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运动鞋、牛仔裤的好。”
莉莉坐在那儿想心事,我去斟咖啡。她阻止了我,我明白她的用意。她告称从
西西家来。警察下午找过西西,盘问再盘问。她俩估计警方要去M旅馆调查。
我问莉莉:“什么事那么紧张?”
莉莉说,哈特曼杀人了。杀的是谁,目前还不清楚。我谈出自己的想法,西西
有半年没来M旅馆,彼此牵扯不上,哈特曼杀人跟她也毫不相干,不用担心。
我的谈话再清楚不过:西西是游客,M旅馆是景点,哈特曼是跟班。游客辞了
跟班另寻胜景去了,那么她和跟班和景点像和路人和路。
蓦然,莉莉轰隆一声投入我心湖一枚炸弹:“西西得了艾滋病”
莉莉说:“西西横下一条心,能瞒的就瞒,不能对不起哈特曼。她不久于人生
了。”
哈特曼是西西的保镖,此即所谓“妓女保镖”(Hober's Bodyguard)。妓女和
保镖是一对搭档(Partner)。保镖不对妓女的生意和人身安全负有专责。这不等于
说,保镖对妓女的生意和人身安全完全不管。如果有生意,保镖会揽下来、也会主
动去兜生意;妓女受到侵害,保镖也会挺身而出保护妓女。但保镖的主责是向妓女
提供毒品,特别是预支毒品给妓女,免除犯毒瘾的痛苦。原则上,保镖不得干涉妓
女的生意,生张熟魏,爱拉哪个拉哪个。
哈特曼可不是黑人区那路穷保镖,妓女拉了客开房间——那种小旅馆房间,房
门开出来是露天停车场,他就蹲在房门口,一脸的寒伧相。等妓女事毕出屋,施施
然追上来,摇尾巴狗似的。哈特曼有私家车、汽车电话、大哥大,衣冠楚楚,不苟
言笑,举止不卑不亢。
这对搭档初来M旅馆时,由哈特曼开车,车上一共三个人。西西跟一位中年老
墨租房歇息去了,哈特曼候在车里。租3小时。我以为20分钟就能结账,不料是实实
在在的3小时。哈特曼走出林肯车,抽着雪茄绕车徘徊,徘徊复徘徊。
隔了半个月,西西第二次驾临。这次由体面的白人驾车,哈特曼的林肯随后才
到。那白人挽着西西的臂租了一小时。40分钟后门开了,我看到哈特曼的眼睛亮了
一下,旋即暗淡下来,因为西西朝Office跑来,赤脚跑在石板路上。她来续租。又
是两小时过去了,西西出房直奔哈特曼的林肯牌轿车。低语。西西出示一张百元钞。
我没瞧见这张钞票回到西西的胸罩里,只见西西的右手紧握成拳往胸罩里一插,快
跑回房。
10分钟后,白人挽着西西,穿戴整齐,到Office续租:过夜。然后白人进车发
动引擎,西西想起什么似的,走去跟哈特曼说话。哈特曼脸色僵硬呆木,像尊石像。
西西交给他一百美元,他并不去接,是西西塞进他衣兜的。西西一味冲他笑,仿佛
在哄犟脾气的小孩儿。一步步倒退着,一路上挥着手,坐进白人的汽车。
哈特曼想了想,也上了车,追蹑而去。
三刻钟后,白人和西西回来了,大包小包吃食衣物抱了一大抱。哈特曼的林肯
车踪迹皆无。
一宿无话。次晨8时,白人开车走了。西西出房去打公用电话。5分钟内哈特曼
到,林肯车像从地缝里冒出来的。他先走到我的窗口,递进一块巧克力糖,伫待我
的反应,我收下了说声谢谢。他文雅地掏出两美元,笑着递进窗口,立刻转身,旋
风似的刮进西西的房间。
到了结账时间,西西出面再续两小时,我给了个优惠价,只收10美元。她笑了,
问我吸烟不,随手甩出一盒万宝路。我连连摆手,谢绝了她的好意。
两小时很快过去。西西交了钥匙回房整理衣物。她换了套红裙子,红高跟鞋,
挎着红皮包。哈特曼是红T恤衫,白裤子,黑皮鞋。红对红,向人发出暗示:这是一
对情人装。挽臂而行的样子叫人羡慕,一对真正的情侣。我走出Office跟他们挥手
致意,不由得叹了口气。
哈特曼的不幸在于犯了本行的大忌——爱上其所服务的妓女。用莉莉的话说,
是不该爱上西西。妓女保镖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鸨儿。毒品才是鸨儿。感情变化使
哈特曼由手持尚方宝剑(毒品)的钦差变成爱情的俘虏。醋岂是干他这行的人吃得
起的?哈特曼一吃上醋,便如坐针毡,片刻不宁。他怎么活呀!
莉莉透露,半年前拆档了。拆档,通常没有什么手续,中国古代有所谓“赎身”
之说,在美国根本用不上。毒品使之结合,往往亦因毒品而不和。也有是有了保镖
受拘束,恢复了自由身,有钱就有“货”,不愁犯上瘾来干着急。也有的是另觅新
伙伴了。哈特曼跟西西分手则戏剧化十足。
莉莉说,哈特曼在我面前鸣誓,不混出个名堂来誓不为人。什么名堂?捞钱。
不惜一切手段捞钱,捞够了钱娶西西,过一过正常人的生活。
正常人的生活,多么平凡的愿望啊!
西西答应是答应了,在哈特曼的理想未成现实之前她还是过着卖笑生涯。西西
佩服他是条汉子,可是不大相信他真能混出名堂来。她溺身于毒海以致返岸无术。
正常人的生活里容不下海洛因。
论到婚嫁,十个人里有十个人笑哈特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西西是名副其实的
天鹅。美国人的偶像之———玛丽莲·梦露36岁驾返天国。若要重睹梦露风采,美
国人不用登太空船上天,车只要开到洛杉矶好了,西西堪称活梦露。
哈特曼于拆档之后有一大阵儿住M旅馆第22号房间。两张床住着三男一女。每
次清房总见到房间角落上堆着一卷铺盖,枕头毯子以外三四件换洗衣裳。同屋人说,
这是哈特曼的。我看不过聊备一格,哈特曼整夜开车往外跑。大约白天要睡一睡。
他交了好运,M旅馆不过是主顾之一,说不上,也许是东家之一。无法推测他进进
出出是销货还是取货,也许连销带取。总之,生意兴隆。每次经过Office必定停下
车来,从驾驶座探出手臂笑着送出一张5美元钞给我,我知道这是小费。为什么付小
费?我从来不问,收下就是了。你不收,也要容他进出。不过,次数多了,于心不
忍。
我把这点意思对他说了。哈特曼问我跟他是不是朋友。我只得点头称是。不是
自高涯岸,是说了是,就得尽一尽朋友的责任。我既不能阻止其做冒险犯法的事,
又不能成全他和西西的婚事,算哪路朋友?他没瞧出我满含惭愧的应答,说既然是
朋友,还分什么彼此,区区小数目何足挂齿。
我在那段时期收了无数张5美元钞,而我没做任何回报。他只需要一个生活回报
——娶上妓女西西。
莉莉说,哈特曼日夜拼命干,正在兴头上,传来西西罹患绝症的消息。痴心的
情人央莉莉带他去见西西,问个明白。西西说出心中的怀疑。
美国妓女随身带避孕套。万一用光了,买起来很方便,哪家旅馆附近全买得到。
除非避孕套失灵,导致传播性病,通常不会出问题。但谨慎的妓女仍旧定期就医体
检。西西一周体检一次。当医生报出化验结果,西西当场晕倒。她还不满25岁。醒
来时仍不忘先向医生道谢,再叫莉莉扶上汽车。她回忆停留在两次体检之间的日子。
有个黑头发的白人喝得醉里咕咚,拒绝使用避孕套,霸王硬上弓。
哈特曼听了出奇地冷静。泪不弹、话不吐,掉头就走。他要依据当事人的描绘
寻访肇祸的酒鬼,查一查是不是艾滋病带菌者。
忽一日,莉莉和西西先后接到哈特曼的电话,已经访出酒鬼查明真相——他是
GUY(同性恋者)。正在静候下文的受话者听见对方挂断电话。
莉莉说,自从她偕哈特曼前去探问以来,西西再没见过他的面。再次看见他是
那印在相纸上的像,捏在便衣手上,后来摊到桌上。
什么时候能重逢?西西说,那要等上了天堂,还得真有天堂,而且具备升天堂
的资格。
她声称,她从来不曾虚掷公款浪费纳税人的钱,更没有贪赃枉法欺压穷人,也
没有在讲台上或者在电视上撒谎。末日审判理应还她以清白。
8。恶事迭出
西西这路美国人属于“丧失理想的一代”。理想,很多时候完全可以看成就是
希望,而西西的希望不外乎赚了钱去买海洛因,买大麻,买快克,买安非他命,买
一切吸食以后产生梦幻力量的东西。毋庸置疑,她死于纵欲:放纵情欲,而这情欲
又非必不可少的生理需要,所以不值得同情。
可是我仍对少女西西充满同情。
在美国,妓女这行做久了没有不被抓的。问题在于抓了以后如何处置。罪很轻,
留个案底放人。发现又是妓女又吸毒——几乎个个妓女吸毒——怎么办?还是留记
录放人。姑且不论贩毒卖淫在美国量罪过轻,我以为,人类社会对于陷身毒海的同
类拿不出治本之法才是公害。姑息养毒。美国样样讲究治本,偏偏对于历史悠久的
黑黄两道束手无策。慈善团体和慈善家着眼于艾滋病研究。为什么不多开几家免费
戒毒所?
然而,西西也够不争气的。我经常遇到西西之类如花少女问我要不要尝一尝她
装在玻璃烟斗里的宝物。好像主人正在品茗,家里来客了,出于礼貌一定要献茶似
的,赶上吞云吐雾过瘾的好时光,她也要让一让你。我回一声不。出乎意外,她们
非但不嫌我老土,反而大赞不吸的好,一边皱起眉头深恶痛绝地骂几句该死的嗜好。
西西不止一次向我表示戒毒决心,然而毒始终没有戒掉,直至她被毒吃掉。
“最令人不愉快的,莫过于不明白事情的原因了。”1989年夏秋之交,M旅馆
发生一连串互不相关的命案,哪件命案也不知其原因何在。
那天日正当午,来了一个租房的。此人身材细长,脸相与身材相配,也是细而
长,发蓬蓬然,顶奇怪那套装束,做工穿的衣服没换不说,上面布满灰浆点。神色
惟淬。予人以对什么都无所谓,对什么都不在意的印象。
当我谈出租房一日的价格,他默默地付了钱,捏了钥匙登楼去12号房间了。
按说空手赁屋不能空手进屋,旅馆不供应饮食。这细长子是个例外,从打进了
屋再没下过楼。12号房门紧闭。租房前房间属于旅馆的;房间租出去就不再属于旅
馆,那归房客了,旅馆人员不得干涉住客的自由。
也许有人给他送吃送喝,累了懒得出屋也是情在理中,我想。
到了次日中午结账时间,12号依然毫无动静。每个房间全有内锁,上了内锁可
保安全无虞和西洋人视同生命的隐私权。我和丽蒂亚拿备用钥匙一探,内锁犹虚,
过了结账时间又屡唤不应可以不经住客许可开房,于是门开了。
“细长子”没有躺在床上,看得出房间用过,睡觉时遮身的薄毯撩开了。枕上
床单上泛起重物压过的纹痕。床边的小桌上没有食物,也没有用餐的迹象,甚至没
有饮料罐。
转进浴间一看,索子一根,自缢身亡。
我和丽蒂亚连忙退出去,拨通911,警车随同急救车于3分钟内赶到。
医务人员先抬担架上楼救人,落了吊儿,法医验断,气绝在15小时以上,警察
收集证物拍摄现场,“细长子”在寂寞而孤独的逆旅等候着公仆们完成例行公事。
当我奉命呈上12号房住客的登记卡,警察捏在手上,见卡上的年龄职业两项空
着,瞧了瞧卡,又瞧了瞧死者,微微起了一声叹息。
我一句不敢妄议非正常死亡者的死因,即便重复权威结论也觉于逝者有所亵读。
尤其自寻短见的人士,恐怕谁都无法说清真正的死因。医生为了写医案,警察为了
上档案,结论越简单越干脆越好、其实哪有那么痛快,死因岂可如死一般透亮。细
细探访,每个死者都是一部历史。
12号房的“细长子”的死因,据传,死于无工可做。这就是说,他是失业者,
一个满身灰浆点的失业者。
事过一周,有个粗线条的矮小的半百老人来租房间。单身、空手,沉默寡言,
一副落寞情怀。不知怎的,我抬高了租金,一夜收他四十美元。咦,价儿也不讲,
出钱付租拿钥匙。我给了他最差的10号房,他也接受了。
这天很忙,我无暇专注于任何一间住客的饮食起居。
第二天结账时间忙得我晕头转向,好不容易赶掉几家房客,末了才想起10号的
半百老人,他还没退钥匙呢。我走去敲10号的门。门虚掩着。床上整齐得如未经人
动过。桌上饮撰丰富,大有宾客将临的意味。
人呢?沉默的长者在哪儿?
他坐在抽水马桶上,西洋人管这叫“我坐在我的宝座上(I am sitting on my
throne。)。”与众不同的是,他在头上套了个塑料袋(港台人称之为塑胶袋),
套得严严实实,袋口收在下巴底下,再用麻绳封口系牢。
警方断论,老人系自行了断残生,死前无与人争斗的痕迹。
为什么?为什么活得好好的,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我所能想出的唯一答案是,他一定活得不好,不开心,倘若真是活得好好的,
断不会自寻烦恼。我的眼前浮出他留下的影像,嘴角的纹路显示抱定必死的决心。
性格坚强的人为什么不坚强地活下去?
既然人们承认自杀者不尽是懦夫,那么,自杀就不是怯懦的表现。活下去需要
坚强,自杀亦非弱者所能下得去手,噢,这是两种不同质的坚强。由此可见,诸如
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人类所共有的一切品性,我以为无一不是各
有各的异化。
那一段时间,死亡像传染病一样在M旅馆蔓延。
一个断不出其年龄大小的体面绅士要求租1号房。1号的房门隔条窄路(约可并
排放两辆汽车)正对着Office值班室的大窗。
我遇到乐租1号房的旅客都是吉卜赛人。吉卜赛人仿佛回到了母系社会时代,老
妈妈带着一群小崽子,怎么找也找不见老爸爸。她们担纲过日子,而且替人看相算
卦。1号离大街最近,踱出门来站在便道用西班牙语招徕生意,过往行人心动了,就
近迈步进屋看起相来,方便极了。店家则非常讨厌这样的吉卜赛卖卜者。
试想,女人当街一站向过路人兜生意,便衣警察远远望见,谁分得清她是干什
么的。等到巡逻绕回来一眼瞥见她拉到个男人进了屋,警察绝不往卖卜上想,尽管
女人年老色衰,衣着随便,可保不住屋里另藏春色,出街的女人不过是个引子。
我不懂他一个大男人为啥偏爱1号。出入方便?习惯使然?跟朋友约好?管他呢,
生意不好,租一间是一间。绅士拿了钥匙开门进屋。当我在旅馆楼上楼下巡查回来,
他正巧上街买晚餐去了。何以见得?不一刻,他拎了一兜儿吃食,炸虾、炸薯条、
啤酒、水果。
我记得这一天是月末的星期一。旅馆月初生意好。月初的周末好上加好。月初
大家有钱,像我们这种面向大众,亦即面向穷人的小旅馆,来客多数穷。吃难民金
的,吃救济金的,吃老人金的,月初有钱了,不是计划一下怎么用能够从月初到月
末天天有钱花,而是钱到手先图个痛快。三朋四友住上3天旅馆,大吃大喝,再找上
个女人陪着,这3天能折腾掉一个月的进项。钱光了人也老实了,结账出旅馆,没有
人知道他当晚住在哪儿。不劳思念,下月月初,不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