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仪说,锦衣亲军衙门,南北衙各有两个千户,加上十四所,一共十八名,这是实授。其他还有加头衔,恩荫、寄禄,和升职后不实任的,有一千多人。
周楠看了看走一路喘一路,咳得身子弓成虾米模样的夏仪,心想:看这位夏仪的狼狈模样,估计也不是实授的千户。否则,也不会被衙门派到安东来抓我和詹通这两个大明政的芥子角色。现在又派到前线来出公差,老哥,你混得有点挫啊!
夏仪又说,这个江阴城中的千户是他相熟,以前见过几面。等到了地头找着人,说了事,取了回执就回京城,也耽搁不了两日。等做完这事,一路顺着大运河北上,也就一半个月就能将他们交付有司候审。
见周楠脸不好,夏仪笑了笑,说,职责在身,得罪了。
他这次来江阴确实是领了上头的秘密命令要口头传达给这边的千户军官,又带回这边的情报,锦衣卫本来就是干这个的,这才是他这次出京办差的重点。至于詹通和周楠,也就是随便带回京城去罢了。
江阴县城不大,走不了一壶茶的工夫,就找到了锦衣卫的卫所。
卫所里安静得很,只一个烂眼圈的老头提着笤帚百无聊赖的扫地。一问,回答说,应德公最近聚拢了军队要和倭寇开战,所有里的人都被征调出去听命了。
夏仪又问什么时候能够回来,烂眼圈老头回答得异常简捷:“鬼知道。”
又问:“去哪里了?”
回答依旧是:“鬼知道。”
夏仪没个奈何,只得同周楠说:“罢了,先看病,这病不能拖,过得两日咱们再过来。”
又问了方向,周楠扶着夏仪找到一个郎中。
那郎中大约七十出头,发须皆白,一看就是得道高人。见到两人,不等周楠先说话。他就“哎哟”一声指着夏仪:“这位先生,老夫看你面色潮红,咳嗽声不断,应该是肺上有疾。想来旧年受过外伤,伤了肺经。今又着了凉,加上劳累过度,这才沉疴不起,可是当过兵?”
夏仪一听,大惊:“先生高明,还请救我一救。”说着又是一阵剧烈咳嗽,咳得满眼都是泪光。
凭完脉,开了方子,夏仪又记起客栈里的詹通,请郎中出诊。
到地头,看到詹知县,郎中又“哎哟”一声,对夏仪说,这应该是个贵人,和客人你受的外伤不同,他却是内伤,也就是在这几日的事情,还好遇到我,不然,再拖延几天,只怕就没命了。
这下,夏仪对郎中是彻底服气了,就连郎中开出的二两银子的诊金也觉得物超所值。
本以为,用了那白发郎中的方子会药到病除。
然并卵,吃了两天药,夏仪的咳嗽还是没能止住。每到夜里,满客栈都是他声嘶力竭的咳咳声,听得人心中焦躁。
至于詹通,已经高烧不退,整日混睡,满口都是胡话。只每到吃饭的时候,会莫名其妙地清醒片刻。将桌上的饭菜抢光,就重新陷入昏睡。
在病床上躺了两天,夏仪这次没用周楠扶,一个人去了锦衣卫千户所。然后,又阴沉着脸回来。
问他可找着人了,回答说还没有,那边的战事正吃紧,要十日才回。
得,继续等吧。反正大家病成这样,就算交卸了差事,也没办法走,还不如先调养好身子再做计较,周楠这么安慰夏仪。
夏仪难得地叹息一声:“也只能这样了,我再去看看郎中。”
事实证明,那个白头发郎中就是个庸医,接下来大约十时间里,詹夏二人又从他那里开了几副药,倒在垃圾低里的药渣没有一秤也有八斤,结果依旧没有任何效果。
夏仪日咳夜咳,整个人瘦了一圈,颧骨高高坟起,眼睛里时刻闪烁着不健康的红光。詹通的烧到是退下去了,但病情时不时反复,每天清晨天凉的时候会烧上一阵子,到下午气温上升就恢复正常。至于晚间,反正他吃了饭就会去睡觉,发不发烧倒不要紧。
住着堪称五星级酒店价格的房间,吃这天价饭菜,喝着中药,见天几两银子出去,换谁都受不了。
人出门在外,也不可能带太多现银。夏仪为了行走方便,从京城出来随身带着十两银子,又兑了二两黄金。如今,三个人见天消耗,竟花了个精光。
半个月下来,竟欠下店家十两房饭钱。
这十两也仅够三日所需,再这么下去,鬼知道最后还差人家多少。
周楠作为团体中唯一的健康人,自然负担起照料二人的重任。闲着无事的时候要么在城中乱逛,要么就去书店租一本演义书儿回来看,好不容易得了如此悠闲时光,倒是胖了一圈。
见夏仪的荷包空虚,周楠建议干脆三人挤一间屋好了,也能节约些。话说完,他就想抽自己一记耳光。三人一间屋,二位病的厉害,肯定要占床,难不成自己还睡地上去?
夏仪有些气闷:“三个人怎么挤,休要再提此事?”他好歹也是锦衣千户,正五品的武官。虽说在文官当国的大明朝,五品军职实在不怎么值钱,可好歹也是威风过的,是个喜欢享受的人。
话音刚落,进店的小二突然闯进来,“哟”一声:“这位老爷还真是讲究,三个人怎么就住不得了?最近应德公在松江府的战事进展顺利,陆续有客商来我县走货,这城里的客栈家家爆满,可谓是一房难求。要不,你们将屋子腾一间出来,我店也好进一些现银支应?”
夏仪大怒:“不行,我不同人挤,你看看这个胖子,他若是上了床,还有我躺的地儿吗?更别说挤仨人了。”说着就指了指詹通。
现在是下午时间,正是詹胖子不发烧的时辰。被人说胖,他大大地不乐意,摇头:“吃得实在太差,嘴因为喝药都吃得麻了,没胃口,瘦了瘦了,这是要完了!”
“怎么就挤不下去了,客官你要讲究起居饮食,好歹将钱给够啊。见到真金白银,咱天上的月亮也给你摘下来。”
周楠见夏仪不住咳嗽,因为恼怒而满眼凶光,生怕他一时按捺不住生出事来。忙劝说道:“小二哥,这位夏大人可是官差,来江阴办公务。这不,要寻的人不出征没回来吗?只要人一回来,钱就有了,且宽限几日。”
据夏仪说,那个千户和他关系不错。而且,他又是中央机关的,地方上锦衣卫讨好他还来不及。到见着人,问他借个几十两银子路费应该不成问题。
“宽限,宽限,谁知道你这话是真是假?”小二嘲讽地看了周楠一眼:“你说这位爷是官差,谁信啊?是官差,怎么不去驿站,那边的房饭前可是免费的。依我看来,你们三人说不好就是倭奴的奸细,再不给钱,拿你们见官。”
夏仪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抽出放在枕头下的绣春刀,就要发作。
周楠大惊:“老夏,使不得,使不得呀!”
“呓,这刀不错,可以换个几两银子。”看到刀,小二不但不惧,反眼睛一亮,顺手抢了过去,看着寒光闪闪的刀刃,赞了一声:“我吃点亏,就用这刀抵十两银子好了。”
江阴是唐顺之行辕所在,城里的见天就能看到兵。唐大人治军极严,与民间秋毫无犯。百姓自然不惧怕这个老乡手下的军汉。
军人一多,加上这里物价腾贵,自然面不了黑市交易。
其中,军械走私是其中最大一宗利润丰厚的生意。
这倒不是说有军汉将军中的器械私自卖给民间,而是将士们自掏腰包向百姓订购优质刀枪。原因很简单,大明朝工部制造的兵器实在太差。就拿制式的雁翎刀来说,材质粗劣得令人发指。遇到倭寇的武士刀,常被人一刀砍做两截。
吃过几次亏之后,为了保命,士卒们就自行购置军械武装自己,对工部制造也彻底失去了信心。
显然这家客栈也从事和黑市交易,小二也看得出这是一口宝刀,便抢了过去。
可怜夏仪本武艺出众,如今一病却手脚酸麻,竟没有丝毫的抵抗能力。
他大咳一气,怒啸道:“好大胆子,知道老爷我是谁吗?”就将随身包袱一抖,抖出飞鱼服。
夏仪这次来抗倭前线公干,所谋甚大,本不大算亮明身份惊动有心人的。此刻,全然顾不得那许多。
小二眼睛一亮:“好料子,当今后几日的房钱。”又抢了过去。他自然识不得什么飞鱼服、斗牛服,只知道这衣裳用的是上好绸缎,值老钱了。
夏仪不知道那里来的力气,大喝一声,伸手去夺。
“扑哧”一声,飞鱼服竟被撕成几片,袖子、领子、下摆分离成零件模样。
“可怜我虎落平阳被犬欺,翌日,某必叫你这贼子不得好死!”夏仪悲愤大叫,接着咳得满头热汗。
小二呵呵一笑:“客官今后几日的房饭钱有了,您老别生气,调养身子要紧,想吃些什么,小的这就去给你弄。”
“小人,小人!:”这下,不但夏仪,就连周楠和詹通也气得眼睛冒火。
周楠大怒,一记耳光抽过去,打得那小二原地转了个圈儿。
小二捂着红肿的脸骂道:“好个贼子,你等着,你等着,小爷跟你没完。”见周楠又要打,一道烟地溜了。
打了小二,晚饭就一罐菜粥和三个看起来绿忽忽的稗饼。詹通骂了两声娘,又安慰夏仪道:“夏千户,你也别生气,虎龙平阳被犬欺,也是无奈的事。”
周楠也劝道:“夏千户,明天千户所的人应该回来了。借了银子,将刀子赎回来就是了,无须气闷。”
夏仪转头看着詹通,气道:“什么虎落平阳被犬欺,我和周楠勉强算得上是虎,看你吃相,就是一头猪。”他武艺出众,自诩北衙一虎。在他和詹通病道这半个多月,全是周楠给他们求医问药,感念他的情谊,勉强算他是一头老虎。
至于詹通,除了吃药、吃饭就是睡觉,对于团体却没有丝毫的贡献,着实面目可憎。
詹通将一大快饼子塞进嘴里,不要脸地说:“千户何必口出恶言,你不吃吗,不吃别浪费了。”就把夏仪面前的那碗稀饭端了过去。
周楠喝道:“老詹,别太过分了。”
夏仪咬牙切齿:“明天,明天等千户所的人回来,非叫人抄了这家鸟店不可。”
第108章 夏千户的秘密(求推荐票)()
夏仪也就是口头说说罢了,就算城中锦衣卫千户回来,他也就交代了公务,拿了钱,办了路引和通关文凭尽快回京。若是生事,惊动了其他人,自己的前程还要不要?
想起明日总算可以办完差,脱离眼前的窘境,他心中一阵松快,咳得也没那么凶。
第二日一大早,客栈小二也是可恶,竟没有准备早饭。
詹通不住喊饿,周楠被他叫得心慌,也怒了,就要去找客栈东家理论。夏仪难得地拉住他:“算了,咱们又何必同这种小人计较。等下我就去卫所,了切首尾,借了盘缠,咱们即刻雇船动身回去。也不用走多远,只要到了扬州就好,那地方有我们的一个千户所。”
周楠:“千户倒是心胸开阔,不肯同这种小人计较。不行,我这念头不通达啊!”
夏仪面上难得地露出一丝笑容:“算了,算了。”终于可以等到同僚回来,人逢喜事,也不生气了。
喝了一口热汤,夏仪自出门去。
周楠留在客栈里,想起等下就要起程离开。自己和夏、詹二人来这里已经十来人,身上脏得厉害。尤其是脚上的袜子,都发腻了。索性就跑到院子里打了一盆水洗干净,厚着脸跑火房烤干。
等到一切弄妥,抬头看去,只见天上阴云迷布,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原来,在江南地区,每年二月都是阴雨季节,十天里有三天能看到太阳就不错了。
得抓紧时间离开江阴,否则这雨一下下来,江河上浪一大,需防着水路断绝。这里是战区,物价贵得咬人,居之大不易,周楠这么想。
正在这个时候,却见夏仪失魂落魄地走进客栈。
周楠一看,感觉到不妙,忙扶住他:“老夏,怎么了,可是没寻到人?”
夏仪喃喃道:“没寻到人,没寻到说是说是水上浪大得很,还得一阵子才能回来。咳咳”
周楠心中一沉,安慰道:“不急,不急,早回来晚回来,早晚都会回来。”
这话恰好被耳尖的小二听道,冷笑道:“早晚回来,你们骗得了谁?若是你们那朋友不回来,小店是不是要养你们一辈子?直娘贼,蹭吃蹭喝,非赶你们出去不可!”
在之前,夏仪同小二说有一个朋友在军中当差,等他回来就有钱给。当然,他是不可能说这个朋友是锦衣卫千户的。
周楠眉头一扬,小二以为他又要动手打人,急忙跳开:“你想干什么,骗吃骗住还有理了?放心,小爷还没想过赶你们出门,你们欠俺那么多钱,就这么赶出去我问谁要银子去?马给我从客房里搬出来,睡马厩里去。”
说着就指了指院角一间两面敞风的牲口棚。
周楠大怒,恶向胆边生,准备将眼前这个小人暴打一顿。大不了到时候大家闹到县衙里去,反正夏仪锦衣千户和詹通七品知县的身份一查就知道了,到时候,在地方官的安排下不就能够住进驿站?
这夏仪是不是傻了,死活不肯亮明身份?
正要发作,夏仪一把拖着他的手,不住摇头:“好好好,我们就搬进马厩去。”
周楠悲愤地叫道:“老夏,你也能受这种气?”
夏仪:“周兄弟,别冲动,别咳咳”顿时口中一甜,有热热的液体涌上喉头。伸手一捂,却捂了一手殷红。
这血一吐出去,夏仪脑袋里嗡一声,就倒了下去。
雨终于落下来,落到茅屋顶上,然后滴滴答答滴到地上。
缩在干草从中,詹通还在不住颤抖。
周楠端起热粥喂了他两口,詹通这次竟没有清醒过来。
夏仪双手捧着碗,定定地看着里面清楚可数的几粒米,又开始咳嗽了,咳得里面的汤水撒了一身。
周楠安慰夏仪:“老夏,你也不要伤心,这天不可能永远下雨,你那个同僚也有回来的一天。到时候,不就拨得云开见月明了。”
夏仪:“周兄弟,这些天多亏你照顾我和老詹,若非得你,咱们两人怕是已经死去。这恩情,夏仪一辈子都是不会忘记的。放心好了,你的事情将来到了京城,若我能帮得上忙,绝不推脱。不过,我也就是个小人物,有的事情也插不上手。你好人有好报,将来不会没有下场的。”
周楠:“老夏,大家同坐一条船,说这些做甚?”
三人患难了这些日子,虽然彼此还是看不顺眼,却亲热了许多。互相的称呼也随意,都是周老弟,老詹,老夏。
周楠说完,用筷子轻轻敲碗,低声唱道:“店主东带过了黄骡马,不由得秦叔宝两泪如麻。提起了此马来头大,兵部堂黄大人相赠与咱。遭不幸困至在天堂下,为还你店饭钱,无奈何只得来卖它。摆一摆手儿,你就牵去了吧。但不知此马落于谁家?”
夏仪苦笑:“周老弟是把我比成秦叔宝啊,可惜秦琼卖的是马,我却被人抢去了宝刀。”
周楠:“被抢去宝刀的是青面兽杨志。”
夏仪不悦:“我堂堂朝廷官员,怎么能做草寇咳咳周老弟,你大概心中疑惑,等就算等不到锦衣卫的同僚,为什么不去找地方官?”
周楠知道他有话要说,只微笑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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