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头昏气促打不起精神。我想出个好主意——喝可口可乐。三罐下肚睡意顿消,不
过亢奋造成失眠,我只好以饭碗为重,能挺多久是多久。前三天反应剧烈,过后居
然挺住了。不久学会夹缝睡眠法,能在半小时内说睡即睡,闻声即起,我变成一部
机器了。
C旅馆的过往旅客清一色是黑人,且多是领救济金的黑人,但全开着汽车偕女
友来。收费低廉,起价5元,可住一小时,其实一刻钟尽够。住一夜20元左右。黑人
用过的房间有股形容不出的气味,难以忍受。我闻了反倒觉得高兴,越是受不住的
活儿越不会有人抢我的饭碗,逐渐习以为常,“居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旅馆出事都在夜晚。宝山和易亮白天外出工作,夜晚归宿受托照看旅馆,老板
姓余,另有事业,难得一来。我初到时适逢宝山赋闲,某天中午,他突然问我要不
要换一副眼镜,我听出话中有话,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他转告我,余老板听易亮谈
起我清房不干净,打算炒我鱿鱼。平地风波,我感到一道寒流顺着脊背直流下来,
急出两行热泪。
“宝山,我没退路了。”
“老张,别着急,听我的。我跟余老板讲你可靠,工作又重,换了人不见得就
好,他答应试试看。”
“我一定努力做……我忘不了你的大恩。”
“哪里话,老张。有我吃的就有你的。这儿干不了,我带你另包旅馆做。”说
着,他一口气干了一大杯啤酒。
我的深度近视纯因读书而致,爱书而不知爱护眼睛。家贫灯暗,凑近书看,于
今则凑近马桶看,唯恐刷不干净丢了饭碗。旅馆墙外常有学童经过,结成队唱着歌,
我想起我的童年。让梨之龄,祖父曾赞我唐诗诵得好;岂料,青春的理想如昨日黄
花。我悄悄抹掉眼角的残泪。转念一想,人来美国,过去做什么不必记挂,未来做
什么也不必记挂,随遇而安,一步步走下去,可是走到哪里呢?
C旅馆的房间一字排开,外端是Office(办公室),左首洗衣间,坐在办公桌
前向外望去,旅馆全景尽收眼底。出入口面临79街,三株高大的棕榈树围守着一丛
不知名的鲜艳的红花,迎风飘舞,好像安慰我的寂寞。夜幕低垂,黑暗笼罩大地,
晚风吹来阵阵疯狂的笑声,尾音随着归鸟飞向远天,颇有几分悲凉的意味。
2。暗藏春色
在加利福尼亚州,卖淫这古老的行业为法所不容。有人利用陪酒女为KTV助兴,
殊不知,这是色情架构不是高科技,毋须飘洋过海引进来。我想,当旅馆提供卖淫
场所时,它不也成了妓院?只不过不蓄养妓女罢了。
虽然租房时间长短不足为凭,但同一女性数日或一日之间租房数次,男友各个
不同,其行业不问可知。
萧伯纳的名剧《华伦夫人的职业》,对于女性宁为娼不做工的心理有着深刻的
描述,我从一位韩国女青年的事迹得到印证。
她常带不同男友来C旅馆住,唱歌跳舞陪酒。她生得瘦小,声音嘶哑,唱啊跳
的,我实在替她难过。她的朋友却兴致很高,按着节拍鼓掌怪叫。附近一家服装店
的韩国老板动了义愤,特地把她叫到店铺后堂,粗声大气而纯属善意地训了她一顿,
她红着脸低下头一声不吭。当晚,热心的老板设宴款待她,第二天给她换上一套新
装,并亲自驾车送她到韩国人开的制衣厂上班。
隔天晚上,月儿正圆,我不忍辜负清静独自在停车场上徘徊。微风吹过,传来
歌舞声。好耳熟?正寻思间,7号房间门开了,月光映出一副熟悉的面庞。“果然是
你。听说你去制衣厂啦?”我问道。
她快步走来,愤愤不平地说:“制衣厂不是人呆的地方。老板的脸比屁股都难
看。车水杯薪,买化妆品还差不多。分分秒秒在眼酸、心跳、流汗中度过,这样活
着不如死!”
我望着她苦笑而已。
诚然,理由正当的风尘沦落人并不多见,但今日美国确有令人无限感慨的风尘
之叹。
某夜,一辆老爷车载来一户人家。夫妻俩、十岁男孩和婴儿。我不想一次租出
三天。一天一租,出现麻烦第二天可以不续租。
“先住一天好吗?”我用商量的口吻婉拒。
夫妻俩说经过长途奔波想多歇几日,三天后赶赴芝加哥。去年曾住过这里,印
象很好。
女人怀中的小天使已经睡熟,手上领着的男孩瞌睡连连,我不能说不。半月前,
一对中年夫妇带着三名子女来此也租三天。很快露出破绽,“丈夫”是街上拉来的,
我不得不让娘儿四个提前退房。不料,三个孩子天天到我这儿找娘,他们露宿于旅
馆外无主的废园,我很后悔。
早上9点,那四口之家的男主人只身开车出去了,我预感不妙。我收拾房间时,
见她的房内换了个男人躺在床上。等这男人走了,我借故到她屋去,她明白我的来
意,请我不必担心,原订计划不变。她的男孩怯生生望着我,小天使对着我笑,她
叹了口气,娓娓谈起她的身世。
她原有着贫穷而和美的家庭,父亲的油漆刷使一家三口经常免于饥饿。不幸,
他染上赌博恶习,从此一家人在忧虑、吵闹、恐惧中度日。为了代父偿还赌债,她
15岁时就辍学去当脱衣舞女。
晚上跳舞,夜里不是陪客人睡觉,便是任老板随意轻薄,稍不如意抬手就打。
她的女朋友海伦愤然说,陪宿的“外快”老板吞了一半,还不如自混呢。在海伦男
友的帮助下,她摆脱舞场老板的追索。哪知,才离虎穴又入狼窟。海伦的男友经营
地下妓院,海伦专门物色“对象”,从中牟利。她被迫在那里做到期满,本想嫁人
结束卖笑生涯,可是遇人不淑,都把她当玩物。现在两个孩子要吃要喝,欲罢不能,
茫茫前路,归宿在何处?
她失声痛哭。孩子们也跟着哭。我默默祈祷上苍赐福给这年轻的母亲。
大多数风尘女子与其说受困于环境,毋宁说受困于毒品。换言之,若无万恶的
白色粉末,她们当中会有更多人走向新生。
菲玛不断更换男友,每当男友走后,她总独自留在房内20分钟。先用刚刚赚来
的钱买毒品,随后关上房门吸用。她不瞒我,我既租房给她就得容她享受这片刻的
欢愉。要不是看她从不生事,我绝不租房给她。唉,这里的女性哪个清白?能保住
饭碗一定业绩好,我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菲玛记不清在什么朋友的生日派对上受了诱惑开始吸毒。她不愿碰伤心事。毒
品使她丢了工作而沉沦,唯有用自身做本钱满足代价高昂的嗜好。她又恨它、又离
不开它。如今她什么也不想,只想赚钱找痛快。还算幸运,每天100元就够。
蒂娜毒瘾大,她微笑着告诉我,有一回一口气吞掉价值500元的毒品。所以她既
卖身又充当毒贩腿子,她说宁肯虐待肉体也不亏待灵魂。但她乐于出卖灵魂换毒品,
可惜她的灵魂不值一文钱。她用白灰冒充毒品,被买主识破,痛打一顿,夜里把她
跟狼狗关在一起,被狗咬得死去活来。快天亮时,她居然联合一名过路人把狗引出,
用皮带套住,卖到韩国城,狼狗变佳肴。她的成功秘诀是,答应事成后送给合作者
一小包毒品。
毒品的威力生生拆散了秉性善良的费柔一家。我同情费柔的遭遇,经常给她零
用钱,让她打电话给她的小女儿。她给我看过女儿的照片,长得像莎丽·邓波儿。
费柔的同居男友不辞而别,她伤心欲碎,借“毒”解愁,越陷越深。最近她的母亲
接了电话不再转给她的女儿,说她不配做母亲,除非戒掉毒瘾,返回家门,尽到母
亲的责任。费柔向我转述时泣不成声,泪流满面。过一会儿,又去拉客赚钱买毒品
了。她被警察抓了无数次,警方治标不治本。我奇怪,为何不送她进戒毒所?如果
少开监狱多开戒毒所,将来,天堂里的人准比地狱多。
3。孤女奇情
旅馆像树林一样,百鸟飞栖,这一天飞来一只凤凰。
她身穿白色纱裙,提着裙摆走下时髦的黑色福特车时,宛如月亮涌出夜空。身
后是位中年绅士,黑发间夹杂银丝,架着金边眼镜,穿戴廉洒飘逸,显然属于老派
人物。他在Office窗口登记租房时,她远远等着,拈着一枝白玉兰,不时怜惜地嗅
着。我想,她自己何尝不是一朵娇花?当那绅士向她举了举刚拿到的6号房间的钥匙,
她款款走到他的身边,殷勤地挽起他的左臂,回眸对我浅浅一笑,颔首致意,我连
忙躬身答礼。
激烈的谈话声划破寂静的黄昏,想不到是6号房间。我轻轻敲开房门,她和男友
为了一张百元钞票闹开了。她的男友指着她对我说:“克丽斯汀怪我不该为钱争吵。
我想,如果没有人从我的钱包里把钞票取走,为什么找不到呢?”克丽斯汀镇静地
说:“那么,你认定是我取走的啰?”她的绅士男友瞧了瞧我,没有答话。我说:
“先生,什么时候发现丢钱的?”
“一小时前。”
“租房后你们当中谁离开过这间屋子?”
“谁也没有。”
“我冒昧问一句,先生,你有没有单独进过浴间?”
“没有。我们只对坐着谈话。”
“始终隔桌对谈吗?”
“有时拥抱一下是免不了的,”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克丽斯汀插话进来:“我相信他的钱不是在外面丢的。可是他的钱包始终随身
带着,一刻不离,没有理由确定绝对是在这个房间里丢的。我想他可能是花完忘记
了,在所难免,谁花一分钱记一分钱账?”
“你说得有理,”她的男友史密斯先生道,“不过,那是我今天早晨从银行新
取出的500元当中的一张。这五张百元钞票放在钱包里没动过,衣袋里的几十元零钱
尽够打发,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地毯破裂处、马桶水箱里,我的胸罩,甚至内裤全部翻遍,仍旧找不到那张
百元钞票,怎么解释?”史密斯先生俯首缄默。克丽斯汀继续说:“你心目中的窃
贼放着五张百元钞票不偷,只偷走其中一张,为什么?难道真有所谓义贼?”
史密斯先生困窘得涨红了脸。我替他解围说:“先生,如果你愿意,打电话报
警吧。”史密斯先生双手摊开,耸耸肩说:“好,我认输啦。再见。”回过头对我
说:“很抱歉。谢谢你。”他猛地正了正西装和领带,头也不回,大步跨出门去,
开车走了。
三天后下午4点钟,来了一男一女两名青年。站在C旅馆停车场上面对面交谈,
然后那学生模样的穿着牛仔装的女郎,从容地走到Office窗口,掏出一张五十元钞
票,客气地请求换成零钱。我换给她了。她道了谢、回到同来的年轻男子身
天逐渐黑下来。我发现那年轻男子依然站在靠近出入口的地方东张西望,同来
的女郎不见了。我锁上Office的铁门,走到他跟前,告诉他,我是C旅馆的经理,
并问他究竟为什么长久地站在这里。他用带着浓重西班牙裔口音的蹩脚英语,结结
巴巴地说:“我在等我的女朋友,她租完房间去买晚餐了。”
“租金是谁付的?租了几号房间?”
他有些紧张,而越紧张越说不出话,老半天才迸出几个字:“我的钱。3号房间。”
我恍然大悟,对他说:“你给了你女朋友一张五十元钞票,对不对?”他点了
点头。我接着说:“她根本没有租房。她到Office窗前把你给她的那张五十元钞票
兑换成零钱,她就回到你身边了。”
“既然没租房,她手里怎么会有3号房间的钥匙?”
我走进Office取出3号房间的钥匙,领他来到3号房间门前。我的那一把当然打
得开房门,而他的那一把当然不合用了。我将两把钥匙凑到灯前比较,指给他看:
“你那把钥匙的牌子上没有旅馆名称。”他瞪大眼睛不知所措。“回家吧!她不会
回来了。”
初秋的傍晚,一个又脏又丑的矮汉子,搂着个如花似玉的俏佳人前来租房。慢
吞吞的讲话大概显出我不够热情,矮汉子打衣兜摸出一叠百元钞票往登记台上一拍,
然后继续填写旅客登记卡。我视若无睹。办完租房手续,我慢悠悠递出来钥匙。他
抄起钥匙,顺手把那叠百元钞票随便往怀中一揣,搂着女朋友的腰肢,哼着小曲进
4号房间去了。
不久,我看见有个少年蜷坐在墙角。我走过去,他很惊慌,纵身闪避开来想跑。
我温和地喊住了他,问他住哪儿。他不吭声,挥手指指4号房间。这时,4号房间门
开了,“俏佳人”抬起机警的眼睛四处搜巡,少年飞也似的跑过去,她闻声也奔过
来,在停车场中央会合。
“他是我的弟弟,”她小声对我说,“我要租间房,可以吗?”
“为什么?你不是有房间了吗?”我诧异地问。
“那是他租的。我租一间给弟弟住。”我未置可否。“我有ID。我出面租房。
不会给你添麻烦的。行行好。”
我还是没答应她的请求。旅馆不租房给未成年人;女子出面租房诸多不便,她
的身份若有问题,永远是警方的把柄。可是如果不租给女人,又要蒙受歧视妇女的
罪名,所以很费思量。
“我会看人。我知道你心地善良。可怜可怜这个孤儿吧。”
她要求住1号房间,我同意了。那少年冲过来抱住我,胸脯一起一伏,抽抽搐搐
地哭了。
1号房贴邻洗衣间,离Office最近。午夜时分,万籁俱寂,各房熄灯安寝。我瞅
见1号房间的窗玻璃映出一道火光,旋即熄灭,过后又亮了一会儿。我去敲门。窗帘
隙开一条缝,尔后门开了。她坐回椅子上,那个男孩子已打着轻鼾沉入梦乡。“我
以为是你的弟弟……不放心,来看看。”
“他早就睡下。我的朋友烂醉如泥,起码要睡到中午。我在这儿歇着。她用手
点了点桌上小纸包里的白色粉末,我明白刚才起亮光的原因了。“我很懂得你为什
么不相信我。我给你找过两次麻烦……”
我打断她的话说:“两次麻烦?你什么时候来过?”
她笑起来的姿势美极了,笑声像一串银铃:“这么说,我的化妆术成功啦?实
不相瞒,那张百元钞票的确是我偷的,另外还骗走人家五十元。”
“今夜你的朋友醉倒,正是下手的好机会。你……你……你莫非已经得手了?”
“今天不等钱用。况且,他是我的伙伴。”
“你们姐弟俩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的榜样会教坏你的弟弟!”
“说来话长。我的故事也愿意有个人知道——”
我名叫克丽斯汀·怀特。“神偷”怀特的嫡裔。我的远祖在独立战争时期投效
军旅,因窃得一份重要军事情报而建立奇功,从此“神愉”怀特这绰号便扬威四海。
怀特的神技像勋位一样被家族继承下来,但只有我的父亲这一支得到真传,那主要
靠天分。不过,假如九泉之下有知,他一定伤心不已,因为子弟大都违背了他的遗
训,将神圣的技艺用于盗取财物,沦为鼠窃狗偷之类的宵小。我的父亲看重操守,
从来不取不义之财。他擅长制作和修理各种保险箱的锁,不幸卷入一场遗产争夺案,
被控协助遗属盗取非分遗产,实际他只替朋友配了一把保险箱的钥匙。嫉妒他才能
的同行借以大肆攻击,他怀忿难平,含冤莫诉,郁郁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