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的眼睛似乎不具备这样的功能,何况老乔伊斯只能依据两张照片加以确认:储存
于记忆中的情人艾美18岁时的模样和站在病床前的老医生艾美的颜容。不过,用不
着任何科学鉴定,便可作出判断,医生艾美不是情人艾美——年龄不符。说也奇怪,
艾美医生长得的确不像乔伊斯的小情人,然而举止神态,甚至手摸额头给予乔伊斯
的感受,无不酷肖情人艾美,并且越瞧越像。他开始震撼于主的伟大:补偿爱的方
式永远令人莫测高深。
乔伊斯每月能拿退休金两千美元,另有若干动产与不动产。伤愈后,他着手变
卖、转让、处理这些产业。他了解到艾美·道格拉斯是这家疗养院的创办人,为之
贡献了毕生的精力和智慧。他正式邀请艾美医生晤谈,愿拿出30万美元捐给她的疗
养院,并当即交出一张现金支票。
艾美望着他楞了好一阵才说:“这是怎么回事?”
乔伊斯仰视着天穹说:“这是主的意志。”
艾美还是不接支票:“主的意志怎么说?”
“主使我终于找到爱的归宿。”乔伊斯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视着老医生。
“你疯了?这张支票我不能收。”
“你不要,我就死在你面前!”乔伊斯顺手打开一把削水果的小折刀,对准自
己左腕静脉。
“你……你千万别犯傻。我收下就是了。”
艾美·道格拉斯医生答应乔伊斯先生今后长住疗养院,直至人生旅程的最后一
步。
乔伊斯从不向人提起捐款的事,而一个80岁的老人,找理由延续疗养期再好办
不过了,他照常付疗养费,一切顺理成章,医院中人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
他不寻求与艾美医生私下接触,她的生活平静如昔。三个月后有一天,乔伊斯
从疗养院外打电话约她在公园会面,她早有精神准备,爽然赴约去了。
乔伊斯请她耐心听他讲完一个爱情故事,主角是他本人。当她明白她在他心中
的地位时,起初很不自在。乔伊斯问她的感想。她说:“不可思议。”
“我还以为你不信呢!”他喜出望外,双手握住她的手问:“你愿意做我的朋
友吗?”
她轻轻挣脱他的手说:“你要我做什么样的朋友?”
“我看中一家小旅馆,十分僻静……”
“什么?你要我跟你私室幽会?”
“你误会了。我只想和你谈心。‘对于一对幸福情侣,天堂即在斗室之中。’”
80岁的乔伊斯和70岁的艾美,每月月初都来旅馆住三天。实际艾美只陪一天,
确切地说是来4个小时,上午9点开着福特车来,下午一点回疗养院。乔伊斯每月1日
早8点先来租好房间等她,每次都租2号房。为什么她只来一天却租三天?因为艾美
医生在这三天之内总能腾出4个小时,如果选定某一天,难免因故爽约。
假如租房的第一天艾美就来了,那么后两天也不退房,乔伊斯独自住下去。他
坚持等三天住满再退房。艾美不在时,除了外出买买东西和到Office聊聊天——他
是唯一许可进入Office的住客,大多数时间乔伊斯都是独个儿枯坐空房。
他神秘地告称,独住的两天里,房中弥漫着她的体肤之香,所以他不孤单。有
一回艾美第二天才到,她走后乔伊斯只住了一天。
我打开房门时,空气中微漾着女用香水味。看来,情人不单眼睛的构造与众不
同,鼻子也不同凡响。
一天下午,停车场上开来一辆福特车。车的主人穿戴入时,墨镜、红裙、白高
跟拖鞋、肉鱼网孔高筒丝袜,并且苗条秀美,金发垂肩。这样的花蝴蝶真不该飞到
荒原来。
走近Office,摘下墨镜,原来是艾美·道格拉斯医生。我的惊讶是无法形容的。
忍不住说,如果不是知道年龄,我还以为只有40岁。她笑了。那是一种富于学识与
修养之美的笑。
我把她让进Office,请她坐在舒适的小沙发上。
“今天特地来向你解释一下。”她在沙发上坐下来,不把身体向后靠去,而是
挺得笔直,并拢腿脚,语气更显得庄重了。“我知道,大家都用异样的眼光看待到
旅馆来的女人,我也不例外。”
最后一句有意说得含混,足见雅人深致。
“想来乔伊斯先生已经作了些介绍。我有个美满的家庭,儿孙满堂。我爱我的
丈夫,近50年的婚姻生活从无龃龉。他全力支持创建疗养院。想不到70岁时乔伊斯
先生闯入我的世界。”
她的表情如同她的声音一样和缓而从容,毫无怨艾之意。
“他要求我听他讲爱情故事,我竟在其中扮了角色。这个凄美的故事打动了我。
乔伊斯有罗米欧的勇气,拜伦的热情,西塞罗的辩才。”
她的眼睛突然一亮,无限崇拜的目光饱含着青春光彩,我至此才相信她不是拜
金俗物。
“第一次来旅馆不免惴惴,想到有一颗受伤的灵魂急待抚慰,我的顾虑便烟消
云散。他的情话清新脱俗,并且完全是即兴式的。我差点儿动了‘凡’心,幸好每
月只听一次,怜悯高于一切”
睿智的老乔伊斯应该懂得“珊瑚百尺珠千斛,难换罗敷未嫁身”。不过,比起
契河夫笔下有苦恼只能向马倾诉的马伕来,他毕竟幸福多了。
能为乔伊斯先生和艾美医生这样的人效劳,使我减却几分羞惭:我一直认为自
己赚着肮脏钱,一天到晚伺候嫖客妓女。
如今在天平上的乔伊斯和艾美一边,添加了新的砝码——约翰·古德曼和他的
女友。
约翰·古德曼先生的女友跨出门槛奔入10号房间,一刻钟后攥着个小纸包回房
去了。我的心猛地一沉。显然她去买毒。正经人是不吸毒的。其实我错了。在美国,
吸毒和吸烟一样,谈不上正经或不正经。过了很久我才有这番认识。
10号房是长住户,住着5口之家、日租金20元,一日一付。他不讳言另有住所,
夫妻都没有正当职业。两个失业者肯为第二住所——区区一间不带厨房的套房付出
平均每月600美元的租金,一定别有缘故。居室狭小,来访者却昼夜不断,有的停留
几分钟,有的几小时,长短不等。常来旅馆的女客尤其喜欢光顾,去了10号房回来
便躲在房内吸毒,并不背着旅馆人员。因此,虽无确切的证据,旅馆方面完全明白
10号房里在做什么生意,对方也清楚我们知道他是哪路人,彼此心照不宣。旅馆图
他租金付得爽快,几个月来还算安稳。不被外人知道的好处,很多人是冲着10号房
来此租房的——买货方便。
长住户的房间也应由我每日一清。10号房特别关照说他们自己做卫生,可是他
们自己并不清理,脏得像猪圈。每隔两三天,门口便堆出五六个酒瓶,一堆饮料罐,
由我在清扫停车场时清理。他们有三个孩子,最大的男孩14岁,二的7岁,最小的尚
在襁褓之中,整天门在屋里。偶尔到外面蹓蹓,好比监狱放风。美国的适龄儿童不
上学,父母有罪。可是贩毒尚且逍遥法外,这等小事谁来追究?
傍晚退房时,约翰·古德曼先生把钥匙直接送进Office窗口,暗中塞给我10元
小费。出于礼貌,我走出Office门外。
“谢谢你,”他说,左手往身旁一摆,“这是我的女朋友斯普琳娜。多美的名
字!”
斯普琳娜俏皮地歪戴着一顶女帽,摘下薄薄的、雪白的女用手套,微笑着雍容
大度地向我伸出手来。我又恢复了自信,成见造成的神经过敏:我怎么能说她刚才
攥着的东西准是毒品呢?
两人挽臂向簇新的雪佛莱走去。途中,约翰·古德曼停下来,那情景仿佛忽然
想起什么要紧事。他急匆匆取出一张纸片交给斯普琳娜。同样颜色同样大小的纸片
他也给过我一张。哦,那是他的名片!我为我的天真懊恼起来。斯普琳娜还是约翰。
古德曼的临时女友。他不过比分手之际趴在Office窗口的登记台,在我递出的纸片
上写好通讯地址互赠的男男女女略高一筹。
这当儿,那雪佛莱驶进门口离Office最近的角度时,透过车窗她回眸向我展露
笑靥。那是有生以来我所接受的最迷人的笑。
翌日,我正在享受天亮前后一段清幽的短梦,被一串叩窗声惊醒。小旅馆Offi
ce用来登记的窗子都装着保险玻璃。敲在上面的声音,只有训练有素的耳朵才能听
出。值班人员无论睡得多熟,听到两种声音能醒才算合格:一种是揪铃声,电铃揿
钮设在窗口附近,铃则放置在值班人员休息的床头,一种是叩窗声,有铃不揿大有
人在,而多数人是不知有铃。小旅馆的值班人员向来合衣而卧。为了谨慎起见,闻
声后以最快速度赶往窗口的途中,我总要先用湿毛巾擦擦眼睛,给人一种清醒的印
象,希望起到抑制邪念的作用。
叩窗声一声急似一声。喜微的晨光照出窗上有一张美丽的女人的脸。凑近一看,
她是斯普琳娜。瞧见我,她哇的哭出声来。我锁上了Office的铁门,赶到她面前。
不到半日工夫,她从千娇百媚的公主,一变而为委琐龌龊的流浪女:赤着脚,拎着
高跟鞋,长裙解下来系在腰间,腿上青一块紫一块。
“出了什么事?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3号房出租了吗?”她止住悲声问道。
“没有。”
“太好啦!让我休息一下,可以吗?”
美国城市街上没有公共澡堂和公共厕所。驾车人往往去加油站行方便,那也仅
限于用厕所。人烟稠密地区,过往行人喜欢用旅馆。花几个钱洗洗澡,或者说声客
气话用一甩厕所。起初我是有求必应,满身油污的劳动者来沐浴,一概免费。后来
发现床被弄脏,而用床的人不只一个。我还从抽水马桶抠出小药瓶、针头之类的东
西。有的占用实在太久,开门一看,睡在床上浑如死尸。末了,还是我硬把他拖下
床拖出门外。可是面对斯普琳娜那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只好破例。
斯普琳娜随我进了3号房。她把鞋撂在地上,直奔靠墙的那张旧桌,打开抽屉,
里面一干二净。回身走到床边,掀开枕头铺盖,挪动床垫,分明是在寻找什么。她
走入浴间,我也跟进去。她扒着水管顶部,揭开抽水马桶的水箱盖,伸手乱摸,然
后撩起跟地面藕断丝连的地毯。我站在一旁注意着她的每个细小动作,暗想这些地
方都是吸毒者惯常藏匿毒品之处。
“再找不到的话,你应该把地板撬起来。”
斯普琳娜察遍四角旮旯毫无收获,怅然若失,跌坐在床上。
“我知道你的东西在哪儿。”
“快告诉我。在哪儿?”
我默不作声,旋动门柄出房去了。回到3号房时,我把一只小包递到她面前:
“是不是这个?”
她接过去先打开来检查,然后双手捧住小包,紧紧搂在怀里,又低下头去吻个
不停。
我又交给她一套旧衣服:“这衣服我想你也用得着。”
她流着泪搂着我,脸颊贴上我的脸颊说:“你真好。”
我挣脱开来,告诉她:“清房对发现这只包,料想你会来取。我不想打搅啦,
回头见。”
这天恰逢月底,生意清淡。黑人花钱个个很大方。他们住旅馆习惯把钱交给Of
fice保管,以防失窃。数百元存在我这里,能在几小时内花尽。
我洗漱完毕,特地多做了一份早餐。这些日子以来,我的工作成绩显著,旅馆
收益增加,客人口碑又好,宝山和易亮喜欢登山、赛球,旅馆的事不大管。
我拧开3号房的门柄,斯普琳娜躺在床上睡得好甜。室内整整齐齐,浴间干干净
净,水管上搭着一条白裙,叠得方方正正。我想她是用她的裙子当抹布擦地面来着。
床底下,高跟鞋摆得规规矩矩,她换上了我给的旧衣服合衣而睡,薄毯略略盖着腹
部和脚。我坐在床边欣赏她的睡容。好一幅古代宗教画上的睡美人。
她醒来时,瞧见我就翻身坐起。我指了指桌上的早餐说:“快吃吧,你一定饿
了。”
她道了谢,就去吃早餐。
“我想起一件事,”她说,“那天我们走了,他没找你麻烦吗?”
“什么?你最近来过?”
“那天傍晚2号房的男人丢了衣服……”
“你是他两名女友当中的一个?”
“他关上房门就抽出缠在身上的鞭子,叫我们跪下。我朝朱边递了个眼色。我
俩背靠墙在椅子上坐下来。朱迪问:‘你打算怎么玩?’
“‘我不喜欢传统玩法。我要你们当我的坐骑,牵着一匹,骑着一匹。’
“‘骑士先生,我们可不喜欢你身上的汗酸味。’朱迪从怀中摸出一把小折刀,
三寸来长,锋利无比,一边说一边冲着他摇晃,同时直瞪瞪地盯着他的脸。
“‘你先洗个澡,我们就依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我接应朱迪说。
“他瞧了瞧我俩,又瞧了瞧小折刀。我们始终面带笑容。
“‘好啊。马也得洗澡。风流骑士风流马!’
“朱迪从纸兜儿里取出两个汉堡包:‘我饿得心发慌。’说着狼吞虎咽地吃起
来。
“‘我也饿了。饿着肚子不能洗澡,会晕倒的。’我解释说。‘你先洗,别耽
误时间。’
“‘汉堡包是我买的。我也饿了。’他说。
“我掰下半个汉堡包凑上去塞进他的嘴里,推推搡搡把他送进浴间。我帮他解
衣放水,然后把通正室的门关上。等到浴间一片水雾迷濛,我俩就开溜。”
她咯咯笑起来,笑了很久。我也望着她笑。
“昨晚就没那么幸运啦。”她的脸色忽然黯淡下去,我觉得初生的太阳也减弱
了光辉。
“我和约翰·古德曼离开C旅馆后,他提议一起去吃晚饭。我们选择了一家豪
华餐馆准备享受一下。餐桌上摆着鲜花,大厅里奏着音乐,令人心旷神恰。我们喝
了一点啤酒,正在用餐之际,侍者送来一封短笺,说是5号桌的客人交给我的。我不
由而然朝5号桌的方向望了一眼,对方也在望我。四目相对,他不怀好意地作出飞吻
的姿势。我打开信,上面画着一个裸女,被男人们围观。署名焦姆尼,你的男友。
“我从来不认识他和他的同桌伙伴,为什么侮辱我,还冒充我的男友?约翰怒
不可遏,当即过去跟他理论。双方争吵不休,引来餐馆经理出面调停。焦姆尼当众
搂住我的腰肢说‘这小子抢走我的女朋友,还跑来跟我打架。’我正待分辩,焦姆
尼捂住我的嘴:‘你把拐走的钱还上就一拍两散。’
“冷不防,约翰挥出左直拳打得焦姆尼四脚朝天。他的两名同伴一拥而上,被
为首的黑脸大汉拦住:‘别在这儿惹事,外头见!”
“约翰拉着我就跑,付了账,发动汽车飞驰而去。上了高速公路,后面有辆道
吉咬住我们的车尾不放。约翰早有提防,把手枪揣在怀里,左手抄起一根一米多长
的铁链子。
“‘我相信你跟那个焦姆尼毫无关系,’约翰打破长时间的沉默,凝视着车窗
的正前方说。
“我不想谈这个话题,摆出不屑一谈的表情。
“‘然而他们为什么单单找上我们?’
“‘你是想说为什么单单找上我,对吧?无赖也可以用常理衡量吗?’
“‘他还说你欠他钱。’
“‘我欠他一百万!你信吗?’
“‘对不起,毕竟我们相识的时间还短……’
“‘小心!’我惊叫起来。我们的车险些撞上高速公路出口旁边的树篱,了不
起的雪佛莱擦身而过,踅入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