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化名海因茨·霍夫曼。”她称,尼尔被施了巫术,脱胎换骨,二次为人,但终
究逃不过她的法眼。巫术化不掉尼尔脖子上的黑痣,尼尔喜欢一面吐烟圈儿,一面
望着青烟漫过的虚空思索。一旦有了答案,他会陡转身躯掐住手中的纸烟,狠狠地
在桌上的烟灰缸里捺灭。尼尔看人的眼神也别具特色,每次看你,你都认为他是初
次见到你,而你是他一心要探究出个所以然的研究对象。塔尔玛还说,那巫术是神
施的法。你瞧,逢主日他必上教堂做礼拜。毛茸茸的大手半握着圣经托在掌上,走
起路来多帅!过去,礼拜天他蜷在家里,烟不离手,活像一个瘪三。
我想象不出海因茨·霍夫曼得意的模样。他天天在喝一种特殊饮品,似苦非昔、
似甜非甜的,可是他非得喝不可。我坚持我的猜测符合他的心灵实际,现在见到的
霍夫曼还是原来的霍夫曼。唯一的改变是他终日呆在房里,而足不出户的塔尔玛如
今天天往外跑,并且容光焕发。
下一个礼拜天,霍夫曼穿了一套浅色新西装,打着黑色领花上教堂去。
斯普琳娜注意9号女人已经很长时间了,她在8号房听到塔尔玛自言自语:“乖,
尼尔,别哭。别哭嘛!我知道你的衣服打篮球不小心扯破了。我给你做套新的。穿
上可要当心,老虎会咬你(呕欠)!”
斯普琳娜听见塔尔玛哭出声来,哭得那样伤心,哭得那样艺术,传染到隔壁房
中落拓孤独的风尘女,终于忍悲不禁,同声一哭。
美国的旅馆和美国人家庭一样,讲究养狗。旅馆养狗纯粹为了自卫。C旅馆养
了一条公狗拉基(RUCKY)。从拉基的父亲起上溯三代一律是德国纯种警犬,母系方
面也是如此,所以警察局有它的档案。
凶恶的拉基在我面前永远是温驯可爱的。博学之士说,狗毕竟是畜牲,即便是
主人,对它再好,它犯起狗性来也了不得,所谓“狗急跳墙”。以我跟拉基相处的
情形来看,倒是我对不起它。拉基在最苦恼的时候也不对我使性,而我受了老板的
气,总拿它当出气筒,抡着木棍打它,它躲都不躲,哼都不哼,等我打痛快了,气
出够了,它照样跟我那么亲,偎着我追随着我护卫着我。
大约在离开C旅馆5年后,我与拉基在一座古堡式别墅里重逢。我故意装作不认
识它,我怕它给我个不理不睬,丢我的面子。然而我想错了。拉基竟然撇下它的主
人,兴奋地大跨步朝我奔跃而来,又是用脑袋蹭我,又是伸舌头舔我,备极亲热。
我眼里汪了两泡泪,四肢却不懂配合它的动作,最后搂住拉基的头贴面亲了一会儿,
算是尽了朋友的礼数。我本应拉住拉基的前爪行握手礼,捋捋皮毛,拍拍它的身子。
怎么我全忘了?拉基准嫌我呆。
拉基的一日三餐由我调理。早餐,我给它倒上一缸子牛奶,里头加拌脂油合制
的饼球。中、晚餐一式罐头牛肉盖浇饭。我的沉默的朋友食量大,不得不多加一些
米饭,但我一定再多加些牛肉,而且生意好的时候就少上米饭多加牛肉。遇上生意
太忙了,我顾不上给拉基备餐,而又不愿学别家狗主人草草了事——把狗食饼干往
狗窝一丢,我以为这样做不够朋友,宁可时间拖后一些,内容丰盛一些。拉基一贯
体谅我的辛苦,饿了从来不鸡吵鹅叫的,有耐性守规矩,我想,这跟它的出生地有
关——有板有眼的德国。我经常开着门备餐,它守在门口,眼睛瞅着盆中餐等我呼
唤,尾巴不停地左甩右甩,腿脚始终不越过门槛。
大略受了旅馆风气的熏陶,拉基一有机会就外出寻访异性朋友,有一天竟彻夜
未归,次日早晨才从外面踏进旅馆,看见我,它低着头,像大考不及格的淘气学生
等着挨批的样子回窝去了。它既然心有悔意,也就不再深究。后来我常想,假如从
那天早晨起对拉基严加管教,恐怕不至于发生那场因拉基的旷职而造成的,攸关C
旅馆生死存亡的灾祸。
1985年初冬,我和10号同时各收到一份富丽堂皇的请帖。承印请帖的印刷所在
电话里说,一位名叫塔尔玛·格吕菲斯的小姐来此印两份请帖,要超豪华式的,不
惜花费印一千张请帖的钱。这请帖邀请我和弗雷特、莫尼卡三人参加三天后在C旅
馆9号房举行的塔尔玛和霍夫曼的订婚宴。
我们三人还各有各的分工:莫尼卡任介绍人,弗雷特任证婚人,我任主婚人。
我是宾客又是主婚人,另两人既是宾客又是介绍人、证婚人,多么像名伶赶角
儿,一赶两一赶三,这真是空前绝后荒唐的订婚宴。
别看场地不名,订婚酒席可是非常贵族式的,从比华利山庄(Bevery Hills)
数一数二大餐馆专差送达的十人份美式酒席一间屋摆不开,我只得打开8号房,分两
桌设宴,才解了燃眉之急。塔尔玛偷偷塞给我一张百元钞,说:“归我租下。”
弗雷特很识相,把一儿一女两个小不点儿安顿在临时托儿中心,傍着莫尼卡,
穿起大礼服坐等入席。他的大儿子近来一出门就是不夜不自,忙得如辛勤的工蜂。
喜筵摆上,赏过专差小费,我跟随这对新人去请候在隔壁的弗雷特和莫尼卡。
我想我这个主婚人于主婚之前先要扮演一下跟班才是。当我集中精神扮演跟班这角
色时,我从隔开我和弗雷特的霍夫曼及其未婚妻塔尔玛的肩头之间的空隙望去,发
现弗雷特嫉恨而沮丧的眼神快要迸出火花来了。直到在筵席上坐下来,我才解开谜
团。霍夫曼、塔尔玛、弗雷特、莫尼卡四人坐在我对面的座位上,呈扇形排开,正
中新人并肩而坐,一左一右两端是弗雷特和莫尼卡。四男女相比之下,弗雷特花五
千美元买的大礼服顿然成了冷摊货。塔尔玛真有一手!她从哪儿变出来的Classic
Elegance(古色古香的高雅)?长时间瞒过众人的眼睛,单等这一天穿出来让大家
骏骏出惊。
筵席上新人表现得热情而得体。弗雷特的坚冰面孔在准新娘的招待和法国白兰
地的催动下开始发软了。
笑口常开的好好先生模样的霍夫曼,端起满满的酒杯,向前悬空伸直右臂,同
时起身郑重邀众共饮;“祝愿——祝愿——”大家当然赶快起立学主人的样子举杯
祝酒。霍夫曼接下去说:“祝愿在天堂的贝蒂·洛丝小姐快乐无边!”说罢,不顾
大家的反应,率先干了杯中的酒。
我借杯遮面,偷觑弗雷特。他停杯不饮,低下眼来盯着杯里的酒液,好像杯里
不是酒,是毒药。末了,一饮而尽。临到第二杯,弗雷特举杯祝酒:“祝贝蒂·洛
丝小姐在天堂也有针打!”
霍夫曼拍案而起:“对!祝她针针打出天堂!”
两个汉子面对面站着,眼睛瞪眼睛,恨不得用眼睛把对方吃掉。
塔尔玛横身拦在中间:“天堂是亚当和夏娃的天堂。”她伸手又去取酒,我挥
臂阻止道:“菜饭凉了不好吃。”其实我已倒尽胃口,外表必须装得胃口十足的好。
这对冤家归座就餐,直至散席不再开口说话。
1985年10月12日晚10点,警车和直升机一齐侵入C旅馆的领土和领空。
三辆警车鱼贯奔入C旅馆的停车场。从旅馆日向左望去,增援的警车排成长龙。
一架直升机飞得很低,嗡嗡轰响,不断射下光柱围着C旅馆的屋舍照来照去。6名武
装警察跳下警车,挥动手电筒照C旅馆的每个角落。
我只有呆在Office静观其变。
两名警察来叩Office的门。我开了门,他们是来捉拿嫌犯的。几分钟前跑进这
里不见了。希望我合作,指出藏身地点。我关了门窗走出Office。
直升机飞得更低了。一个俯冲送来一束强光照彻拉基生活区的黑暗。十码开外
传来强音喊问:“旅馆经理在哪儿?”在我身边的警察招呼道:“经理,随我来。”
我随同他循声觅路与其余警察汇合。
大概是喊话的警察,用手电筒的光束直指狗屋说:“那是什么东西?”
我答话说:“那是公狗拉基的家。”
一下子全想起来了。拉基不在家。拉基要是在家的话,早发出愤怒的抗议,早
跳出来保护我了。拉基,你怎么单挑这节骨眼儿去会女朋友呢!拉基,亲爱的,你
在哪里?
“你养的狗怎么没有动静?”
“它不在家。”
“上哪儿去了,你的爱犬?”
直升机又一个俯冲,然后围着狗区上空盘旋。
“经理,快牵住你的爱犬,我们去搜它的家。”
“它不在家……”
“也许在通道里。赶快去找。”
“找不到。它出门会女友去了。”
大家全都笑了。
警官下令:“我们进去搜。小心,别碰坏狗屋,说不定马上就作它的新房啦。”
言犹未了,早有捷足者奔到狗屋门外,正待绞断锁门粗铁丝进内搜查,忽从墙
外飞窜进来一只大狗,直奔拉基家门而来。我一眼看出正是我苦盼多时的爱犬,就
脱口喊道:“拉基!”它睬也不睬,直奔目的地,一溜烟不见了。
说时迟、那时快,拉基死死叼住一件人形的东西,拼命往外拽,那东西并不挣
扎,勉强跟上它的脚步,一面哀哀鸣叫。
所有手电筒全把光束集中在发声的东西上:原来是弗雷特的大儿子格奈扬。
警察铐上他了,拉基仍然咬着格奈扬的右裤管不放,并用眼痴痴地望着我,尾
巴左摆右摆。
“快松开,拉基。”我笑着催促说。
C旅馆10个房间全住满了,10间房门紧闭。
格奈扬被押上了警车。他涉嫌转卖大宗高纯度毒品。
警官无限欣赏地赞道:“真是条好狗!”
我竭力回避他的目光,紧紧拉住拉基。警方有权征用有档案的狗。
“真是条通人性的好狗!”警官的视线从我的脸移到拉基的脸。突然抬起头对
我说:“赶快给它成家。”
我高声回答:“遵命。”
三辆警车启动了。天上的直升机朝东南方飞去。
出了格奈扬事件,旅馆生意一落千丈。情在理中:夜夜惊魂,谁敢上门?殊不
知惊魂之后便是肃静,人间万事莫不颠来倒去。
夜夜静下来,我反倒夜夜失眠。贝蒂、莫尼卡、霍夫曼、弗雷特轮番轰炸我的
脑海,最后炸出小格奈扬。拉基把他叼出来,在手电筒和探照灯的光束下被警察带
走。
只剩下5号、9号、10号,门庭冷落,死寂如坟。
天天早上总是第一个来此报到的斯普琳娜也不再露面了。我已经习惯于望着她
的笑脸引出新的一天。她不大在我的旅馆过夜,却天天在我的旅馆迎接朝阳。有时
开车来,有时步行,站在3号与4号之间,面向Office的小窗,含笑对我娇声娇气地
一声Good Morning(早安),开启了黎明之幕。
随着这声唤,我走出Office,伸出三个手指头说:“Thedoor is open。”她便
迈动矫健而轻松的步伐转开3号房的门柄,进去梳头、洗脸、更衣。当然,3号当天
要是住了人,我就伸四个手指头。
我没问过她为何天天要到我这儿梳洗打扮,反正我了解她的为人,凡是她用过
的房间,比干净的还干净,她要是肯做旅馆清洁工,准是一流的。忘记最初是怎么
一来就情愿免费提供给她一间房作化妆室的,“缘”这个字很难说得清。她生得俏
丽,嘴儿甜,心思细密,有见识,风度翩翩;我把她的照片跟玛丽莲·梦露、奥黛
丽·赫本、英格丽·包曼、蓓蒂·戴维斯摆在一起。然而命运却安排她天天上街拉
客,有了钱就买毒过瘾。
那些日子里我预感将有大祸临头。
老是在我看电视、上厕所、外出购物之际,登记窗里侧的窗台上就出现现钞20
元,这钱装在小信封里,信封上注明5号或10号。从窗外用力一推,信封就能冲进四
孔溜到里窗台,外面的手无法伸进凹孔取窗内的钱。
我明了避而不见的情由。
1985年12月1日夜,我好不容易朦胧睡去,被如海的浓烟呛醒。停车场上大雾弥
漫,而从Office面街的窗望出去却清朗得很。烟雾全部浓缩在停车场上?我的朋友
宝山和留学生易亮从后屋也跑出来了。三人汇合,出外观察,立刻被浓烟罩住。烟
来自远端,烟中有火。宝山折身回Office,打电话报火警。
消防车转瞬即至,不到30分钟,火扑灭了。火源是10号房。从10号蔓延到5号,
6间房全毁了。据消防队分析,这是有人纵火。
10号房中的桌子移开了,摆到靠近9号的一侧,桌上叠放着一只茶几,桌边有一
把椅子。人登上茶几伸臂可及房椽,那上头有火柴燃烧的痕迹。室内的家具什物搬
得一干二净,原来也没有多少好货,留下一堆破衣烂箱为了遮人眼目,烧就烧了,
根本也不值钱。
5号和9号也是人去屋空,霍夫曼和塔尔玛一同消失了。5号房门窗全部关着,而
9号房,后窗洞开,靠窗摆着椅子。这对未婚夫妇多半是翻墙而去,以窗作门。
15天后我被解雇。旅舍重建工作要到来年春天才能结束,这里不需要留守人员。
老板夸奖我的忠于职守,表示重建后继续由我来做C旅馆的经理。
到了次年夏天,我在从R旅馆转到M旅馆的间隙中,又返回C旅馆做了三四十
天的老本行,这主要是想见一见斯普琳娜,听说她四处打听我的下落。事与愿违,
缘分尽了,一面之会也难比登天。
独有每晚总要大叫几声、大笑几回的疯汉还在不知名的地方吐出他的寂寞,点
缀这混饨的世界,使我稍获重温旧梦之感。
三、M旅馆手记
1。走马换将
我离开C旅馆后,才知道我对它的感情有多深。赋闲在家,心依然荡在往日的
情感冲激波中。我怀念那里的一根草、一株花。甚至客房中恶浊的气味,疲倦而不
能成眠的夜晚。我故意延宕着不去应征新的工作。3个月过去了,我怀着无比兴奋的
心情期待着电话铃响,把每一声铃都当成向我发出的召唤。我忍不住打过电话去,
装作旅客,询问什么时候恢复营业。接电话的是工程人员,说房子还在盖,我听了
一面发急,一面暗自庆幸,旅馆的经理职位并无新人取而代之。
回想起那晚餐桌上妻的话完全像舞台剧台词,她忽然指着报上的广告栏说:
“瞧,这么多旅馆征经理人员!”说不定这是她的巧安排,以便诱我摆脱对C旅馆
的苦恋。
我挑了位于洛杉矶79街远端的R旅馆。一来这“方的民情我比较熟悉,二来便
于打探C旅馆的消息,一旦恢复旧观,步行可至。
我穿上出国前量身订做的一百零一套西装,踏着夕阳出发了。远远地望见路口
停了辆西行的公共汽车,我跑着赶上去。假如错过,至少要等上半点钟。慌不择路,
我跌倒在地,裤子的膝盖部分激了个大洞,连带膝头也戳破了,鲜血直流。我掏出
手绢一面捂住伤口,二面唤车停候。好心的司机发现我是追车,一直等到我一瘸一
拐地登上车来。
车开到终点站,换乘184路公共汽车时,我注意到膝头的血止住了。血流成一幅
抽象画,画幅是膝盖。血也许早就不流了,裤管也印出一小片血痕,试想,如果40
分钟不停地流淌,我会因失血过多而休克的。
在R旅馆门前不远处,184路停下来。我踏入Office的门槛,里面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