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下来,不想拿它赚钱。投资嘛,Down Town地价昂贵谁都知道。你人老成,给我维
持下来,守住‘业’,就算成功。生意,能做不能做的,可做可不做的,就不做,
别贪。我不会怪你。”
M旅馆另一个轮班经理高达在一家中学有份工,所以每周7天,日夜共计168小
时,我做120小时。眼睛总是辣的,觉永远不够睡。有天早晨,天阴人少,我抓紧时
间眯一小觉,睡意正浓的光景,窗外一阵争吵,人越聚越多。我披衣起身去看看是
什么事。
主角一男一女。男的老态龙钟,女的风华正茂;男的越急越说不出话,脸抽搐、
手抖索,女的越说速度越快,盛气凌人。话题是有一张百元美钞不见了。围观者虽
多,却都插不上话。
我走上前分开众人,请大家散一散,一来围观影响旅馆生意,二来钱丢了得问
个水落石出,人多影响查问。说是说,听是听,人们却不肯散开。我把老者拉到一
旁。老者说,钱是波奈偷的,屋里只有我和她。发觉丢钱我喊住她问,她撒腿就跑,
我跑不动,正在这时打外面来了一名大汉见她便抓,她只好缩回来,被我这到。我
越听越乱,怎么又冒出个大汉?
我先问他钱找到没有?老者说,波奈任凭我翻,我不能翻,于是她翻出衣兜给
我看,啥都有,就是没有钱。
我去问波奈。我才知道她叫波奈。老者单身租房,我给了10号。波奈语声温柔,
此前跳踉发火大约有鬼附体。她说,老头给了她20美元叫她去买“货”,硬说那张
20元钞底下粘着一张百元钞、浑身上下翻出来给他看也不信。
波奈人高马大,丰满匀称,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胳膊是胳膊腿是腿。
睫毛长而卷曲,密密的,又描着黑黝黝的眼睑,衬托得眼如秋水眉如月。一条超短
裙,裙上有个小衣兜。
准是老者花岔了,记错了,波奈身无长物,藏无可藏。我把想法对老者说了,
他气愤难平,颜面神经抽搐得更加厉害,整张脸都扭曲了,看去恐怖极了。这时节,
二楼走廊上发出闷雷似的声音:“翻她的乳罩!”
老者恢复了平静,迈步过去动手要翻。波奈不等他翻,解下乳罩抖给他看。众
人大笑。闷雷又从二楼砸下来:“翻她的内裤!”发话者是个陌生老人。
波奈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了。
我明白了。
老者突然来了力气,冲过去劈头便打,波奈勉强招架,无心恋战。围观者当中
有个留庞克头的小伙子,窜出人群助老者一臂之力。招招不离要害部位,“庞克头”
锁定技击家所谓的“下盘”。波奈无法兼顾,冷不防,“庞克头”单手拽住裙幅。
可惜裙幅藕断丝连,赛似迎风飘摆的破旗。
MAID丽蒂亚正在9号收拾房间,停在房门外的小车——车上有清洁剂、换洗床单、
毛巾肥皂等客房用品——里插着一杆长竿,这是女工专用车的标志。我抽身走去跟
丽蒂亚合力拔出它来,拎在手上。
战情有了显著变化。“庞克头”愈战愈勇,老者则跌坐在地上观阵,波奈上半
裙也被撕破了。我横竿立在圈外。“庞克头”眼看要得手,已经手触破裙正待去掀
内裤,我抡起长竿猛砸下去,他缩回了手。歪过脑袋恶狠狠瞪住我。围解了,波奈
闪到一旁。
“庞克头”怒叫道;“你敢阻挡我搜贼赃?你跟她是一伙的。”
我收回长竿:“你不能在我旅馆无礼。你没权搜。”
波奈悄悄往外移动。我叫住她,众目睽睽之下,把她放进10号房。我大声吩咐,
所有人都听得见:“犄角旮旯仔细找一找。垃圾桶、浴间,仔细找。”
5分钟后,波奈开门出来。手捏一张百元钞走来交与老者。
两星期后的一个傍晚,租下4号房的男子威尔斯请我过去会一会他的妻子,他妻
子新从纽约长岛来此度假。这真是新奇的遭遇,我一个小旅馆经理,有什么理由非
见小住数日的新客之妻不可,权当友好的表示吧,人生何处不相逢。
威尔斯是典型的英国青年,举手投足,说不出的优雅。跟他交谈是种享受,表
情丰富不说,且密切配合你的语汇而做出适当的反应,如同高明的演员,自然而情
韵无边。威尔斯太太着一袭白色夜礼服,胸前别一朵黄玫瑰花,一口纯正的伦敦音,
白色长手套直戴到臂肘,接谈之下风度优雅更胜乃夫一筹。
她亲手给我剥橘子,一瓣一瓣剥开递送过来。
宾主尽欢而散。次日,我代替丽蒂亚征询威尔斯夫妇是不是需要清洁房间,连
续租用同一房间的客人允许后才好进屋服务。威尔斯先生适值外出,威尔斯太太正
在用早餐。一缕朝阳照耀着她挽起的金色发髻。
她起身邀请我一道用早餐,一身装束宛如参加宫廷盛宴,我婉谢了。我大概过
分拘谨,举止笨拙,她咯咯笑了起来,之后马上向我道歉。我请她不必如此多礼,
使喜欢和她谈话的人望而却步。她说她笑,是想起一件往事,问我还记得菲儿吗。
谁是菲儿?
她说,跑出10号房时被一名莽汉抓个正着,是她躲得快才缩回身来。原来他是
菲儿的丈夫,来提奸的。
你是波奈!我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向后倒退了几步,上下打量威尔斯太太。
波奈左手指尖捏着裙幅拉成半圆形,踮起脚尖,边缓缓转动着身躯。
高达特别请我注意名叫菲儿的墨西哥女人,见到就赶她走。丈夫管得紧,越紧
她越往旅馆跑。经波奈指示,我也忆起菲儿的丈夫。
那一阵子菲儿常住M旅馆。中午最后一个离开房间的人往往就是她。但请放心,
她从不往房间领陌生男人。她属于玩票性质的妓女。过了她的“卖春期”,走在街
上多瞧几眼,她会肃然停步问:“有什么事吗?”原来她正在逛街,一家店面一家
店面地细逛。
然而在那发骚岁月里,可真够瞧的。穿一件新衣也要在你眼前秀一秀,其实那
是件式样俗气做工粗糙的剔庄货。她先打个榧子引起Office人的注意,等你转移视
线对上窗外,她便动用指尖捏住裙幅,如果是裤子便捏着上衣下摆,抡起一个圆弧,
半闭着眼睛,随着那一论,旋转再旋转,全身陶醉于飘摇的春风里。
我不得不表示欣赏,随口夸赞几句。她听不出是敷衍,不然的话她会一件一件
换衣裳舞来舞去,直到你神疲眼倦。我真不愿意她的表演被警察看中,因为表演场
地正对着热闹的街口。我宁可付出代价,把菲儿叫到小登记窗口,隔窗对语。口是
心非地夸她美貌、称赞她的衣装。她摊出一叠艺术照,各种姿态、各种背景,甚至
还有探照。我真希望她的莽汉丈夫一拳把她打昏,躺在家休养一个时期。
菲儿不招惹是非。非洲裔姑娘玛丽安就不然了。她不拉客不租房,天天来M旅
馆挨户敲门,门开了,细语数声。谈拢了,一溜身进屋去;谈不拢,接着敲下一家。
玛丽安生得又细又长,皮肤微黑,要模样没模样,要衣裳没衣裳。她的办法有
个优点,遇不上便衣警察。美国从来没有在如此不入流的小旅馆租房过夜潜伏下来
的便衣警察。缺点是讨厌。带女朋友租房的,天外飞来一位卖笑天使,无异于横刀
夺爱,焉能不嫉不恨!有时也会“他乡遇故知”。多年不见的同行姊妹重逢于逆旅,
亦是人生一大快事。
弗拉的做法最危险:“借铺”。租一小时房15美元,嫖界人士没有想省这个钱
的,假如可以省下几块钱,省下的就入了弗拉腰包。于是她凭着厚脸皮敲开房间的
门,塞给住在里面的临时主人几块钱,用一用浴间什么的——两便。MAID看在眼里,
也塞小费堵堵嘴,但总被拒绝,MAID不敢要。
维妮不像弗拉那样贪财。可怜老拉不到客,她长得丑倒不丑,不过越瞧越像男
孩儿,打扮也像。幸有几个美貌能干又讲义气的姊妹多方照拂,她们招呼了客人租
到房间,想方设法让维妮分一杯羹。
最可怜是安娜,低廉到3美元一次。模样不济,毒瘾犯了;客流断了。毒瘾犯了
——怎么办?皮肉可以贱卖,毒神不可不贡。你可怜她吗?她不是吃不上穿不上,
更不图吃不图穿,图的是幻想的满足。
苏菲亚可只图穿戴。她天生一副高贵气质,挑拨的汉子走过来走过去寻开心说
俏皮话,她拿眼一瞪,吓得赶快溜走。我料想,她有个圆满的家庭,丈夫的收入足
够打发每月的开销。可是,那要看什么开销了。千儿八百美元一枚的宝石戒指,对
不起,耐着性子积攒几个月才行,因为先得糊上孩子们的嘴。岁月无情,青春不待
人啊!那颗心受不住时间在窗外流。
维尼叮嘱她开房间一定上M旅馆,也许她为讨好我,才把话说得圆啭动听。总
之,遇上机会,趁早晨出门买菜的辰光,苏菲亚便约男友相会于旅馆。几经约会,
五光十色的首饰便闪烁于素手纤指之间。
妓女也分流品。我在这里所说的流品,不是以身价装饰论高低,而是以人品分
上下。芙兰琴当属上品。她的品行,我想,不仅在妓女当中罕有其匹,就是做个邻
居啦,姐妹啦,妻子啦,也是难得的人材,在这污浊世界可称“稀有动物”。
初见她偕男人投宿,我以为来了一对情侣。她的外表看上去像小学教员或者托
儿所老师。她的男人清一色老墨,那份清纯,那份文静,那份老实,那份规矩,叹
为观止。房间用过了恰如未用之时,租一小时,用一刻钟就结账。假如床单枕套脏
了,她会要来干净的给换好,叫男人在汽车里等。然后走到窗口一再道歉,两美元
钥匙押金就算赏给MAID的小费了。
老叶那时还在。他有个习惯,从不放过每个开玩笑吃女人豆腐的机会。有回她
向芙兰琴郑重建议,指着我:“我这个兄弟太迂了。女人怎么怀上孕生孩子他都不
懂。你来开导开导他。”
芙兰琴似笑似不笑地望着我,眼睛睁得好大好圆。
隔天,老叶出外推销台湾鞋去了。芙兰琴来了,一个人,她一个人来的。站在
窗口不言语,一味盯牢我的眼睛。我有些明白了。我把她让进贮藏室,顺手投币买
了罐可口可乐给她,她接了。我寻思,假如被人撞见,就说她来找寄存的衣物。洛
杉矶11月初的天气凉爽宜人。
还是芙兰琴先开口打破沉默。她说,菲力浦滑头,你老实,傻里傻气的。我的
丈夫长相跟你相仿佛,可惜前年死了。她问我,你喜欢我吗?我不敢搭腔。做旅馆
最忌勾搭妓女,深心却爱慕她有贤妻良母的温柔,而温柔,是我最看重的妇德。我
把这番意思连讲带比划地描述给她听。她微微点了点头,阵子的蓝色加浓了,水分
比方才更多了,后来竟噙了两泡清泪,盈盈欲滴,可是不滴下来。她告诉我,她非
常怀念死去的丈夫,没有人能代替他。说着说着伤心了,拉起我的手,眼睛盯着我
的眼睛,我感到一种无可言喻的悲凉。
我疑心芙兰琴有德国血统,果不其然。她会跟波奈讲德语。波奈同情芙兰琴。
谁承望,她也变成她所同情的人了。
在我被请到4号房作客后数日,一个阴沉沉的黄昏,波奈来了,右臂肘撑到小窗
口的窗台上,食中二指之间夹根香烟,左脚一颠一颠的动个不停,我一眼认出是她。
一身牛仔装,不过上装脱下来系在腰间,白色运动鞋,一副落魄相。稍远处,在自
动贩卖机旁立着个墨裔青年,怯生生地望着窗口。
“密斯脱张,我要4号。喝酒吧,我买了24罐狮楼啤酒。等会儿就过来吧,不用
我来请了。”随着这一串话,甩过来一张百元钞。
我一面登记,一面找钱递钥匙,英俊的威尔斯的映像不由而然映出脑幕。不是
说结婚了吗?还是哄我骗我?英俊与谎言——多么不协调的组合。
“他叫果尔蒙。”波奈把带来的男人推到小窗正面。“记住,果尔蒙——我的
玩具。”
果尔蒙龇牙傻笑。他一句英语不懂,要不然笑不出来。
我提出,“果尔蒙”好像是法国人的名字,而他纯粹是墨西哥人。
波奈大声解释:“是我给他起的,即兴,第一意识产物。‘人生如痴人说梦,
充满喧哗与骚动,却无任何意义。’”
4号是双床房间(Two-beds-room),一人占据一张大床。果尔蒙买饭去了。
波奈找我谈心,我俩各据一床而坐。谈起威尔斯。一场车祸夺去了他年轻的生命,
爱情神话随风而逝。
她伏在不完全洁净的小桌上,嘤嘤啜泣。
次日,她的“玩具”果尔蒙结账走了,但她还可以再住一日,果尔蒙多付了一
日租。波奈打开收音机随着音乐起舞。我正在走廊同MAID谈话。她瞧见我,远远打
了招呼向我走来。半路上被过路的陌生男子拧了一下屁股,波奈口手便打,那男子
做个鬼脸儿溜了。波奈气得破口大骂,骂着骂着哭起来。我走去安慰她。她竟回手
握拳连连捶我身捶我背,怪我不来助战,不打流氓坏蛋。
我任凭她骂任凭她捶,只盼她消消火,平静下来。
霍伯先生是街口那家小夜总会的老板,座车却停在M旅馆的停车场上。附近这
半条街,只有M旅馆有停车场。商家住户的汽车停到几条街外的收费停车场,大家
都希望停在我们这儿,多付钱都行。霍伯先生口硬心软。平素我很照顾他的座车,
特为给他太阳晒不到,隔邻公寓丢出的瓶瓶罐罐砸不着的停车位。
正巧,他的霍伯夜总会公关小姐的职位出缺,我向他推荐波奈。霍伯先生看重
波奈的语言才能,她会讲英、法、德、意、西班牙五国话。霍伯决定缺职由波奈补
充。
转眼新年到了。
西俗,新年初次会面无论男女必须互吻祝贺。从理论上讲是这样,但不等于说
3月8日或随便哪一天两人相逢于街头仍需拘泥于此亲吻礼,不吻不行。冥冥中有个
时限,通常以大年夜新年钟声刚刚敲响为宜,过后年味淡了,吻也就不甜了。
西洋人的接吻大有讲究,不能乱吻。比如街上遇到一对洋人夫妻。N先生向你介
绍N太太,N太太就贴过脸让你吻,你也要把脸贴上去,脸颊碰碰脸颊,于是礼毕。
你假如伸过嘴去,亲了N太太的脸颊,时间长短恰到好处,也不为失礼。倘若你过分
热情,用嘴找到N太大的嘴去吻,纵然点到而已,也算失礼,而且是大大失礼。
话虽如此,一般情形下你不大有机会吻到N太太的嘴唇,轻则别过脸去,重则不
便揣测了。遇上孩子则亲额头。你很喜欢儿童,过去楞亲他的小嘴巴,他马上闪开
走掉,甚至日后永远不接近你,只有情侣之间才嘴对嘴地吻。
不管怎么样,洋女人很大方。在改革开放时期的中国,青年男女相逢于陌路,
男青年称赞女青年漂亮,不论措词如何高雅,口气多么庄重,女青年的反应是,要
不恶狠狠瞪一眼走开,要不就骂出声来。我目睹有位姑娘听到有人夸她漂亮,就回
屋告诉了她的男友。男友走出来,不由分说舞动双拳展开一场鏖战。
我在洛杉矶街头试过各种年龄的妇女。听到对于天赋丽质的赞美,无不欣然色
喜,通常是含笑答谢,全不管我的话里有无调侃挖苦的意味。有个黑肤大嫂实在生
得俏,被我一夸,高兴得向老公去报告,老公特地走出家门向我致意。
旅馆愈到年节愈忙。美国人度假不守在家,喜欢往外跑,尤其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