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他以后又怎么样呢?”
“先从第一眼说起。当你第一眼向你的情侣,或者任何一位异性望去时,你如
果没有下列情感当中的任何一种,你如果没有下列认识当中的任何一种,在我看来,
你就没有找到理想的情侣。请注意,理想一词的含义除了通常大家熟知的以外,兼
有‘绝对’和‘唯一’的意思。”她呷了口咖啡接着说,“你想把他一块块吞下去,
你想把他撕碎了吃下去,你想把他整个儿咽下去——”
我不得不插话道;“这3种愿望其实是一种。”
“愿望也好,感情也好,反正都一样。当你第一眼望向你的情侣或异性,你就
想为他死,为他牺牲一切,为他献出金钱与财富。”
我想了想说:“这3种愿望其实也是一种。不过,假如死了,那又怎么享受爱情
呢?”。
“请你用最高情操来理解爱情。我第一眼看到霍夫曼,我就认定他是我的理想
情侣,是主遣来拯救我超离世俗情欲的天使。于是我立即展开攻势,绝不许别人捷
足先登。”接下去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我有许多情敌,你看不出来吧,9号那个疯
女人也跟他眉来眼去。”
“真有此事?怪不得……”我仿佛得见一线微光,一闪又消逝了。
“她敢跟我争,我叫她重返疯人院S海因茨离不开我啦。你听他不是又在哼小调
了吗?他说每逢思念我就哼小调。”
“你没住进7号时,他也总哼这个调子。”
“他唱过‘我爱贝蒂:吗”那是他专为我作的歌。”
“‘我爱贝蒂’?唱两句给咱们听听,好不好?”
贝蒂轻轻哼唱起来,她的确有唱歌的天分。可是这支歌为什么这么熟?
“《风流寡妇》、你哼的是《风流寡妇》。(呕欠),老曲装新词。”
“他说我才是理想情侣。恨不能把我变成一只小鸟偷偷藏在身上,随他走天涯。”
“为什么变鸟藏身,难道要偷渡不成?”
“密斯脱张,你应该明白,这是诗意。海因茨最爱鸟。”
”霍夫曼先生会魔法吗?”
“不会。”
“那么你这么大这么壮怎么变成小鸟?”
贝蒂·洛丝不去理会我的调侃,销魂的回忆俘获了她的每一根神经。
“他抱着我。吻遍我的全身,全身的毛发,毛发的……”
我悄然溜出房门。
晴朗的秋日,天高高的蓝蓝的,偶尔飘过几朵云影。树叶一面摇落一面苗生。
四季盛开着数不清的无名之花。洛杉矶不愧为“天使之城”
早晨9点30分,有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来叩5号房的门扉。应声开门的是满脸络
腮胡子的海因茨·霍夫曼先生。
“请问,你找谁,小姑娘?”霍夫曼俯下身问。
“找我的妈妈贝蒂·洛丝小姐。”
“她住在7号,这儿是5号。”说着,霍夫曼经身回屋,准备关门。门正关到一
半,小姑娘把左脚卡上去,门关不上了。
“你还有什么事吗?”霍夫曼问道。
“你是霍夫曼先生吧?”
“正是。”
“我的妈妈上DMV了。旅馆经理说妈妈告诉他,上DMV换驾照去了,下午才回来。
我想在你这儿等她。”
“还是上7号房去等吧。经理手上有钥匙。”
“我大小了,14岁不能独个儿呆在屋里。再说……我妈妈讨厌我。不许我上旅
馆找她,对外还说她无儿无女……”小姑娘的嗓音里渗入哭腔,却竭力抑制着,低
头默默摆弄衣角。
“那就进屋里等吧,有话慢慢讲。”霍夫曼实在找不出适当的安慰话。从冰箱
里取出冰可乐,外加面包、花生酱、巧克力糖招待小客人。
“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儿?找妈妈有什么事?对啦,我应该先问你,怎么找
到我这儿来了。”
“我叫仙迪,仙迪·盖哈特。我的祖父大战前夕,从法兰克福流亡到费城落户。
贝蒂·洛丝小姐嫁给杰夫·盖哈特我爸爸时,她跟前夫才离婚半年,儿子归前夫抚
养。后来她看上爸爸的朋友韩森·威伯斯特,移情别恋,抛弃了家庭,踉韩森同居。
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才转而跟爸爸正式结婚。”
“什么叫万不得已?”
“怀孕了呗!孩子出生后6个月就死了。打那以后,妈妈跟韩森的感情就冷淡下
来。韩森开始喝酒,天天醉醺醺的,一醉就说,孩子是妈妈溺死的。我爸爸听人说
是他俩一起干的。”
“为什么溺死亲生儿?”
“婴儿畸形。韩森责怪妈妈吸毒,妈妈抱怨韩森有性病。邻居们相信两人说的
都是实情。可是妈妈坐牢不是为了这件事。爸爸打听到你是妈妈的好朋友,让我来
告诉妈妈和你这几天避一避,欧文先生又来讨债了。”
“欧文先生是谁?”
“妈妈离开韩森跟爸爸结婚之前,是住在欧文家。偷了欧文许多贵重物品,还
有现款。欧文带了人去找韩森,韩森溜了,去向不明。”仙迪顿住,喝了口饮料。
“等一等,欧文干嘛不上法院状告你妈妈?”
“没用。欧文先生说没用。他找到爸爸,爸爸灵机一动,谎称爸爸知道妈妈这
样做全是为了给我治病。欧文不信这一套。欠账一分钱都不能少,少一分钱就要打
断妈妈的腿。”
小姑娘的言谈听不出破绽,但事情来得突兀,头绪乱,绕得人脑袋晕乎乎的。
有些话似乎其实不必挑明,有些话适合跟妈妈讲,合盘托出,不大妥当吧?仙迪毕
竟是小孩子,口没遮拦。霍夫曼正在这样想着,外面喊声四起,由远而近,乱哄哄
一片嘈杂。
C旅馆的房间没有内锁,也不安插销,这本来不合规矩,因为旅客投宿无法内
锁就丧失了安全感,丧失了隐私权,旅馆人员随时能推门而入。可是这里的旅客对
此不大在乎,仿佛不设内锁成了理所当然。这得从两方面看,如果有内锁,叫不开
门就得撬门,那一来,一年到底不知该撬多少口门,收上来的租金还不够修门钱呢。
上门的旅客头脑里根本不存在隐私权的问题,反正自己到处不受欢迎,能有个房间
存身就很知足了。至于吸毒嫖妓,住客和旅馆之间彼此心照,达成默契,而旅馆看
在钱的份上,自然而然千方百计加以遮护,有无内镇也就不要紧了。况且,警察真
要来查房的话,内锁也挡不住警靴。话说回来石号的房门和其余9间同样是碰锁,外
人休想不经住客同意而擅自闯入。偏巧,那天小女孩仙迪进了门没关严,留了一道
缝儿。
霍夫曼先生好静。嘈杂声起,他本能地走过去关房门。不料,仙迪猛然拉住他
的胳膊往回拽,猝不及防,他不由得车转身来。仙迪又用双手扣住他的肩头,顺势
拉他躺到床上去,让霍夫曼的身体压在她的身体上。不等霍夫曼明白过来,夹棍带
棒的人群蜂拥而至。
这是一支娘子军。7名妇女手上都拿着家伙。看光景是预先计划好了的:3个女
人把住旅馆的出入口,两个女人守在5号门口,另外两个——显然是主将,上去推门。
见状不容分说兜头便打。霍夫曼正好回过头来查看动静,还算机警,忙用右手护住
当顶,这时节,左边的棍子又到了。霍夫曼真有办法,往前探出身去,可是右边的
棍子抽回,横扫面门,打中他的鼻梁骨,霍夫曼登时昏了过去。
女武士们愣住了,偌大的汉子这么不经打,正待挥棍的手松垂下来。其中一位
俯下身去查看。只见霍夫曼一个“鲤鱼打挺”,跃起身直奔墙边,那里有张旧桌子。
躺在床上的小仙迪不甘寂寞,扑上来拉他的衣领。女武士们也回过味儿了,抖擞精
神抡棒再打。
“砰”,枪响了。发出女人刺耳的尖叫声,嗣后5号房内一片死寂。
枪声惊动了左邻右舍。事情出在早晨10点左右,我正在逐一清房,2号的下水道
堵塞,我修了一个小时修不好。听到枪声,我走出房门。我知道枪声的来源,眼下
不能再置之不理了。迎面撞见4号房住客,我先发话:“别报警,明了真相再报。”
他点点头,跟随我走过去窥探军情。美国人不喜欢“告密”。遇上动刀动枪这等事,
总不免要通知警方一下才好有个交代,所以打出去的报警电话越切实际越好。他们
听惯了枪声,好比中国人听惯了鞭炮声,因此遇事不惊,所谓“见怪不怪”。然而
人躲在自己屋,心却飞到5号房,盼着纠纷及时解决以免牵连无辜。
我们快到5号房时,里头厮杀声又起,夹杂着叫骂。哗啦啦窗片进碎,玻璃碴满
天飞舞。
枪是霍夫曼放的。朝天花板开的这一枪惊呆了二大一小三位女英豪。枪本来放
在旧桌的抽屉里。他开枪示警意在自卫,不想伤害对方。仙迪吓坏了,慌忙往床下
藏。霍夫曼大叫一声,朝仙迪扑去,同时把枪别在腰间。他以为仙迪知晓秘密藏毒
地点,才如此奋不顾身。这给了一位女将可乘之机,挥棍打他的后脑勺。霍夫曼往
前一纵身,棍子打在他的屁股上,痛得他直叫娘。
守在5号门外的两女将纹丝不动,始终照计划行事。尽管门外无战事,她们依然
挂了彩,面庞被飞来的碎玻璃划破,鲜血迸流。旅馆门口的女将听枪响了,煞有介
事地摆出迎战英姿,6条腿可不争气,触了电似的抖个不停。我和4号住客间枪声而
驻足,不敢多事。
话说仙迪被霍夫曼抓住死命往床外蹭。发现她不是来揭密的,大大松了一口气,
但也不能放过她,文章还得打她这儿破题。思念至此,他拔出腰间的手枪,抵住仙
迪的身子顺势往外一推,溜滑梯似的双双溜出床外。床边的两个女将本能地向后退
去,见冤家对头三番两次躲过要害,这回送到眼前,正要抢棍狠劈,瞥见霍夫曼一
手抓着小仙迪,一手扬起黑黝黝的枪管,枪口直对胸口,顿时劈不下去了,愕然停
留在空中,宛然摆好姿势等人拍照。年长的一员女将手停口不停:“哼——就凭有
枪,未成年少女也敢上手?”
霍夫曼一怔,手松了,仙迪一骨碌爬起来躲到女将背后。枪不松手,气可软了,
霍夫曼说:“我跟你们素不相识,干嘛下毒手?还扯什么少女不少女的,所为何来?”
“你别装傻啦!好汉做事好汉当。敢碰人家女儿就得不怕坐牢!”
说得再明白没有,分明指对仙迪有法律所不能相容的行为。这黑锅可背不起!
思前想后,来者不善并且是有备而来,他落入陷阱了:“你敢胡说,我一枪崩了你!”
我在窗外猛不了儿打了个寒噤。
方才发话的婆娘挺直胸,扬着脑袋说:“你崩,你崩!你强奸了我的女儿,我
也不想活了。”
霍夫曼七窍生烟,蓝眼珠居然气成红的:“你……你……你……”语不成句,
颤动着手中的枪指着她,却如何也狠不下心去扣动扳机。“你……你……你要干什
么?谁指使你们来的?我……我可是虔诚的基督徒!”
“你是基督徒?呸!狗屁!你给基督徒丢尽了脸!我问你,你把仙迪关进屋干
什么?”
“她来找她的妈妈,在我这儿等她回来。”
“她的妈妈是谁?住在哪儿?”
“是贝蒂·洛丝,住在7号房间。”
“好。你现在问问她,妈妈是谁,住在哪儿。”
霍夫曼望望发问的婆娘,又望望仙迪·盖哈特,心想,用不着费话了,摆明是
串通好了的。
“你的意思是说仙迪的妈妈另有其人,或许你就是她的妈妈。开个条件吧,夫
人。”
“仙迪是我的爱女,我要为她讨还公道。”
“你是想报警?请便。”霍夫曼收起枪,挥臂向外一摆。
少女强奸案不是仅凭单人孤证便可定罪的,自称为仙迪之母的婆娘不是不知道,
她略加思索,说:“仙迪体弱,受了惊吓一个月也难复原,就医买药没有一千块钱
不行。”
海因茨·霍夫曼从内衣兜摸出两张百元大钞,捻开来对着她的脸照了照:“我
的全副家当。”说罢,探身把钱放在桌上。
婆娘道:“钱多钱少不要紧。我们母女住在附近,我希望你的踪影永远从本区
消失。”
“一言为定!”霍夫曼爽快地答应下来。“不过,你得给我几天找房搬家的时
间。这不算过分吧?”
“好。我相信你,基督徒。”
一场疾风骤雨霎时间风消雨歇,我很高兴。自称仙迪之母的婆娘,带上女儿和
门外的战斗伙伴随我到Office去取外伤敷用的消炎药水,守在旅馆门口的门将也聚
拢来了。我正在找药,仙迪捏着两张百元钞向我换小面额的票子。她要的种类又多
又细。我一一满足了她的要求。当我把零票交给她的时候,迎面射来聚齐的7员女将
期待中含着贪婪的目光。仙迪的妈妈接了钱,一份留给自己,其余分作数目不等的
7份,人手一份,好像她们都忘了是随我来取外敷药的。她们接了钱,勾肩搭背,快
快乐乐地走出了C旅馆。我看见仙迪和她妈一东一西各走各的路。
海因茨·霍夫曼不改常态,一切如故。进出人等有增无减。贝蒂·洛丝尤其活
跃,似乎有意做秀,借以遮掩娘子军进袭和冒名女儿所带来的烦恼。
仙迪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午后1点钟,那正是一天之中难得清静的短暂时光,
我用来稍补夜眠严重缺乏的损失,有人叩打Office的铁门。
美国的小旅馆的Office都有两重门,铁门和木门。铁门在外,必得用钥匙锁,
木门是碰锁。C旅馆的铁门上开有小窗,方方的,夜间可从此窗递出饮料、香烟等
物,免得开门惹是生非。
门敲到第二下我就醒了。本能地奔向小玻璃窗前,窗外的日色照射着高耸入云
的棕桐树,投下曳地复长的阴影。我急忙转往门口,铁门外站着一个金发少年。
“午安,先生。”
“午安,请问,有什么事我可以为你效劳的吗?”
“劳驾,先生。贝蒂·洛丝小姐住几号房?”
任何旅馆不能禁止访客,但访客在C旅馆往往等于嫖客,这要不得的成见使我
提防任何来人,但身为旅馆经理,有责任给予正确的指示,即使访客是男性,被访
者是女性。
少年看出我的迟疑,解释道:“她是我的母亲。”
“噢,令堂住7号房。她起身晚,总要在两点以后。”
贝蒂是长住户,清房时间随意,可清可不清,等到起床时间才能得到指令是清
还是不清,不比只住一宿的过夜客,结账时间一到必须开路走人。贝蒂只要住旅馆,
必上这里来,所以家里人来此面会,但从没听说她有儿子,也从没有家人来访。
少年听了简略的解释,黯然地说:“她今天起得很早。警方发现她躺在荒野上。”
“贝蒂……不会……”
“她永远不会回到这里住旅馆了。”
“是不是住医院了?”
“送到医院已经断气了。”
我低下头去:人和鸡、狗没什么两样。人生有意义,是什么?莫非活了几十年,
就为了有朝一日躺倒在荒野上?
“警方说,死因是吸毒过量。死者在临死前曾经与人搏斗——衣衫不整,袖子
部分扯破了,怀疑是迫害致死,被人强迫打毒针,针数多,含量高。”
“凶手是谁?”
“不知道。凶手作案手段毒辣。”
我则想到警方会来C旅馆搜查,戏有的唱呐。
“警方早晨打电话到家里,我马上赶赴现场。她身上只有ID卡(美国居民证),
没带旅馆钥匙。”
“令堂不欠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