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殿试之后第二日就到了给试卷评分的时候。
八个阅卷大臣齐聚于皇城中内阁文华殿,要从这三百多张卷子中筛选出十本,然后明日送去皇帝那里定下一甲三人人选。剩余的卷子,他们也要定下名次。
按明制,将全部试卷平均分给八名读卷大臣,各自先阅自己所分之卷,然后互相轮看,称“转桌”。最终成绩的核定由首席读卷大臣做主,其他人参加意见。成绩评定后,
这个首席读卷大臣是吏部尚书郭朴,其他七人分别是内阁四老,礼部尚书严讷和国子监祭酒及兵部尚书杨博。
周楠是头一个交卷的,他的文章众读卷大臣都看过,自然很容易就从三百多份卷子中找了出来。
八个读卷大臣中,徐阶是周楠夫人的祖父,原炜、严讷是他的同盟,如果卷子落到他们手里,自然是会被推荐的。国子监祭酒是个老好人老清流,他刚上任没两月,也不想和老徐把关系搞差,首辅的孙女婿自然是要推荐的。
兵部尚书杨博,福建前线那边的军饷周楠出力甚多,他自然不会当拦路虎坏周楠的前程。
至于吏部尚书郭朴那边有点麻烦,他位高权重,什么人的面子都不卖,周楠的卷子若是落到他手力,只能靠文章质量过关了。
剩余就是李春芳和高拱了,这两人是王府旧人,也是老徐的政敌,周楠的卷子落到他的手里怕要被刷下去。
徐阶有心将周楠培养成徐氏一门未来的旗手,如果周楠能够点翰林,过得几十年。就算为了避嫌,周楠没办法进内阁,一个侍郎级高官还是很容易的。但是,先得过了今天这一关啊!
徐阶和严讷对上高拱李春芳,二比二,要想分出胜负,关键是其他四人的态度。
拿到卷子之后,徐阶先扫描了一圈,心中微微失望,里面没有周楠的卷子。
又抬头看了看众人,却见严讷的目光和他碰了一下,然后提起朱笔在卷子上画了一个圈,又写下一行评语。
徐阶立即明白,周楠的卷子落到严尚书手中了。有严讷的圈点先声夺人,后面的几个读卷官就不得不考虑严尚书的态度了。
很快,各人将手头的卷子都评完,开始转桌。
严讷也是精明,将周楠的卷子放在最上头,而且装着不小心的样子在卷上弄了一点红色的污迹方便追踪。
周楠的卷子先是转到国子监祭酒手头,那老头估计也不想得罪内阁首辅和礼部尚书,也很干脆的画了个圈。
接着又转到内阁次辅袁炜手头,依旧是个圈。
第四次转桌到高拱手中的时候,高阁老直接画了个叉。
徐阶皱了一下眉头,这个高大胡子好生可恶。
到李春芳的时候,李阁老是个正人君子,他读卷的时候很仔细,犹豫了很长时间,才画了个叉。然后摇头叹息,写了很长一段评语。
徐阶心中冷笑:四比二了,接下来就是兵部尚书杨博、吏部天官郭朴。杨尚书的前线得了子木那么的好处,自然是要画圈的。这样就是五比二了,周楠进二甲应该没有任何悬念。不,索性直接将他的卷子塞进十张推荐卷中,一甲前三是不可能的。但能进前十,朝堂的时候考官也得掂量掂量。若前十都进不了翰林院,那才是笑话了。
可是,出乎老徐的预料,杨博读到周楠的卷子时,却是一脸的怒气,提笔打了个大大的叉。
“四比三了。”徐阶心中咯噔一声,暗想:“这姓杨的怎么回事?现在就看郭朴的了,可是他”
周楠的卷子得了三个叉,进前十推荐卷已经没有任何可能,就看能不能保住二甲庶吉士的资格了。
卷子最后一道转桌,转到郭朴手中之后,这个吏部尚书却不直接下判词,而是扔到了一边,这就是不表态了,也让徐阶心中一阵忐忑。
等到所有的卷子阅完,按照得的圈圈和叉叉的数量被分为三等,周楠的卷子还放在首席读卷官的案头。
徐阶是个隐忍之人,也不问,就面色冷淡地坐在那里盯着郭朴,看他有什么话说。
过得片刻,郭朴才缓缓开口:“各位阁老、部堂,老夫手头这份卷子此卷策论新颖,见解独到,书体绝佳,也算不错,按说应该归入二甲。然则,良玉亦有微瑕,就因为见解新颖,有的地方未免偏激,委实叫人决断不了,各位公议。”说完,就报了这糊名卷的考号。
大家心中都明白郭尚书说的是周楠的卷子,既然是糊名,科举制度摆在那里,自然不会揭穿。
大胡子高拱立即喝道:“纵然文才出众,馆体俊绝,一旦违式,岂可荐卷于皇上?掺入三甲,也不亏他的。”这是直接要坏了周楠前程,让他滚出超堂,滚到地方上去做正七品知县。
下到地方,做不了天子近臣,就算姓周的再有才干,三五年之后也没有回京的可能。三五年以后,这朝堂局势是怎么回事,谁说得清楚,说不好这小子就此沉下去了。
高拱一心谋求首辅之职,现在正是剪除徐阶羽翼的大好时机。
徐阶是内阁首辅,自重身份,首先开火的事情不能由他来做,正要给袁炜递过去一个眼色,却不想严讷先就拍案而起了。
“高阁老,我问你,殿试考的是什么?”
高拱脾气火暴,笑道:“严部堂,还有在座各位大人谁没参加过殿试,还用问这个问题吗?殿试一考的是进士治国见解和才干,二考的是楷法。”简单说来,一考的是行政能力,二考书法。
严讷:“此卷的书法极好,此等策文,风气清新,论说锐利,不列第二甲,我却不服。”
高拱:“真是奇怪哀哉了,依老夫看来,此卷满纸荒唐之言,还说什么尽废以往赋税之法,夏天两税甚至徭役都改为收钱。我辈君子,岂能开口闭口言利?别人的文章都是圣人之言道德教化,这人却好,通篇铜臭,还是个读圣贤书的读书人吗?由文观人,此人的品行必然是不好的。”
第481章 这是朕给裕王留的人才()
严讷:“高阁老左一句由文观人,又一句由文观人,这么说来,你是能够从文章中看出一个人的德行了?”
高拱:“自然。”
严讷讽刺道:“听说高公在文章中写过‘苟出乎义,则利皆义也;苟出乎利,则义皆利’这么一句话,又常对人言,只要摆正义和利的关系,言利也不是不好。刚才你说此卷满纸偷臭,那么,我问高阁老,由文观人,你不也是言利小人吗?”
你老高纯粹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啊!
高拱大怒,拍案而起:“严部堂,你别以为老夫人不知道。青州知府是你的门生,那边请该明年的本色为折色,这篇策论正合了你的意,故尔再三推荐。此乃国家大政,岂能由一书生胡乱议论。严部堂你大力推荐此卷,先就怀有私心,别以为大家不知道。”
“我能有什么私心?”严讷也怒了,反问。
高拱:“内阁缺员,大家心照吧!”
严讷被他揭破此事,一张脸涨得通红,高声喝道:“高拱,你做事不公,我要弹劾你!”说罢,就提起笔在纸上飞快写起来。
“随便你。”高拱:“谁有私心,谁自己心中清楚,老夫也要弹劾你。”
他也拿起笔飞快写起了奏章。
见好好一场转桌闹成这样,情形尴尬了。
这个时候,首席读卷官郭朴见控制不住场面,忙道:“高阁老和严部分堂也不要再争执了,本大臣以为,此卷文章写得还是很不错的,楷法也是一流。可将此卷单列一本,连同一甲荐卷十本,明日我等拿上入朝见君,全凭皇上恩断。首辅,你看可好?”
徐阶心中一动,暗骂一声:“老狐狸,你分明就是不想得罪人。不过,这个人情也不小,老夫承你的情了。”
就点头:“可,还是请陛下圣裁吧!”
郭朴这句话是撂挑子不干,不当这个首席读卷。在场所有人中,内阁首辅最大,自然由徐阶说了算。
杨博、国子监祭酒见严、高两阁老闹到要互相弹劾对方的地步,不想牵扯其中,都点头说:“可以。”
这样,徐、郭、杨、国子监祭酒,再加上严讷,一共五人都同意这个方案,高拱也无力反抗。
很快,大家给卷子排了名次,封了档。
当夜,内阁锁了厅,大家也出不去,就在里面胡乱对付了一夜。
第二天,一应卷宗和十本推荐的卷子并周楠那份一道送到西苑皇帝驾前。
首席读卷郭朴说:“一甲十名单子呈上,另有一卷,美玉微瑕,不敢不呈上,请皇上乾断。”
嘉靖看了周楠的卷子,自然认得出来。
沉吟片刻,道:“此文确实有争议,不过,我朝从来都是广开言路,就算说错了也没关系,只要其中没有违制之处。”
郭朴:“倒没有违制的地方。”
嘉靖:“那就对了,以文章取士,只要是看作得如何,书法如何。此贡士是个有才干的,尤其精通事务,历练上十来年未必不能成为得用的干才,放在三甲可惜了。”
听他这么说,高拱一脸的失望,急了,正要再说。
徐阶和郭朴适时道:“圣上英明!”
其他几人就连李春芳犹豫了一下,也表态:“谨遵陛下之命。”
高拱双拳难抵众手,只得退到一边吹胡子瞪眼生闷气。他也知道今天事关重大,还有给考生排名次,自己如果夹缠不请闹下去,搞得榜文死活出不了,那就是和天下读书人为敌。
见大家不废话,嘉靖道:“把前十的卷子给朕看。”
郭尚书帮将所有卷子递上去。
嘉靖一边撕了弥封,一边看卷子,看得很仔细。按照科举制度,殿试朱卷到这个时候可以知道考生的名字了,当然,有的特殊年份殿试也是不糊名的。
到这个时候,你的名字取得好取得吉祥,说不定要占很大便宜。比如前状元公现在的内阁阁里李春芳,比如我大清某年的状元刘春霖,又比如这一期的申时行,王锡爵。
嘉靖是看过申时行的卷子的,殿试的时候又亲自为他打伞,有心成就一场士林佳话,就笑道:“徐时行,徐徐饯行,他倒是耐心。以文章来看,此人到是个敦厚君子,不怕走得慢,就怕意志不坚定。大道漫长,只要坚定信念,终归是会修成正果的,可点为状元。”
众人都轻轻笑起来,若说起文章,这徐时行确实作得好,没有任何争议。
嘉靖又继续调侃:“王锡爵,名字不错,听说他当初生下来的时候家中雀鸟争名,故儿取名为雀,后改为爵。他既然想要高官厚爵,朕倒是想满足他拳拳报国之心,可为榜眼。”
众人笑出声来,天子今年也是风趣,以名字取士。
王锡爵的文章也是极好的,实际就质量来说,还盖过了徐时行。只不过此人乃是世家子弟,为风风流放达,做状元不太合适。
状元公得由徐时行这种稳重之人担当才叫人心服。
气氛一下子放松了。
徐阶忙指着周楠的考卷问:“陛下,这份卷子如何处置,还请圣断。”
他心中琢磨着该如何说服皇帝,将周楠放在二甲中,给他一个庶吉士功名。
说来也怪,从头到尾,嘉靖都没有撕周楠考卷的弥封。
听徐阶问,皇帝道:“放入一甲第三,朕乾纲独断了,诸卿不用再议,就这样,拟旨吧!”
“啊!”众读卷官都轻呼一声。
意外,相当的意外。
从昨天到今天,八大读卷官为了周楠是二甲还是三甲争得口干舌燥大动肝火,却不想皇帝直接让周子木当了探花。
这个反转来得实在太快了。
即便是徐阶也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时候,即便高拱想争,也没理由再争下去。一是要惹恼天子,二是道理上说不过去。
惹恼皇帝他倒是不怕,问题是,会试殿试名义上的主考官是天子。
皇帝才是进士们的座师,进士则是天子门生。最后取谁,皇帝一言可决,读卷官也没资格废话。
众人各自忙开,准备明日的传胪大典,当夜又宿在西苑。
等到读卷官退下去,玉熙宫中只剩嘉靖和黄锦二人。
外面还是飘着小雨,空气显得分外新鲜。
皇帝又盘膝坐到蒲团上闭目炼气,黄锦走到门口,想关门窗,犹豫了一下,手停住了。
这万岁爷也是怪,大冷天只一件单薄的道袍,门窗大敞;到三伏天时偏偏一身棉袄,关门闭户,纯粹是和世人反着来。
可春秋两季不冷不热的时候,却让下面的人很难办。
“不用关。”嘉靖的声音传来。
“是,老爷。”
嘉靖:“暮春之季,阳气正好,对朕的身子和修行也是有好处的。”
“是,老爷。”黄锦走到皇帝跟前,将他头顶的纱幔挽了起来。
嘉靖:“你是不是想问朕为什么点周楠为探花?”
黄锦:“那是君父对周楠的恩遇,奴婢不敢问。”
“又有什么不敢问的,你是内相,朝廷未来人事变动也得关心。”
黄锦:“周楠是个有才之人,文章诗词了得,又侍侯老爷多时。老爷仁厚,自然不能叫他没个下场。”
“是啊,不能没个下场啊!”嘉靖感慨:“朕在位四十三年,和朕走得近的都没个下场。张璁、桂萼、夏言、严嵩。如此一来,以后谁还敢为朕办事?”
黄锦不说话了,是的,有明一朝,除了英明神武的太祖、成祖乾纲独揽之外。相权,或者着文官集团都和君权争个不休,都想限制对方的权力。
外朝重臣和皇帝走得近,固然可以富贵荣华,却也要成为文官们的公敌,下场都不是很妙。
如此一来,文官就一味和皇帝做对,不但能邀得直臣君子的美名,在仕途上也通畅得很。
如此一来,皇帝就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嘉靖接着道:“其实你心中定然还有个疑问,朕就算想用周楠,以后给个恩旨就是了,为什么要点他翰林?”
黄锦:“奴婢不敢问。”
嘉靖:“是的,朕舍不得周楠,他入了翰林以后也可以随侍在朕驾前,这是其一。其二,他是朕留给裕王的人才。殿试时的那篇文章,写得真不错啊!国家如此,已经到了不得不改革的时候。”
黄锦身子一凛,心中雪亮,彻底明白嘉靖的心意,周楠的策论入了天子法眼。
确实,国家财政已经到了崩溃的边沿。无事还好,若有事,那就是天翻地覆,糜烂一片。周楠的文章中提出一条鞭法,确实是富国强兵的好办法。
不过,推行新法牵扯实在太多,也必然会触动许多人的利益,阻力空前之大。
税制改革,人事制度改革,绩效考核,田亩清丈,没十年八年走不上正轨。
皇帝年纪大了,只想在余生安稳在宫中修仙。
这改革,估计也只能留给下一代君主。
周楠就是嘉靖为裕王储备的干部。
点他为探花,这是直接奔着入阁主持改革而去啊!
改革,是的,必须到了改革的时候,那又是何等波澜壮阔的场景。可惜,老夫估计是看不到了,未来是属于年轻人的,黄锦看着外面的春雨,心中既是滂湃又是感伤。
第482章 传胪大典()
大明嘉靖四十二年五月二十五日,在家复习得昏天黑地的周楠天不亮就被荀芳语叫醒,昏头转向地来了午门外,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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