧索。豫鄂间的岭川荒原之上,风声呼啸送来一阵马蹄奔腾,啼声由远及近,野岭回转之处,一骑黄马于碧空下卷土而来。马上的灰衣人一路不停,直奔大胜关而去,沿路多遇到同往该处的江湖中人,但他只疾行赶路,下晌便到了大胜关的镇集,不在繁华处多做停留,又复行十数里,穿过一片萧萧秋林,终是在一座门前种有数十棵古槐的灰砖大院前勒马而停。
高阔的乌漆大门内立时奔出两个庄丁,极其熟练的抱拳道:“敢问阁下是来参加英雄宴的么?”灰衣人翻身下马,自鞍上解下一把乌钢长剑,回身亦抱拳清声道:“在下杨过,奉家师郭靖郭大侠之命前往北地送英雄帖,如今回来复命啦。”
两名庄丁细看一番,只见他长身玉立,漆眉星目,虽面有风霜之色,但仍是青年才俊,神光毓秀。这事本也没甚么好冒充,一对峙就露馅了,故而两人不疑有他,笑迎道:“原来是杨少侠!一路辛苦,快请庄里休息!”说话间的语气已是亲近尊敬许多。其中一人先趋步进庄,往郭靖黄蓉处报信去了,另一人则在一侧引杨过往后院住处而去。
此时郭靖夫妇正在接待全真教的孙不二和郝大通,几人主宾归座叙旧正欢,几番往来之后,黄蓉笑道:“今日午后我丐帮正欲举行帮主交替之礼,二位真人既然到了,不如一同前去观礼罢。”
郝大通泰然坐在下首首位上,闻言道:“黄帮主盛情,我二人荣幸之至。”他话音方落,只见前厅屏风后一团火似的红影绕出来,欢声道:“爹娘,大师兄回来啦!”
郭靖方要斥女儿无礼,一愣之下满脸喜色道:“过儿回来了?”说着站起身,向全真教的几人一笑,“这是小女郭芙,性格颇有些顽劣,让道长见笑了。”又向郭芙道,“这几位分别是全真教的广宁真人郝道长,清静散人孙道长,还有赵志敬赵道长,尹志平尹道长,都是你的长辈。”
郭芙见到生人还是颇有些规矩的,闻言乖乖的一一问好。堂中正在见礼,一阵脚步声自墙外疾来,众人眼望向大敞的槅扇花门外,只见一个灰衣青年从左侧院中几步踏来,绕过园中金菊花影,往厅中一跨,模样俊美熟悉,正是杨过。未等他人开口,他先拜倒在地,高声道:“师父师娘,杨过回来了。”
郭靖一见爱徒,顿觉意气风发,抢上两步扶起他道:“回来就好。”说着掌心发出一丝内力,往他体内探去,当时就吃了一惊。数月不见,杨过体内的内力几乎涨了三倍,气海之充盈澎湃,恐怕在座已练武二十多年的郝大通也不及他。激增如此,简直令人震惊莫名,郭靖自然欢喜他功力精进,但又担心他出门在外是否曾做下错事,滥用北冥神功吸取了他人内力。他正为难不决,杨过却从他神色里看出端倪来,道:“师父,弟子这一行遭遇颇多,少待便说给您听。”
郭靖听他主动这样说,又见他神色坦然含笑,心下先安稳了七八分,便拍拍他的肩,道:“也好!先来见见全真教的几位贵客!”
郝大通先笑道:“咱们同杨少侠已见过了,正是他上终南山送的帖子。郭大侠教的徒弟很好,很好。”
杨过如今与全真教也无龃龉,场面上自然笑的妥帖,抱拳一一寒暄道:“见过郝真人,孙真人。赵道长,尹道长,别来无恙。”
郭靖心中总期盼能教杨过长大成才,如今听到全真教的夸赞,又是受用又是欣慰,再想想惨死的金兰义兄杨康,更是心中滋味难言,不由又重重拍了拍杨过的肩。
郭芙这时也在黄蓉身后,按着娘亲的肩道:“大师兄,你没看见我呀。”
黄蓉捏捏她雪白的小手,道:“你先带你师兄去后面,他远道归来,一定疲惫的很。”说罢才回过头来,对杨过柔声说,“过儿,不忙叙旧,先回去歇歇。我跟你师父还同全真教的道长们有话要说。”
杨过这边应下,与郭芙二人一同穿过侧面镂花阁架,欲往后院去。两人甫一绕过屏风,便与黄珊碰了个照面。黄珊正自后堂门外跨进高槛,步子堪堪停下,风吹袖动,白衫如云,绯带如霞。她目光凝然怔了一瞬,随即眉目染晕,嫣然一笑。
杨过张口呆立半晌,心神动荡不能自已,这数月的功夫于他就像数年,数十年,使他在外之时,仿佛看云也是她,看树也是她,看甚么都像她,直到见到真人的这一刻,一切才都轰然消散,风月自是了。杨过痴痴看着她,被郭芙一叫才回过神,登时几步抢上前,紧揽住黄珊的腰原地悠了一圈。
如今杨过与她已不再是当初的兄妹之情,黄珊也想笑揽住他的脖颈,但却做不出来。她隐隐开心又隐隐抗拒,便双手轻轻推拒他,轻声道:“郭伯伯他们还在前面呢。”
杨过心怀激荡,仿佛胸腔要涨裂开了,浑身力量无处发泄,当即抱着她几圈转到了后院庭下,犹觉不够,恨不能望天长啸一声,或者垂头狠狠亲亲她。但又顾忌颇多,一时又兴奋又难受,最终也只是双臂箍住她腰肢,于毫厘之间不住唤她:“珊珊!珊珊!”
黄珊见他眼睛漆黑深亮,光芒异样的都有些吓人,一时瞠目结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