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珪跪在踏板上,巴巴地望得妻子已醒,便道:“禀院君得知,四更绝也。”都氏道:“几许时光,才一觉之眠,又早四更鼓绝?”成珪道:“院君不信,只听便是。”都氏侧耳一听,果然咚咚的打了四更五点,道:“既如此,去睡罢。”成珪老实跪了半夜,果然辛苦,正是头未上床,脚先睡着。一觉睡去,鼾鼾困个不醒,眼见得落了都氏套子。都氏听得鸡声三唱,东方渐明,轻轻着了衣服,悄悄步出房门,踏到翠苔房门首,叫道:“翠苔起来。”翠苔道:“院君有何使令?”都氏道:“我在后园灌花,可来衬副我。”翠苔道:“此时尚早,露气正浓,少顷未为迟也。”都氏道:“女孩子家,恁般懒惰,快快起来!”都氏先行,翠苔随后。
才到太湖石边,都氏早向假山石上坐定,手中幌出那条向来惯打丈夫的毛竹板子,恶狠狠地喝道:“小贱人,买干鱼放生,兀自不知死活!还不跪着!你与老员外做得好事!”提起竹片劈头劈面打来。翠苔再三分辩不脱,见了那条汗巾儿,只得也哑口无言。都氏逞着威力,将他衣服层层剥下,自头至脚,约打有三四百下,不觉竹篦打断。复将翠苔头发分开,缚在太湖石上,自去攀下一枝粗大的桃条,复连花带叶,又抽上二三百。还要去寻石头来打肚子,烧火烙来探阴门。只见翠苔渐渐两眼倒上,四肢不举,声气全无,苏苏的倒在地下。都氏见其如此,连忙叫:“成茂快来!”只见成茂应声未到。都氏又连声相呼。不知还是要他来寻石头,还是要他来烧火烙,且听下回分解。
醋葫芦
第八回 再世昆仑玉全麟嗣重生管鲍弦续鸾胶
引首《六歌》之一 文天祥作
有妾有妾命如何?大者手将玉蟾蜍,次者亲抱汗血驹。
晨妆靓服临西湖,英英落雁飘[王曼]琚。
风花飞坠鸟鸣呼,金茎沆瀣浮污渠。
天摧地裂龙凤殂,美人尘土何代无。
呜呼五歌兮歌郁纡,为尔朔风立斯须。
却说都氏无心中抖出个抵塞的汗巾儿来,正是捉得封皮当信读,摆布丈夫是不必说,却又悄悄地将翠苔赚到后花园中,一顿打死,急呼成茂来时,却教他把那叉口盛贮驮出,抛于江中。成茂推辞不开,只得将他驮出。都氏然后走进翠苔房内,将他衣服细器,俱收拾过,不题。且说成珪跪到四更,方才就枕,一觉睡去,醒得来已是三竿日上,慌忙披衣而起。未及出房,只听得合家老小,沸沸扬扬地喧嚷。成珪不知就里,忙问都氏。都氏道:“你那心上人逃走了。又是我不曾难为半句哩,若还略有三言四语,又好说我磨他走的。”成珪道:“那一个心上人?”都氏道:“就是翠苔。”成珪道:“里外重门深锁,一毫不见动静,怎么飞得出去?”
都氏道:“料他一身难走,毕竟是有了外情,被人勾引而去,故此衣服之类,带得许多去,若一身怎生走得?”成珪道:“要见从那里出路?”都氏道:“大清早晨,一个后园门豁达大开,不是往后门去的?”成珪道:“有之,有之。我家后门出去就是大街,常有行人来往,或者看上了个甚么油花子弟,跟他去了,也不可知。”随即一面着人去问熊先生消息,一面着主管写了许多招纸,开着失单,但是街头市面,随处贴到。也是成珪不舍翠苔之心,况又着了妻子的“马扁”,只被都氏冷笑得个嘴也歪了。有诗为证:泼妇顽妻何地无,却嫌都氏性真都;直将人命同纤芥,犹把婴孩视丈夫。
再说周智偶从街坊上经过,只见泥墙边、板壁上各处遍贴招子。抬头一看,但见写道:“立招子人成廷玉于某月日,走出丫鬟一个,唤名翠苔,年长十五岁。收得者等情。失单某项。”
周智惊道:“成兄家里年来一发多事!刚刚一个翠苔,我正说到亏院君肯容在家,谁知这个妮子自又逃走去了!咳!我想千家万户,最难治的是丫鬟、小使。宽待之,则纵而无礼,严待之,又怨而寡恩,甚而还有这班野鸭性子的,由你待得他好,便如供奉父母,也只留他不住。不信翠苔这个妮子也会逃走。成员外!成员外!我想你的命里,只有仆宫还好,想是那婢宫是到底不济了!不免探望一番,有何不可?”
却到成家见成珪。谈及此事,成珪十分不快,口中半吞半吐的,是怒非怒,是嗔非嗔。周智又猜不着其中深奥,不好动问。进内又见都氏,都氏道:“老叔又是好哩,昨晚宅上归来,还不曾骂着丫头,打着小使,你那大哥今日没得埋怨;若是曾把翠苔骂几声,打几下,致使偷了衣服等项而逃,那时受尽他的咒骂哩!”周智道:“久闻嫂嫂待人极其宽宏慈爱,只是那妮子没福。如今二位不要不乐,须知他自没福,不涉家长之过。我也本当相帮寻觅一番,只因连日劳碌,今日客还未散,故此不及效力,即返舍也。”周智归家,将此事说与妻子并熊二娘,二娘连声叹息,随即打轿回家,不在话下。再说成茂早晨领主母之命,把翠苔正欲驮出,忽然想得起来道:“且住,院君虽然着我这般行事,他却出了招子,说他盗物逃走,我却青天白日的把他背着,倘被他人看破,免不得是我移尸。院君撇个干净,不肯认账,那时倒是区区谋财害命。”只这一想,不觉汗流两胁,心下到怯上来,只得仍旧驮进,藏在自己妻子房里。俟到黄昏时候,内外人都困静,成茂却去寻了一把铁锄,悄地把翠苔驮上,一径出门,来到一个旷僻去处,把袋口放下,道:“翠苔姐,是你自己不合与员外有染,致有今日之祸。我若将你投在江中,岂不替鱼鳖做了一顿饱食?我今把你埋在这里,也与你做个乡土之鬼,千万到阎罗面前切不可连累区区,足感你的大德。明日晚间,待我备一陌纸钱过来奠你。”说话之间,已掘成一个深深坑子。正欲葬下,只听得袋口里吁的一声,叹道:“天那,好痛苦也!”成茂听得这一响,惊得个屁滚尿流的,飞也似跑,只恨肚子下爹娘不再生得几只脚添,连铁耙都不要了,远远的才敢立定了脚,口中兀自齿牙儿对对厮打道:“作怪,院君打死了你,却来惊吓着我!丢在那边,莫管他罢。”又想道:“差也!今日黑了,少不得又有明日!今日不理,明日被人瞧见,岂不连累地方总甲?逐户挨查出来,我员外焉得无罪?况受人之托,必当终人之事,此事半二不三,如何使得?”没奈何,按着胆埋过了去,心里念念有词:“太上老君!阿弥陀佛!”也不知颠倒念了无数,到得口袋边。自觉一个头胀做斛子般大,忙忙掩土。只见里边又隐隐叫道:“哥哥救命!”成茂听得这句,方才略胆大些,问道:“你还是人,还是鬼?若是鬼休来吓我,我和你今日无冤,往日无仇。”里边又道:“我是人,哥哥救我则个。”成茂道:“你若是人,我决救你;若是鬼,也要自惜体面。”说不得了,打开来看是甚么。连忙将袋口解开,月明之下,仔细一看,原来果然是活的。翠苔道:“哥哥,不可害怕。我原不死,早晨只被院君打得剧了,所以假意装死,不敢做声。
日间又藏在黑暗去处,惟恐有祸,也不敢做声。身上颇疼,肚中颇饥,到晚来一发难过。适间哥哥许多言语,我也句句听得,感谢哥哥本心,只疼痛彻骨,不能答应;闻得实欲埋下,只得挣这几句言语。”成茂喜道:“谢天谢地!又是不曾把你抛下江去!早知不死,日间茶饭将些你吃也好,实是苦了你也!但只一件,院君已将你做了盗逃,四下招子贴满,倘我将你驮回,院君毕竟不乐,如何是好?”
翠苔道:“奴家得罪院君,已被打得垂毙,尚欲弃尸江中。论此情彼此已绝,再若到他跟前,是以羝羊食虎,必无可生之,念奴原是熊家讨来,今哥哥但把奴家仍还熊家罢了。”成茂道:“不济,不济。你女流之辈,但知其一,不知其二,老熊做阴阳生的人,一惟酒食是图而已。我倒将你送去,他明日到做鹅酒仍旧送还,不惟被他请功,又且不利于你我。我有一计在此:周员外与我家员外有莫逆之交,早晚每常撺掇娶妾,我将你驮至他家,只是实说因与员外有染,被院君知了消息,故此不容在家,乞他收养,料必不辞。”翠苔道:“这都凭哥哥上裁。”成茂放出老力,一口气驮上肩,竟来周家敲门。比及更深,众家人俱已睡熟,不肯起来。独有周智,终是当家之人,门外风吹草动,是件当心。听得打门之声,即忙提个灯笼出来,问道:“那一个?夜半三更,大呼小叫。”刚开得门,只见成茂直统统的双膝跪在阶檐之下。周智忙扶不迭,问是何故。成茂道:“一桩全恩全义之事,须赖员外斡旋。”周智道:“甚么事故?若可做得,无不出力。
不要哭哭啼啼的,有话便说。敢是员外逐你?”成茂只是呜呜咽咽道:“员外与家主向有管、鲍之交,小人方敢斗胆,倘员外不肯见怜,小人也只有死而已!念家主六旬无子,娶得熊氏二娘,熊二娘过门一载有余,并未见些分晓,想亦有病之女,料应无子之人。其娘家娶来从嫁翠苔,良有意也,今年一十五岁,容貌颇佳。我员外只因无子,欲速不达,于前晚因院君宅上烦酌,未免有染。不料被院君知了风息,将翠苔必欲置之死地。早晨打得垂毙,着小人驮去抛江,只说翠苔在逃,意欲杜其踪迹。谁知翠苔姐幸喜未死,小人何忍助纣为虐?况此女既与家主有私,在小人,即有诸姨名分,若不乘机驮出,料无生理。但今虽出虎狼之穴,而无收养之所,亦是徒然。想老员外宽宏之度,况与家主久交,必不难于收录。惟员外慨然见允,非小人之幸,实成氏之幸也!”周智听了半晌,甚觉凄婉,故意假作难道:“翠苔既为院君所逐,老拙处如何好收?况宅上遍出招子,说翠苔已经盗逃,正欲寻获,我今收之,是窝主也。倘你所言未实,其中另有委婉情曲,那时老拙一个清白人,到做个卑污事,再若七损八伤,一个女子,或有夜眠不测,我到替他做孝子!不管,不管,免劳下顾。”成茂道:“呀!老员外,成茂力事家主有年,并无半点差谬,在员外亦必鉴之,岂有隐匿情踪,敢来欺瞒员外?即家主遍贴招纸,不过主母诡谋,家主不达其意,入其彀中,原非本心。即知翠苔在于尊府,家主亦必不见罪于员外,不过暂托鹪枝而已。其汤药之需,小人自来理料。若或皇天不,翠苔命禄不长,其棺椁之仪,小人亦能承受,料只尺寸之水,何惧意外之波澜乎?恳员外金诺,足感厚德。”周智道:“非我坚执不允,可奈世风嚣漓,缄口结舌,反多福祉;任侠怀义,每见摧残,因此老拙断断不管。”成茂叹口气道:“咳!罢了!罢了!世言:‘酒肉弟兄千个有,急难之中半个无。’果实语也!员外既不肯收这女子,料他必作沟渠之鬼。小人不能全其性命,而毙家主之姨,是不义也。既受主母之托,而不能尽主母之命,是不忠也。不忠不义,徒活何为?不如触死阶前,也得员外做个证鉴!”言毕,便向阶坡上乱撞。周智慌忙扯住道:“贤侄,不须如此!老汉所言,俱是试尔之术,今已见真心,足见大义,汝但放心,我自有处。翠苔姐现在何处?快快扶来见我。”成茂转悲为喜,即向黑暗处将翠苔驮入。周智即唤何氏院君出来,说与原故。何院君好生怜悯,即忙备了酒食款待成茂,又将茶汤与翠苔吃,少刻又与桃仁汤红花酒,缓缓饮下,已有几分苏醒之意。成茂千欢万喜,拜谢而回。到得家中,已是二更时分。家下只说成茂寻觅翠苔为名,成茂归家,来见成珪,成珪问道:“出去这一个日子,可曾有些下落否?”成茂道:“人是在那边,只小人不曾见得来。”成珪道:“好混话!敢是醉了!你为何头额上都有伤损?”成茂道:“伤损的颇多,不止成茂一个。员外若非成茂,几乎也受伤了。”成珪道:“一派醉话。去睡罢。”成茂进内,又复都氏道:“蒙院君所托,小人竟把翠苔抛入江中。不敢瞒院君说,翠苔其实不死。”都氏道:“狗才,我着你淹死他,谁着你放话他?”
成茂道:“院君岂不闻郑子产得鱼,着校人而放之,那校人烹而食之,却对子产说,始舍之圉圉焉,少则洋洋焉悠然而逝。这不是假放生,难道小人到敢真放死?”都氏道:“那里学这一口胡才,也来厮混?你那额上破伤,为何而致?”成茂道:“一发说不得。小人将翠苔驮至江口,正要抛下,只见一个寻巡江夜叉将翠苔一把拖去。小人连忙问他拖往何处,那夜叉说:‘我家龙王老子正要纳宠,我看这个女子尽可充得后宫。待我拖他冒个头功。’小人说:‘哎呀,不济!不济!诸事俱可,独有作妾不许,倘你家龙夫人,龙老娘也会吃醋,再把他来打死,那时又将来抛入海去,却不教翠苔做了个鬼里鬼?’小人立意不允,被那夜叉提起手中棍子照头一下,把翠苔夺去,故此打得这般狼狈。”都氏道:“休得胡言乱语!厨下尽有些酒食吃些去,明日领赏。”成茂叩谢。不题。再说周智夫妻,因翠苔原是从嫁之女,况为成员外所宠,一意另眼相看,就是亲女一样相待。初时身上未痊,与之延医请卜,汤药调养,无所不至。直到百日后,才得平复如初。周智每每见着成珪,再不说出这事,成珪那里晓得?
彼时五月初旬,正是端阳节届,成员外居家不乐,每常携取杖头百钱,同周智水边林下,常沽一醉,那日周智道:“老兄,一年景况,无过龙舟最盛,况我西子湖中,景致甲于天下,其龙舟竞渡,妙不可言。盍当偕往一观,亦是一年雅兴。”成珪道:“这极妙事,有何不可。”二人便携手出城,雇一只小舟,沽几壶美酒,买几品小色海味之类,两人对酌,一咏一觞。看那各埠龙舟,争前抢后,擂鼓摩旗,好豪兴也。《满庭芳》为证:
龙则一名,色分六种,青蓝黑白红黄。船随大小,龙有短和长。吹角鸣金擂鼓,恍疑是湖水腾骧。少年行花拳绣腿,尽是俊儿郎。 往来波浪里,止争瞬息,何啻飞扬。尽夸花锦服,明艳旗枪。扮出历朝故事,夜叉鬼处处乔装。屈子恨千秋共吊,万古竞传芳。
周、成二人坐在船中,看着那各埠龙舟,右冲左突,呐喊摇旗,水面上汤沸的相似,好不耀目。周智道:“今日之游乐乎?”成珪愀然改容答道:“乐固乐矣,犹有未尽。”周智道:“何故?”成珪道:“屈原旧恨,后人千载吊之,尚不能消其万一之愤。况有甚于此者,更谁为之吊乎?”言讫,不觉潸然泪下。周智道:“兄又奇了,欢笑处,又想到那一些上边,悲戚起来?”成珪道:“肚底之事,不好对你说得。”周智道:“贤兄既不弃弟,有事说之何妨?倘有可解,即当效力。”成珪道:“这事一则难说,二则莫可挽矣,说亦无益!”周智道:“虽难回挽,说来亦不妨事。古人云:‘夫妻面前莫说真,朋友面前莫说假。
’总有十分干己,料弟不比他人。”成珪道:“咳!话到其间,也瞒不得老弟。千愁百虑,你道我有些什么闲事?所恨的不过是那不贤老乞婆,蒙你几番计策,他也没奈何。与我娶妾,谁知高来不成,低来不就,都是一片假意,那熊家亲事,却是个实女儿。”周智拍船大惊道:“有这等事?奇绝,奇绝!怪不得一年来,你家没半些醋气出来。”成珪道:“这也何足为奇。还有那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