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木,你我是一家人,何须如此客套?我这地方别的没有,却是这城中难得阴凉之地。既然来了,且坐下说话。我今年摘的明前六安瓜片甚好,茶清伴日永,雅淡喜梅芳。斜月穿墙隙,薄烟笼水傍。”
在水畔,早已架了一口小火炉,有茶香氤氲。
周楠闻言心中反感:还一家人,是不是还让我叫你一声舅老爷才开心,平白做了你的晚辈,真是倒霉。
他一屁股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接过一个县衙长随递过来的茶碗。喝了一口,道:“县尊好兴致,夏收季节,大老爷你还偷得浮生半日闲,逍遥自在,宠辱不惊,大有先贤名士风骨,我辈楷模。”
现在是夏收季节,衙门里政务繁忙,再加上山阳治所淮安城是水路要冲,商贾如云,每天光收税都叫人忙得脚不沾地。
不过,听人说,宋孔当来淮安做知府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商税收取的权力收归府衙。到夏秋两赋的时候,他又会派员督促指导工作,进一步抓权。
这就是得罪上司,这就是附郭县的悲哀。
丁启光如何听不说周楠话中的讽刺之意,大笑着将扇子指着周楠:“子木,老夫青年时鲜衣怒马,家中整日高朋满座,极是热闹。不过,有一天突然翻然悔悟,所有浮华不过是过眼眼云,纸醉金迷过后又能如何,终抵不做树阴下,一杯茶一卷书,逍遥闲适。所谓,坐看涛生云灭,静闻花开花落。”
周楠:“县尊家中富贵,不用为稻粱谋,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读书仕进?”
“不然,不读书,终归是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又如何能够感受到眼前这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的意趣?”最后,丁启光笑道:“老夫听人说,周知事在府衙里被人投闲置散,意志有些消沉。须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还是不可颓废的。”
周腩心中气恼:好个姓丁的,老子之所以落到今天这个田地,还不是因为有你这个莫名其妙钻出来的亲戚。你他娘的混得被人剥夺了所有权力,整天只知道躲在县衙里喝茶看书,准一个缩头乌龟,反来劝我自强,有脸吗?
丁启光也坐下来,从围棋盒里掏出一粒白子,当在左手星位上:“子木,闲着无事,你我手谈一局如何?”
“闲玩无趣,不妨添些彩头,一钱银子一局。”周楠拿起一粒黑子挨着白子放下:“谁先将五个子连成一线,谁赢。”
围棋,抱歉,那可是需要超强计算能力的,我一个文科僧,可不擅长这个。而且,这玩意儿太吃天分,十二岁不成国手,终生无望,少爷我没这方面的才华。
周楠在五子棋上倒是擅长,读大学的时候还买过几本棋谱背过几十种变化。
“五子棋啊,不雅不雅。”丁启光摇了摇头,还是应了一手。
一盘棋飞快结束,周楠胜。
丁启光突然说:“最近流民甚多,若不妥善赈济,怕要生事。老夫听说去年的时候,子木曾将流民转为军户,安置在盐场,此发大善,对老夫颇有启发。”
这事周楠自觉干得漂亮:“县尊谬赞了。”
丁启光:“你们安东县没有问府衙要流民安置款子吗,从去年开始,朝廷就陆续拨下银子让淮安府赈济灾民,总数达三十万两之巨。”
周楠吃了一惊:“这么多,没见到款子啊!”
“也对,此事由府衙一手操办。为避免银子发到灾民手里,百姓得了钱都吃光用光,然后接着等靠要,宋知府上了个以工代赈的折子事就这么成了。”
原来,淮河年年泛滥,堤坝年年都要加高。因此,朝廷在淮安城中设了一个河道衙门,专门负责黄、淮水利。每年光水利款都需几十上百万两,因此,河道和漕运乃是明朝两个吃钱大户,两大衙门的主官也都是部院级官员高配。
河工可是一块大肥肉,任何人都想咬上一口。
于是,宋知府就动了心,准备用以工代赈的借口从中渔利。
本来,你一个地方知府将手伸到河道上去,动了人家的蛋糕,那可是官场大忌,也会受到河道大员的强烈反对。可说来也怪,宋知府这折子一递上去,朝廷竟然准了。
这事从头到尾都透着蹊跷。
听丁启光说完,周楠不解:“县尊你同我说这些做甚?”
丁启光并不直接回答周楠的问题,道:“我朝历来有非进士不得为官的制度,杂流宦海沉浮一世,最多也就像熊推官那样一个正七品到头,要想做正印官却是没有可能的。子木你能够以军功从一个吏员成为朝廷命官,已经走出了常人难以走出的一步,难道你就甘愿一辈子一个正七品杂流庸碌一生?”
周楠:“甘不甘心又如何,老大人这话我听不明白。”
丁启光:“子木,你若想更进一步,就得有事功。”
“什么事功?”周楠有气无力地问,心道:周大人我现在闲人一个,在衙门里纯粹就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就算想捞政绩,别人也不会给机会。
丁启光突然压低声音,说:“老夫查得清楚,从去年朝廷拨下三十万两银子之后,宋孔当真正用在河工上的也不过区区十一万两,淮河大堤也就随意垒起一段黄土,做个样子。剩余的银子都被衙门里大小官员分了,知府、同知各得三万,下面的七品官每人都有三五千不等,就连你们礼刑厅的熊推官也有四千入项。你我不妨合立拿到实证,将府衙上上下下一网打尽。”
“啊!”周楠瞠目结舌,一时间竟无法思考。
这可是三十万两银子啊,真揭发出来,也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头落地。
丁启光又道:“老夫来山阳县之后,因为只亲民官,山阳县的流民最多,宋知府就极力拉本县下水。老夫为官清廉,如何肯同流合污。为了摆脱宋孔当纠缠,故尔举报他贪污五十两俸禄。”
这个时候,周楠才恍然大悟,我说丁启光为什么这么幼稚,原来别有深意。
心中又对他的话嗤之以鼻:你为官清廉?哄小孩子而已,你这老头混了一辈子才混个正七品知县,方才还跟我说什么坐看涛生云灭,静闻花开花落,其实还是想要升官发财。如果揭发出这个惊天大案,丁老头有此大功,必然得朝廷褒奖,知府这个职位是可以争取一下的,说不好还能调去中央六部做个郎中什么的?他上了宋孔当的贼船,两同学固然能够重修旧好,可落到手头的好处也不过区区几千两白银,换算成人民币,不过几十万块钱,怎么比得上做高官来得诱人。
想到这里,周楠心中又是奇怪:“严惩国贼蠹虫乃是我辈正直之士义不容辞的责任,不过,此事县尊自可上奏朝廷,为什么又拉上下官?”
丁启光微笑道:“此事牵涉到府衙上上下下官员,是窝案,子木不妨先修书一封给南京唐应德唐部堂。”
真是个老狐狸,周楠忍不住在心中唾了一口。
这老头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打听到自己做过唐顺之的幕僚,做这个知事也是老唐举荐的。也就是说,从周楠得了这个官职那天起,他额头上就烙着唐门门生的烙印。
此案关系重大,涉及的人多面广,却不是一个小小的山阳知县就能办成的,如果有唐顺之插手,事情就变得简单的。
以周楠对唐顺之的了解,此人乃是正人君子,如果知道此事,必然不会置身事外。
他顿时心中大动,如果能够把府衙的官员一网打尽,这不就空出六七个官位来。以自己的事功,只要唐老师再举荐一下,说不定就能升为正七品。
这可是天大机遇啊,如何能够错过?
不过,他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府衙窝案可是一颗炸弹,一个不小心就会把相关人等炸得粉身碎骨。丁启光做了一辈子官,据周楠观察,这人不但不二,还老奸巨滑得很。
自己和他总共才见过两次面,虽说名义上是亲戚,可大家都不把这层关系当回事。
如此关系到自己身家性命的大事,竟然交给自己这个刚认识的人去做,可能吗?
交浅言深可不是官场中人的做事原则,这其中必然有鬼。
第144章 火坑不能跳()
周楠拈起一粒棋子,放在棋盘上,沉吟片刻,突然想起一事。
就问:“县尊,下官尚有一事不明白,还请大老爷解惑。”
丁知县:“子木且问。”
周楠:“县尊你刚才说,朝廷赈济流民,总共拨下来三十万两银,召集流民修建堤坝花去十一万两,府中大小官员我算了一下,按照你给出的数字,加一起不超过十万。不是还剩下十万吗?你说钱都被他们贪墨了,可数字却对不上啊!还请教,这钱去哪里了?”
丁启光抚须笑道:“今年春节的时候,罗龙文罗含章南下探亲,来过一次淮安,回京的时候解了一条大船,应该都带回京城了。”
“啊,罗龙文,你说的这人可是小阁老的幕宾?”周楠低呼一声。
丁启光点点头:“淮安知府宋孔当是严阁老的人。”
罗龙文,字含章,安徽歙县人,当朝小阁老的幕僚,第一智囊。
小阁老何许人也,工部左侍郎严世藩,当朝内阁首辅严嵩的儿子。
周楠这下彻底明白了,原来宋知府是严阁老的一门的外围。难怪淮安府提出以工代赈,将手伸向河工,河道沉默不语,实在是惹不起严家父子。
好个老丁,你要举报宋孔当,那不是跟严阁老对着干吗,胆子倒是不小啊!
丁启光以为周楠也害怕严家的权势,笑道:“子木不用担忧,人间自有公道,朝中自有清流君子,定不会容忍宋孔当这种国蠹蟊贼。真证据确凿,你我将事情闹大,严阁老小阁老也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庇护宋知府。”
他这番话说得在理。
后人一说起所谓的明朝第一大奸臣严嵩,都以为这人一手遮天,简直就是个活曹操,可步履带剑上朝,紫禁城中跑吗?其实,这都是想象。嘉靖皇帝虽然不是明朝最有作为的皇帝,可政治智慧却能排进前三位,仅次于太祖和成祖,怎么可能让严党一枝独大。
在严党之外,嘉靖还扶植了起清流言官,培养东厂、锦衣卫制衡。
如此,老严父子的日子过得并不爽,他们在位主政的时期,每年都会被御使弹劾上几次,被骂得狗血淋头。
明朝的言官是一种相当可怕的存在,他们干得就是给人挑错的事儿。又掌握着朝野舆论,惹上他们,把你批倒批臭分分钟的事。一言不合,就敢动手打人。嘉靖朝初年大礼议的时候,内阁阁老张璁就差点遭到他们的毒手。
严家父子若敢对清流不利想要赶尽杀绝,你就等着身败名裂吧,皇帝第一个不答应。
周楠名义上的恩主唐顺之乃是海内名士,心学掌门,朝野声望极高。若他出头办理此案,严嵩父子估计也不想因为宋孔当这么个小人物给自己惹麻烦,犯不着。
最后,估计为了个世人一个交代,免去淮安府一众官员了事。
丁启光要想搞掉宋孔当顺利上位,周楠背后的唐顺之是关键。
义正词严说完这句话,丁启光用热切的目光看着周楠:“难道子木就甘心永远做正九品的杂流官?”
“不甘心。”周楠很干脆地说,然后朝他一伸手:“拿来?”
“什么?”
周楠笑道:“方才我赢了县尊三盘棋,你统共输给下官三钱银子。”
“你哎,还是多思量思量吧!”丁启光知道周楠这是明确地拒绝了自己,摇了摇头命长随取了三钱银子出来。
“思量,思量个鬼,小爷可不想陪你跳这个火坑,最后把命搭进去。”拿了钱,回到府衙之后,周楠朝山阳县衙的方向狠狠地吐了口唾沫,有种想把丁知县暴锤一顿的冲动:“丁启光你就是个糊涂蛋,龙罗文解送回京城的十万两银子估计最后落到皇帝手里吗?你告淮安知府,表面上看起来是剑指严嵩父子,可最后却是针对皇帝,找死也不是你这么找的。”
作为一个穿越者,周楠自然知道严嵩之所以能够做到内阁首辅一职,倒不是因为他有什么政治才能。实际上,这老头挺无能的。
据说,他所有的施政纲领都是出自严世藩之手,就连讨好嘉靖皇帝所写的青词也是儿子代笔。真说起来,小严倒是个不世出的人才。
不过,严嵩有一桩别人没有的才能——能帮嘉靖皇帝赚钱。
嘉靖皇帝笃信道教,一高兴了就在京城中大建宫观,糜费巨大。他在位四十多年,将一个大明朝吃得精光穷尽,到裕王继位的时候,国库只剩白银十万两,百官的俸禄都快发不出来了。正因为中央财政被他折腾到快要崩溃的边沿,这才有张居正后来的隆万大改革。
嘉靖皇帝缺钱了就向国库伸手,或者命严嵩想办法。
说穿了,严阁老就是天子的钱袋子白手套。
老严每年收刮的钱九成都入了嘉靖的内帑,你去查,最后不是要查到天子头上去?
估计到时候就连唐顺之也好不了,至于周楠这个小人物的死活,谁在乎?
一个狱卒就能叫他二次穿越。
周楠以往在读穿越的时候,经常会读到这样的情节:穿越者在一次偶然中侦破了一件惊天大案,进而影响到政局和天下大势。也因为立了这桩绝世功劳,引起了上头相关势力的注意,在某个大人物的提携上出将入相、迎娶白富美,从此走上人生的颠峰。
但总归是,如今大明朝最大的大人物是皇帝。你给嘉靖天子找不自在,朝堂中谁敢不开眼出来给你站台?
若不是一个先知先觉的穿越者,利禄熏心,周楠说不好还真要陪丁知县稀里糊涂完蛋。
“升官发财我也想,可命更要紧啊!”突然间,他竟有点同情丁启光。丁老头在官场上混了一辈子,到现在才是个正七品知县,过得几年就要被赶回河南老家养老。
这老头偏生又是个野心勃勃之辈,估计他看到往昔的同学宋孔当如今的风光场面,心中定然如毒蛇撕咬,世界上的事情,求不得最是痛苦。
这事就这么过去,周楠又恢复了平静的日子。
接下来一段时间,周楠闲得实在无聊,时不时跑县衙里过去和丁启光下棋聊天,每天都能赢上三五钱银子,美滋滋。
丁知县自从周楠拒绝了自己之后,也不再提此事。
两人整日玩乐,倒也混得熟了。
这一日,周楠散衙,就看到王二兴冲冲地跑来:“伯父老爷,恭喜,恭喜啊!老家来人了,正在府中等侯,说是老爷的小妾素姐生了,是个大胖小子。”
“我做父亲了”周楠一直以清爽少年自居,现在突然为人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大喜啊,大喜啊!伯父老爷,快回府上去。”
周楠被王二拉着在街上跑了一气,才回过神来。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好,非常好!啊,别急啊,我先回理刑厅请个假再说。”
作为一个普通男人,自然希望将自己的基因传播下去,这是生物本能,周楠心中充满了喜悦。
“还请什么假啊,此刻已经散衙,哪里还寻得着人。伯父老爷不妨修书一封,小侄明日一早叫人投去衙门就是了。另外,侄儿已经准备好船只,保准将你平平安安地送到安东。”
第145章 横行霸道孝陵卫()
周楠:“乖侄儿倒是想得周到,就依你言。”
府衙每日申时就会关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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