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知县今天忙了一天,早已经浑身酥软,挥了挥袖子:“今天就这样,周楠、周杨,有事明日再来衙里。”
衙役适时同时发出一声整齐的声音:“散衙!”
聚在外面空地上的百姓顷刻散得干净。
从衙门出来,申时已过。安东县位于中国的最东面,天亮得早也黑得早,此刻已是天色昏暗。虽然距离关城门还有一段时间,可这个时候已经没办法赶回周家庄了。且不说等下天一黑根本就没办法走路,就这个时代的而言,自然生态还没有被破坏,很多地方还有大片的荒野,别路上遇到野兽或者劫匪。
就有一个村民叫了一声:“苦也,现在已经没办法回家了。”
有人笑道:“周老九,你这人偷奸耍懒惯了,就算回家去地里的活还不是你老婆在干。再说,楠哥儿的事情何等要紧,咱们总归是要看过结果才好回去。”
“是啊,是啊!”这可是周家庄近十年来最大新闻,不亲眼见证实在可惜,大家都随声附和。
叫周老九那人苦着脸:“咱们都穷得紧,还要在这县城呆上一天一夜,吃住都没个着落。”
“这个”众人都是一呆,是啊,大家浑身上下都没一个铜板,今天晚上的吃住怎么办?然后,所有人都转头看着周楠。
周楠心中苦笑:合着你们要将饭房钱落实到他头上,又不是我叫你们过来的?自己要看跟着看热闹,怪得了谁,讲道理好不好?再说,我哪里有钱。
他今后在很长一段时间会在周家村混,和亲族搞好关系是必须的,就安慰苦着脸的众人:“放心好了,没事的咦,阿弟呢?”
人群中已经没有了周杨的踪影,想起先前在衙门里他对史知县说“小民可再去寻得一人,定能证明此贼冒名顶替”的话,周楠心中咯噔一声,有种不好的预感。周杨要去寻谁,又能证明什么不管怎么说,定然是以往同周秀才非常熟悉之人,此事倒是不可不防。
正想着,同行的族长七叔公问道:“楠哥儿,先前你同县大老爷说什么,你叔公却是一句也听不懂,县大老爷怎么就要打周杨的屁股?”作为族长,年纪又大不用下地,这老头也跟了过来。
“是啊,是啊,你究竟说了什么?”众人忙问。
“也没什么,都是书本上的话。”周楠笑了笑,是啊,这是读书人的事情,一时也没办法同大伙解释。是人身上就带着标签,有标签就自动被归类到不同的圈子里。周楠和史知县说话的时候,一张口就是四书五经,只听得一句,县尊就自动将他当成了读书人。大家都是混知识界的,是同类,胳膊肘自然向内拐。
难不成人家不相信一个读过圣人之言的书生,反去相信一个大字不识一个的粗鄙农夫?
读书人的事情,读书人之间解决;圈子里的事,圈子里解决,别人的话毫无参考价值。古人如此,现代社会也是如此。
正在这个时候,一阵歌声从旁边传来,转头看去,周家庄众人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一条河边,岸边一条诺大画舫。天还没有黑,但船头已经挂了红灯笼,船舱里也掌了等,照得红火热烈。
大约里面正有人在饮宴,丝竹之声轻轻柔柔,微风徐来,岸边杨柳柳絮飘飞。
原来,安东县正位于淮河边上,一条河流穿城而过,于东面水门处汇入淮水,此河名曰涟水。在没有污染的古代,城中百姓都在水中洗菜做饭。也因为有这条母亲河,后世安东改名涟水县。
一般人看到画舫总要于秦淮河、歌妓、青楼女子联系在一起。不过,安东县却是例外。此地乃是鱼米之乡,湖泊河流纵横,水中鱼虾肥美。有许多失地农民没了生计,就带了妻儿吃住在水上,靠着鱼获生活,渐渐地就出现了船民这种特有的产物。船民世代以水为家,其中颇出了几个人物。那些大人物们发家之后,一是为了不忘本,二是也喜欢住在水上。于是,就造了画舫放在水上,遇到筵请饮宴的时候通常就会和三朋四友来到船上,钓两尾细口白鲈,温上几壶好酒,玩乐半天,大有后世网箱养鱼,渔船火锅的意思。
只听得乐声里,灯影绰绰中,一个书生立在船舱里兴奋地红着脸吼道:“今日林府设宴,宴请我等青年后进。有酒有月,有歌有舞,群贤毕集,月白风清,如此良宵,岂能无诗无词?咱们淮安府虽然属于南直隶,可文教不兴,一向被苏南士人轻视。今夜,有月当空,恰好梅府又请了乐师国手,何不我等以月为题,即兴填词一阕,说不好有佳作妙手得之,成就一番佳话,岂不美哉?”
听到他的吼声,周楠抬头看了看昏暗的天空和已经快要消失的晚霞:哪里有月,哪里又是月白风轻,神经病嘛!
船舱里坐了不少读书人,都大声叫好。
这个时候,一个丫鬟模样的人走出来,手中端着一个盘子,上面盖着一张红布。娇声道:“各位相公,我家小姐说了,在座各位相公都是本县一等一个青年俊才,今夜必定有佳作问世,今夜诸君所作都要结集刻印成书,免得苏南士子说我我苏北无人邪。小姐又说了,这里面是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乃是我府老爷年前在府城重金购得,今日就作为彩头,为各位青年才俊助兴。”
这小丫头相貌清秀可人,有仆如此,可想那梅家小姐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周楠心中顿时明白,难怪刚才这个书生激动成这样,原来是想在美人面前表现啊!
众书生都兴奋地摩拳擦掌:“自然当仁不让。”
“这个彩头,我要了!”
说完话,小丫头将红布一掀,里面是几管羊毫笔,两锭墨,和一方大如斗碗的石砚。
笔和墨锭周楠看不出好坏,但那方砚台却相当精美,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晶莹剔透,却是上好的歙砚,这玩意儿可值老钱了。
心中顿时一动,转头对众乡民笑道:“饭房钱有着落了,你们稍待片刻,我去去就回。”
说罢,就举足踏上画舫搭在岸边的跳板上。
第11章 比文招亲()
等到刚才那人出了题目,众书生心中都是腹诽。所谓的文人雅集事先都会拟个题目,并预先透露出来叫大家早做准备。道理很简单,诗词一物妙手偶得,很多时候讲究的是灵感一现。若是弄成现场作文,若是没有文思,就算是李太白和李易安一时也是无可奈何。
如果不实现拟订范围,大伙儿凑在一起,又恰巧没有思路,岂不是大眼瞪小眼,只闷头吃酒,弄得尴尬。
偏生今天宴会的主人家并没有题目下来,只是下了帖子请大家,说是考较一下我县士子才学,到时候做什么诗,填什么词,再议吧。
现在听到这人提议以月为题填词,众生都是不满。
其中一人叫道:“翁春兄此题却不公平,愚弟不以为然。”
原来,出题目的人姓翁名春,字应元,乃是安东县县学生,今天二十四岁,本县有名的浪荡才子。听到有人反对,眉毛一竖:“于兄缘何对本生不以为然啊?”
“翁兄家中颇富,又是风流倜傥的性子,平日间流连于花街柳巷,常于歌妓诗词唱和,精通音律,我等却是不及也。题目是你出的,又是填词,想必翁兄早有准备,我等如何是你对手。依愚弟看来,要比就比律诗,题目得另外拟一个。”
这话一说出口,众生都连声叫好:“于兄说得极是,要比就比律诗,题目得换一个。”
是啊,翁和家中富饶,在青楼以诗词语撩妹是他的专长,真和他比试这项,要想赢确实有些难度。其实,翁兄为人还是不错的,平日里也大方,大家也能玩到一起,让他赢一场也无妨。不过,现在的情形特殊,自然是要争上一争。
大家心中都是雪亮,今天的文人雅集请来的士子都是本县学业有成的未婚青年才俊。临到上船的时候,却被高之主人家林员外并没有到,换成林府的少爷梅朴。最叫人感觉不可思议的是,梅家二小姐竟然也到了,说是坐在里舱里想亲眼看一看各位才子的风采。
梅二小姐生得国色天香,今年十八岁,尚未许人。又从小读书,从府中流传出来的诗文看来,这却是一个聪慧的才女。往年间,府县的世家大族也不是没有请媒人上门提亲,可都被梅家一一婉拒了,又放出话来说,二小姐将来若是要嫁人,只肯嫁饱学之士,风流才子,家中贫寒也好,年龄大些也好,只要文章诗词做得好就成。梅家还要陪过去一笔不菲的嫁妆,不过,最要紧的是要先入了二小姐的眼。
一个女孩子自己给自己挑夫婿的事情未免有些荒唐,但考虑到梅员外是船户出身,青年时好勇斗狠,不是正经出身,也可以理解了。
十八佳人,尚未成亲,家产丰厚,今日又来出席文人雅集,这就值得人玩味了——难道二小姐这是要比文招亲,怎不叫人心生遐想?
听于生揭破这一点,众生同时发出一阵鼓噪:“翁兄,此事我等绝对不肯依从,另外拟个题目。”
见大家闹得厉害,正在主持今日宴会的梅家三少爷梅朴毕竟是一个十二岁的孩童,有些控制不住场面。忙道:“各位兄台且静一静,且静一静,此事我先问问阿姐再做定夺。”
众人连连点头:“极是,这个题目本应该让二小姐来拟,梅世兄快去快去。”
梅朴急忙擦了擦额上汗水,匆匆跑进里舱:“阿姐,外面的情形你也看到,得拿出个章程来。若是大家闹起来,等下须被爹爹责怪。”
里舱和外舱只隔着一到花格,以轻纱遮挡,一个容貌出众的女子正手拿一卷书稿,睁着一双妙目看着外面诸生。
见弟弟狼狈而来,轻叹一声,小声斥责:“阿弟,爹爹今日之所以没来出席,就是要让你和士人结识。你是个能读书的,再过得几年未必就不能考取功名,光耀我梅家门楣。外面的都是我县年轻一辈有才的青年士子,定能够成为你科举场上的助力。想不到这么下一个场面你就维持不住,真真叫人太失望了。”
梅朴一脸的羞愧,讷讷道:“阿姐,我我我”
“别我我我的,多大点事,像你这么大年纪,爹爹已经聚拢了十来个同乡在水上风里来浪里去讨生活了哎,看你模样,将来如何撑起咱们梅家哎,罢了,我也不怪你”我就勉强出个题目吧”
梅朴正处于中二年纪,此刻吃阿姐呵斥,心中顿时生起了一股莫名其妙的逆反:“阿姐,你也别尽顾着责备我。爹说你喜欢读书相公,今天我不是将县中最能读书的青年才俊都请过来了,你看看又哪个中了你的意思,随意挑选一个,我也好去回爹爹的话。”
“你”那女子突然羞得一脸通红,再说不出话来。
还是云娘细心,周楠今日进城所穿的袍子乃是十年前的旧衣。按说过了这么多年,早就烂掉了。不过,听她说,每过得一个月,遇到晴好的天气,她就会将周楠的衣裳拿出来晒一晒。
如今,身上这袭儒袍虽然已经有些发白,却依旧笔挺。
周楠比起当年那个十来岁的少年周秀才可要健康挺拔得多,袍服穿在身上,勾勒出英挺的线条,当真是亭亭如岭上松,一派儒雅学子模样,上得画舫很自然地融入安东县读书人的团队之中,并没有丝毫的不协调。
只见,船舱中有二十多个士子,都是青衣高冠,文质彬彬,有的人甚至还穿着澜衫霍然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这些人大多十七八岁年纪,最大的超不过二十五。显然,整个安东县年轻一代的人尖子都被这条画舫一网打尽,未来几十年本县的文脉尽汇于此。
舱中设了三张大圆桌,美酒佳肴琳琅满目,士子们或站或坐,竭力展示风度翩翩的俏郎君风采。
周楠虽说很自然地混进读书人队伍中,可还是显得非常突出。古代读书人大多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又没有健身意识。又整日伏案,不是瘦如豆芽就是大腹便便。他从辽东到淮安万里路走下来,面上都是健康的光泽,又身材匀称,想不被人关注都难。
翁春是县学生,年纪又最大,算是一众青年士子中为首的几人。他的发妻上前年难产去世,一直没有续弦,今日来赴乘夜宴,自然是有想法的,所以方才跳得最高叫得最响,想的就是引起梅二小姐的关注。结果,自己出的题目引起公愤,心中正气恼。见一个陌生书生走上船来寻了个空位坐下,一言不发之顾着提筷子吃喝,连体面都不要了。心中好奇:县中诸生我都认识,这人却是谁?
翁春的眉头皱起来,走到周楠身边:“恕在下眼拙,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兄台,还敢问姓甚名谁,家居何处?”
听到他问,所有人都是一静,将目光落到周楠身上。
周楠停下筷子,展眉一笑,道:“路过此地,见主人置酒高会,谈诗论道,又许下不菲的彩头,且过来试试运气。至于姓名,不说也罢。”他到现在还没有吃晚饭,前几日除了刚到周家庄吃了一只鸡之外,平日里都是以稗米充饥。口中别说淡出鸟来,只怕连洪水猛兽都有了,正痨得厉害。画舫的主人家的厨师不错,水晶肘子烧得非常好,算是将肚子里的谗虫压了下去,此刻他的心情极好。
以往那个周秀才身负人命重案,在安东县士林也算是一桩特大丑闻。读书人最重名节,所周楠直接报上名号,搞不好立即就被人赶下船去。别说比文夺宝,搞不好还会被主人家的恶奴打破头。这个风险,周楠是不肯冒的。
翁春的眉头皱得更紧,听眼前这书生的应答,看样子是外乡人,否则口音不会如此古怪。今夜的宴会,大伙儿都提起精神欲在梅二小姐面前好生表现,以文才打动放心,做梅家的乘龙快婿。
再座二十多个未婚青年士子,大家从小都认识,很多人还是一个业师教出来的,彼此是什么成色心中一清二楚。就诗词一道而言,如果以总分一百分计算,大伙儿平均七十,他翁春大约是七十五到八十分,有三分把握。自认为,今天夺得头名应该难度不大。
可惜现在突然多了个陌生人,鬼知道他才学如何。如果是从苏南那种文教发达地区来的,夺得头筹,那不是搅局吗?
翁春做人做事都是极稳妥的,喜欢事态尽在掌握的感觉,就道:“这位兄台,今日是我安东县士子文会,不知道你可否接到梅府请贴。虽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不过今日却是不巧。还请兄台留下姓名住址,改日我等再下帖相邀请,何如?”
众士子也都点头,说:“应元兄说得是,这位兄台,今天却是不巧。”
“改日咱们再下贴聚会也好。”
“此乃我安东士林之事,不好与外人言。这样,改天愚弟做东,于东海楼设宴请各位同道共聚,这位兄台我于你一见如故,也前拔冗莅临,谈诗论道。”
“不好,还是我来做东吧。”
众人见周楠相貌堂堂,坐在那里如琼台玉树,颇有风姿,感觉好象挺有才的样子。结交一番倒是无妨,反正你别做诗词参加咱们的竞技就好,鬼知道会不会出意外?
想到这里,大家都异常的热情。
改日,我今天的旅店和饭钱都没着落呢,可等不了。周楠心中这么笑,突然哈哈一笑,指着众人道:“过江初,拜官舆饰供馔。羊曼拜丹阳尹,客来早者,并得佳设。日晏渐罄,不复及精,随客早晚,不问贵贱。羊固拜临海,竟日皆美供。虽晚至,亦获盛馔。时论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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