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桎梏?”
黄珊已经从黄河边开始,一路想这个问题,想到了岭南。
这声音说的道理对不对呢?她有些想要相信,又有些疑惑,因此很想跟声音探讨一下,可是它却无论如何不再说话了。
徽南多竹。进了城之后,白墙乌檐,青石绿水,似乎处处都摇曳着竹的光影,竹的水影。黄珊在青石路上交错的竹影中缓缓走着,直到石阶横在眼前,才蓦然回神。
秋日气爽,两侧高墙内隐隐可见的树色已泛出淡金,更远的亭台楼阁则只能探见几叶高瓦飞檐。一座高大的乌漆铜环门紧闭着,数层白阶下左右立着两只瑞兽,庄严高贵。
黄珊走上前,叩了叩门。
不多时,一个皂衣小厮开了角门走出来,原本冷淡的脸色在见到黄珊时狠狠一呆。
黄珊细语笑问:“是徽州刺史庄大人的府邸么?”
小厮愣愣道:“是。”
黄珊又笑:“带我进去。”她渐渐又发现一则力量的好处,在轮回中既不是主角又非大人物的角色,被美色所迷后她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让他们很乖巧的听话。不过虽说她如今力量颇丰,但仍达不到能控制他们的地步,只不过能稍微提供些便利。
例如这小厮没问什么话就将她带去见了徽州刺史。
庄大人身形颀长,容姿昳丽,面白微须,是个美男子。他已算是一号大人物了,自然不能如此简单就被迷惑。在毫无所知的情况下见到黄珊,惊疑愤怒之情显然压过了一切,他冷冷喝道:“什么人擅闯刺史府?来人,拉下去关起来!”
黄珊本也没指望他同那小厮一样丧失思考能力,微笑道:“我是九公主,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唐突凤仪?”
庄大人冷冷道:“冒充九公主,罪加一等,戴枷收押!”
黄珊用力量变出一块玉牌,从袖中拿出来给他看。令牌自然不是什么真令牌,她根本也不知道这世界里的朝廷令牌是什么样子的。
不过她说是,那就是。
黄珊在心里平静道:“架设人物背景,九公主名珊,皇后所出,备受宠爱。……皇后姓狄,是一等侯狄青麟的堂姑姑。”她想着想着忍不住微笑起来,“十年前,九公主就被指婚给狄青麟,只不过尚未完婚。九公主一个月前溜出皇宫,一路逛到了徽州,逛累了,于是亮出身份停驾在了徽州刺史庄大人的府中。”她最后心中说,“既然皇家姓氏书中未指明,那就姓黄吧。”
黄珊话落,突然感到世界凝滞了一瞬。一部分力量被丝丝缕缕的抽离出身,随后仿佛水波一晃,时光重新开始流逝。
她感到很有趣,因为脑中竟在那一瞬多了一些图画般的记忆,浮光掠影一般,只是记得,但却没甚么感想。那记忆里竟然还有狄青麟。
而庄大人看着那张本什么也不是的玉牌,已脸色大变,他当即拜下:“徽州刺史庄赞,拜见升平公主金安。”
黄珊表情淡淡的,微微笑了下:“庄大人免礼。”她轻描淡写的向他解释道,“我出来玩玩,有些累了,想在徽州住些日子,不过你不要宣扬出去。唔,我就同你的女儿住在一块儿吧?”她道,“你有一个女儿,不是么?”
庄赞的表情又凝固了一瞬,片刻后他好似什么异常都没有察觉到,拱手道:“公主稍待,臣唤小女来见过公主。”
黄珊打量着庄赞的书房,往檀木太师椅上施施然的坐了,调动了下力量,发现果然——跟剧情关系不大的角色背景架构,尽管设定为公主,仍用不了太多力量。
不多时,庄赞松青色的身影重新出现在花园小路尽头,他身后跟着一众女眷,往黄珊这厢恭恭敬敬的走来。
一番参拜不提,黄珊显得很是温文秀弱,彬彬有礼:“那么先叨扰庄大人些时日了。”她又不容拒绝的柔声命令,“府里人都不必称呼我公主,叫我珊小姐罢。诸位也不用每日来见我,只当我是来做客的。”
庄赞的夫人稍有拘谨的端庄询道:“家中有处陋室,名叫集珠院,虽粗鄙不堪,但风景尚可。小女庄晰正住在隔院,她资质平庸但性尚柔顺,勉强可与公主做个玩伴。劳公主屈尊下榻集珠院,不知……”
黄珊微笑着:“可以,就这么办罢。”她转过目光,庄赞的女儿正垂着头,乖巧的立在她母亲身后,“那么晰姐带我去后院罢,我正好同晰姐一块说说话。”
☆、第四章
第四章
庄赞在第一时间拟了一道密信,着人快马加鞭送往京城。
升平公主三千宠爱在一身,可庄赞心里很不乐意接下这档苦差事——纵使公主住的高兴,她在朝堂中又没有实权,庄赞并得不到什么好处;若是公主她住的不高兴,那么他这瓜捞是吃定了。所以打从黄珊在刺史府住下,庄赞没有一天不期待着京城特使腾云驾雾赶到徽州,将鸾驾从他这里速速接走。
但这显然不可能,从京城到徽州万里迢迢,没有几个月怎么能打个来回?
于是黄珊在庄赞府上开开心心,舒舒服服的住下了。
刺史府是一座极为精妍的徽州园林。园内水榭楼台,重檐叠瓦;茂林修竹,郁郁葱葱。廊回桥转,湖沉奇珍怪石;白墙乌柱,浮雕霓云百瑞。
集珠院在三重门内的后院里,靠西北角坐落,正院前隔花可赏一倾白湖滔滔,三秋时分风残荷叶,但秀水粼粼,铺展着一道白玉折桥,遥想若见花木扶疏暮色,月波倒蘸湖影,应可比瑶台仙境。
院内花叶竹石掩映着几间精舍,琴室书房一应俱全,几丛菊葵幽放,数株芭蕉滴绿。寝闺布置也十分清新雅致,可隐约看出新添了许多闺阁用度,想来本不是为娇客准备的,倒像是家主苦心留设的私园。几名绿衣小鬟留园待用,隔着重重花木,集珠院俨然自成一体,仿佛淡出喧嚣红尘,再清幽宜人不过。
住在这等雅苑中修心养性,比起那种采薇野客来说,应是富贵山居了。黄珊对这院子的清净很满意,既不干扰她想事情,又十分能够掩人耳目。闲着无事,她也与庄晰一同说笑,两个女孩子谈谈心,下下棋,抚抚琴,讲讲诗,自然而然便亲昵起来。当然,庄晰并非被按照才女标准来教养的,她更善长女红和宅斗,只不过黄珊是公主,所以无论如何她们总会亲昵起来的。
而黄珊思考人生的同时,也心知自己现在有些病,为了计划顺利,便很自觉的将本性收敛了起来,着力扮演一位恬淡温婉,但尚留有几分女孩心性的公主。而公主殿下被宫廷礼仪规范的端庄高雅,但同时内心深处却深感寂寞悲凉,她当然迫切需要一个什么人来拯救她一下。
黄珊就是在刺史府静静的等着那个勇士的出现。
如果不出意外,勇士应该已经到了徽州。
九月十五,庄家女眷去香积寺上香。
这本是庄家的一项传统,只不过如今又添上了一位贵客,也就是黄珊。
香积寺在徽州城外的叠云山上,也许是因为地理气象之类的原因,每月十五若是天晴,在叠云山峰顶就能看到云佛,所以该寺香火鼎盛,往来信徒络绎不绝。庄夫人信佛甚笃,也不知已为寺中添了多少香火,散了多少善财,以至于寺中专门建有庄家的几间别院,另有专人烹制素斋,一应用度齐全周到,便宜之极。
清早几辆宽敞新亮的青缎漆马车停在刺史府侧门,几抬小轿连珠而出,不多时,庄家女眷便都进车安顿停当,车夫扬鞭甩出清响,驾着马车缓缓驶向城外的叠云山香积寺。
山前的路已被游人拥堵住,庄家来拜佛向来不同他们一块挤,他们走的路是后山的路,专供僧侣行走的,从这条路上到山腰,又下马车换抬轿,转走几步就到庄家修禅礼佛的院子。清晨日柔,白露未晞,山中夹道两侧老树叠叠,空翠如雨,而青山深深,钟声杳杳之处,稀疏红枫拂开山岚,减淡几分萧瑟秋意。
黄珊掀开轿帘向外望去,林路迢迢,转过几弯后,只见一片松柏凝翠,再远处一道白溪叠石三落,时而木叶飘零而下,随之潺潺流去。而这一弯山道的尽处,只见青萝绕篱,两三房舍错落有致。
庄晰在旁轻声细语说:“咱们已到了。”
果然再行几步,轿子平稳落下,女眷们纷纷出轿进院。
黄珊身份尊贵,可又不许众人形迹太露,引得人人侧目于她,故而庄夫人仍行在队首中间,庄晰和黄珊一左一右伴着她。
走过院门小径时,一块生苔老石盘在篱前,上面笔意柔润的刻了几字,道是“柏溪精舍”。
黄珊淡淡一眼瞥过,力量在这附近再探了探,同众人一并进了精舍去。
这次礼佛只是小住,过夜就走。众人用罢素斋,便结伴上山,徒步去登通往山顶寺群的余下三百阶,以示虔诚。黄珊如今也算是有业障的人,心想来都来了,对佛祖恭敬点也没什么,说不定就被指点迷津了呢,因此神容宁穆,不思杂念的登这三百阶。她本就穿着一身雪白衫裙,满头青丝环着白玉带,其余首饰再无,配上这一付神情,真是说不出的信诚。
拜过诸佛后,庄夫人携人去听方丈讲禅。黄珊本也想同去,但念头一转,只说要自行在寺中看一看,便携着一个婢女单独离开了。
寺院中这一处群落并非对游人开放的,因此人迹寥寥,远山,石径,松柏,黄叶,在风中动又不动,语又不语。
黄珊一句话也不讲,顺着力量的指引,在古寺中缓缓前行。也不知跨过几道拱门,穿过几丛林木,屋宇渐远,野境渐来。
那小鬟有些不安,问道:“……珊小姐,这里人影也不见,咱们往回走走吧?”
黄珊似乎才回过神,山光摇落树影,她一身雪白在林中踽踽独行,周身带着股邈邈仙气。那小鬟站在她身后,见她突然停下,本松了口气,结果却听她道:“前面有间屋子。”
一间茅屋,半掩柴扉。院中有棵桂树,花如素雪簌簌而下,一个带着僧帽的缁衣人在捡花。
扫帚就靠在屋外墙上,这个人却正一片一片的捡。
他一手笼着缁衣前襟,里面风一吹,偶尔飞出几点桂瓣,他也不急不燥,重新拾起。
黄珊站在篱墙外静静望着他,他专注之极,弯腰不动,头也不抬,只不缓不急的一瓣又一瓣捡起桂花,轻轻放进拢起的衣襟中。那篱墙矮到不过人膝,似乎防君子不防小人,黄珊自然没有跨进去,她看了那人一会儿,又仰头去看桂花树。
一阵山风拂过,掩日碧叶潇潇作响,再一眨眼,万点香雪已漫漫落下人肩。
“阿弥陀佛。”一声佛号念起,黄珊回眸一望,只见一个灰衣僧人正站在茅屋门口,他两条长眉雪白,目光澄澈宁和的注视着她,“女檀越请进。”
黄珊向那个小鬟道:“你告诉夫人我待会儿回去。”说完才双手合十向那老僧一礼,抬步跨进小院。她走过那个捡花人,他毫无反应,恍若无人。
老僧给她倒了杯山溪煮的白水。
黄珊打量了整间茅屋,只见四壁秃秃,简陋不堪,一张旧矮几靠墙摆,上面一把壶,两双筷,两只碗。地上两张旧蒲团。
她面前摆着其中一只碗,腿下跪着一张旧蒲团。
老僧也不说话,只微微笑的看着她。
黄珊看着眼前的装了水的破碗一会儿,抬头问:“不知大师法号?”
老僧道:“贫僧法号明澄。”
黄珊问:“大师相信修苦禅才能知佛吗?”
老僧道:“贫僧并没有修苦禅。贫僧吃得好睡得香,不觉何为苦。”
黄珊默默点点头。半晌她说:“大师,我不懂佛理。我有个朋友曾跟我说,人生就要顺应天道,天道是无,人要看淡生死。所以鱼吃虾,虾吃泥,甚至人吃人,都是有存在的道理的。大师,你说这对吗?”
老僧仍微笑的望着她,问:“檀越想知道什么呢?”
黄珊怔怔半晌,阖上眼睫道:“我想不通。这话听起来似乎有道理,可我身在其中,却感到十分痛苦。”一颗泪滴进她面前的碗里,水波倏尔一荡。“如何才能懂天道呢?”
老僧念了声佛,答:“檀越是人,如何妄欲得知天道?”他望着黄珊,眼中澄明祥和,“檀越心中有物,如何不以天道为无而苦?”他指着院中繁花似雪的桂树,“檀越看到了什么?”
黄珊老实的说:“一棵树。”
那老僧笑道:“檀越若不去看它,心中又怎会有树?叶生叶枯,他生他,他枯他的;蒲团在地,无论有人坐他,无人坐他。”老僧双手合十缓缓道,“檀越何去看天道?檀越何不看己身?花开花落我仍是我,棍棒加身我仍是我,阿弥陀佛——”
黄珊呆在这一声佛号里,好像突然之间周身一轻。
她飘飘荡荡半晌,似乎才魂魄归身,那老僧仍安安静静的望着她。
黄珊轻声说:“大师,我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因为我可能出了这门,又忘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屋中两人寂寂对坐,屋外一人静静拾花。
黄珊忽而问:“那人为什么要拾花?他是大师的弟子吗?”
老僧笑道:“他不是贫僧的弟子。几年前,他同女檀越一样误入贫僧院中,以后每年九月,他便来我这里捡花。”
黄珊问:“为什么?花开花落,不该自归尘泥吗?”
老僧又笑:“檀越又痴了。花是花,人是人,檀越既为人,何作花语?”他望向屋外那人,道,“他与檀越倒也有些相像。他心中亦落满了花,所以他要一片一片的拾净。”
黄珊问:“那种拣法,永远也拣不净的。”
老僧念了声佛:“世间尘埃何其多?花拣不净,是心中有花。心中无花时,不捡也无花。”
又是一阵山风拂来,满室花香,花香满室。
黄珊闭目不语良久,最终睁开眼,清声恳问:“……我能在这住下吗?”
片刻后,黄珊走出了茅屋。
她径直悄步走到那棵桂树下,拉起一片白纱裙摆,弯膝蹲下,像那缁衣人一般抬手捡起了花。
地面上散散落落铺着一层层碎花,见之不知千百万瓣。如果这样一瓣一瓣的拾,要拾到哪一年哪一月?
她纤细的手指探花去拾,比白雪更白皙,比银桂更馥郁。
两人互不出声,各自捡花,直等日过中天,百鸟嘤啭,又至日暮钟起,山岚欲燃。黄珊累得很,也疼得恍惚,但她仍在很慢很慢的拾花。
然后那缁衣人忽而开口说话了。
他的声音好像月下春水,松间悄筝,黄珊被疼痛浸没到湖底般的意识仿佛被拨云而来的明日撒落一片光辉,倏尔醒了过来。她抬睫去看他。
距离亲近,缁衣人藏在僧帽下的几痕乌发隐隐露出,眉下漆黑的双眼中遥映着天光山色,他的目光却涤荡开山巅一派云霞蒸蔚,清明透澈的散照而来。
他看着黄珊,用微笑又令人看不透的口吻道:“天色晚了,先做饭罢。”
黄珊点点头。有心要站起来,似乎又疲惫至极做不到。
缁衣人嘴角微微翘着望向她,一手收住满襟桂花,一手伸来,稳而轻的搭了下黄珊的手臂,将她抚了起来。
他问:“还能走么?”
黄珊脸容愈发素白,她阖了阖眼睫,亦微笑了一下:“我可以。”
那人安静听了,一语不发,却没有放开她,反而扶她到院外的一座圆木墩上坐了。然后他俯着身,温声淡道:“我去拾柴,你在这里稍坐。”他顿了顿,望着她说,“我的花给你,你替我将它们撒进水里可以么?”
黄珊“嗯”了一声,曼声缓道:“好。”
于是缁衣人笑了笑,将拢着的落花纷纷倾进她怀里。随后他洒然松下衣襟,回步往林间深处而去,暮色沾染在他的襟摆芒鞋上,仿佛云之君兮扶风拨雾,霓衣来下。
黄珊低头握起一捧柔软的桂花,又抬眸重新望向他消失处的林间野径。
总算是见到真人了。长生剑,白玉京。
尽管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