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这是在问他对于生死的看法,如果照本宣科地回答这个问题,固然是政治正确,却怕要触怒皇帝。
嘉靖中毒已深,就是一个病人。
而且病人的性格多半暴躁,尤其是嘉靖服用的仙丹中还含有大量的躁热之物。
还是不要去惹他为好。
嘉靖皇帝突然问起这个问题,难道他也意识到自己没几年好活了。
周楠心中不觉一凛。
他小心地回答:“陛下,按照佛家的说法,不朽就是解脱,道家者是肉身不坏举霞飞升。”
嘉靖:“佛家且不论了,就拿我道家来说,举霞飞升者又有几人。”
周楠:“肉身成仙谈何容易,陛下也不用强求。”
“不用强求吗?”嘉靖目光凌厉地看过去,他以为周楠要像朝臣那样劝戒自己,心中大为不满。
黄锦也担心地看着周楠。
周楠:“寻常人一生中要死三次。”
黄锦适时插嘴,笑道:“我只听说过猫有九条命,还真不知道人有三条命。”
嘉靖也微微一笑,神色缓和了些:“说下去。”
第472章 新奇的理论()
周楠并不直接说下去,反问:“臣敢问陛下,一个人之所以为人,最重要的标志是什么?陛下怎么知道谁是谁,譬如黄锦黄公公,别人提到他的时候陛下怎么知道是在说他?”
嘉靖指着黄锦:“这还不简单,别人说到黄锦的时候,会提他的名字。一说黄锦,朕就知道是说眼前这个忠心耿耿的老奴了。”
黄锦笑着欠了欠身子。
周楠点头:“万岁说得是,黄锦这个名字代表着眼前这个令人尊敬的老者,是黄公公在世上行走的代号,姓名之是一种代号,代表着他在这个世界上所处的位置。对了黄公公,你平日在家的时候,儿子们如何称呼你?”
黄锦作为内廷第一人,按照宫里的规矩,他会收许多义子。不过,此事也只能在下面说说。当着皇帝面前提起,未免有结党的嫌疑。
黄公公一愣。
周楠:“黄公公休要误会,在下就此一问。”
黄锦见皇帝好象不以为然的样子,斟酌着语气道:“宫中有不懂事的内侍喊我干爹。”
“黄公公,周楠在得罪地问你一句。”
黄锦:“周舍人请问。”
周楠:“以黄公公的身份,将来若是去世恐怕是要载入史册的,到手,不知道书上写到你的时候会怎么称呼?”
黄锦心中略微不快:“老奴只知道尽心服侍天子,也就是皇家的奴婢,又有什么资格载入史册?”
嘉靖知道周楠话中有话,微微一笑:“黄锦你将来死了肯定会记入史料的,只不过不知道是载入佞者传还是宦者传哈哈,朕倒是有些好奇了。”
黄锦:“千秋功罪后人评说,奴婢可不放在心上。”
周楠:“黄公公误会了,在下说的是黄公公进史记的时候以的是什么名字,想来必是司礼监掌印黄锦,不会是其他。”
黄锦:“咱们内侍的名字要么是爹娘起的,要么是皇帝赐的,怎么可能还有其他。”
周楠这些话表面上看来毫无意义,可黄公公知道他不是一个爱说废话的人,不觉好奇了。
就连嘉靖也疑惑地看着他。
周楠道:“黄公公在世上行走的这个名字代表着你在社会上的身份地位,这是你的社会生命;黄公公被干儿子们那里被称之为干爹,那是你的自然生命;能够记如史册,被后人所纪念,则是你的精神生命。”
“方才周楠说过,人有三次生命。这三次生命就是社会生命、自然生命和精神生命。”
“人生百年,草木一秋,总有衰老不能视事的一天。内廷也就罢了,外朝众官到了一定年纪气血衰败不能视事,就得回乡养老。渐渐地,这社会上的事情和他们也没有任何关系,过得一二十年,也没有人再记住他了,这标志着他的社会舍命已经结束。”
“等到死的时候,他的自然生命就结束了,也只有儿孙们能够记住他的名字。”
“人死百年,被后代都忘记之后,没有了香火供奉,他的精神生命也结束了。”
周楠这一席话用了不少现代社会的词句,听起来不太好懂,但嘉靖和黄锦是何等人物,只微一琢磨,觉得甚是在理,都同时点头。
嘉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周楠道:“五音集韵说:人死作鬼,人见惧之;鬼死作聻,鬼见怕之。若篆书此字贴于门上,一切鬼崇,远离千里。幽冥录上说: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这里的希夷两字曾多次出现在道教典籍中,如道德经就曾说: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可见,人死为鬼,鬼也会死。在经历过几次死亡之后,整个魂魄就会消散为虚无,那才是彻底消失了,世界上最惨的事情莫过于此。”
听到他说到这里,嘉靖神色大变。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他之所以修仙不就是想求得一个长生吗?
周楠道:“古人为何如此坚持祭祀祖先,鬼没有得到香火祭祀后会先变成孤魂野鬼,孤魂野鬼会四处寻找香火,也只有香火才能维持他的魂魄和形体。因此,世人才重宗嗣香火,只要香火不绝,人的精神生命就会永存。”
他见成功地让嘉靖和黄锦心生畏惧,不觉得得意,道:“其实,就算没有后裔人也能够维持神形不灭,只要要香火供奉。比如古代的比干、三皇五帝、忠臣孝子,他们能够将名字留在世上,能够进庙被后人所祭祀,他们就是永生的,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成神成圣。陛下的丰公伟业,黄公公为国家所建的功劳,千秋百年之后必然被世人所铭记。”
听他这么一说,嘉靖面上露出了笑容。他身为大明朝的皇帝,将来自然是要进太庙的,还能缺了香火。自己和黄锦的名字肯定是要记入史记的,精神生命将永存万代。
他唾了一口气:“都什么歪歪理,也就骗得了黄锦这个憨厚老头。不过,周楠,你在道录司做了一阵子右正,倒是读了不少道家典籍,许多地方说得有些意思,倒是能够糊弄外行人,朕是不信你的。”
嘉靖一向严肃,今日一外常态地对周楠又笑又骂,倒是难得。
周楠说:“臣随口胡说,也就是给君父凑个趣儿。”
看得出来,经过周楠这一安慰,嘉靖的心情好了许多。
他将脚从木盆里抽了出来,让黄锦擦干。叹息一声对他说:“都老了,天下无有不散的宴席,你也不要哭。放心好了,朕一旦得长生,绝对不会忘记你的。你毕竟是朕使老了的人,怎忍不管不顾?黄锦,你陪朕多少年了?”
皇帝年事已高,记性也不太好了,黄锦:“二十多年了。”
嘉靖:“我倒是忘记了,二十多年了。这二十多年来,多少随时在驾前的人来又走了,走了又来了,唯有你陪在朕的身边,不容易啊!你我也算是君臣相得,可惜啊,你是内侍,否则也是一场佳话。”
黄锦心中伤感:“佳话不佳话,奴婢并不在意思,只愿意侍侯在万岁身边。”
嘉靖转头看着周楠:“许久没有打醮了,你等下去诏道录司的人进来,再做一首青词。登打完这场醮,朕准你的假去参加春闱吧!”
“是,陛下。”周楠听皇帝准了自己的假,心中欢喜,忙不迭地应了。
嘉靖:“对了,将神乐观的人也传来叫他们演曲,今日朕要同黄锦为我作君臣相说之乐。”
为我作君臣相说之乐是孟子中的名篇,当初周楠读高中的时候学过。大概意思是说君王与民同乐,乐民之乐,忧民之忧的道理。
嘉靖因为周楠前一阵子通周楠卖度牒,又逼徐阶弄了些钱,手头宽裕,这场水陆道场足足弄了三天才搞完,糜费白银一万两。
周楠作为主持人,没个奈何,只得跑前跑后时候。
此刻正值初春,下雪不冷化雪冷,冻得够戗。他自从上次生了一场重病之后,又刻苦读书,身体素质下降得厉害,竟是不堪其苦,心中暗自抱怨我好好儿的怎么又摊上这么个差事?
同样心中苦涩的还有道录司的右正吴淼:“好不容易盼着周大人你离开道录司去做中书舍人,怎么这道场还由你主持。如此,我这个司正做起来还有什么意思?最操蛋的是,听人说,吏部那边很快就会派一个左正过来命苦真是命苦啊!”
打醮完毕,周楠交卸了所有差事,一身轻松地回到家中开始温习功课。
三年一届的春闱乃是国家纶才大典,直接关系到国家未来的高级干部储备。因此,在这一个月中,朝廷几乎所有的事情都先放在一边先不讨论,等过了这场考试再说。比如内阁将要增加的两个辅臣人选,比如正在蓄势待发的赋税制度改革。
天子也下了诏书,一切等到殿试以后再论,除了福建前线,任何事情都要来打搅。
周楠严重怀疑嘉靖是因为年纪大了身心疲倦偷懒,人到了他这个年纪,加上又长期服用丹药,身体器官已经有衰竭的趋势,已经没有精力在处置政务。一切,拖得一天算是一天。
皇帝没有退休制度,其实有的时候对国家对他自己也是一件惨事。
即便你再英明神武,到昏聩的时候对国家也不是什么好事。比如唐玄宗少年时打倒权倾一时的韦皇后、威望卓著的太平公主,启开元盛世,简直就是千古名君。到老了,却酿成安史之乱,使大唐从此走衰败。
说起福建前线的事情,谭纶干得不错,或者说戚继光他们干得不错。
在今年春节的时候,他们得了朝廷、裕王府和广东顾言那边送过去的军饷,可位是兵精粮足。
福建那边在粤东北设伏,获取一场空前大捷,斩首一千余级,收复了五座陷落的县城。
捷报传来,皇帝大悦,朝臣感奋。
刚过去的这个春节乃是大明朝嘉靖年难得的一个喜庆年。
想来,倭寇受此重创,今年也不敢再来滋扰。
这两月,朝廷太平无事矣!
周楠去顺天府报名之后,搓了搓手,暗道:“改变命运的重要时刻要到了,这次却没有人帮忙,周楠,得靠你自己了。”
是的,去年的两次科举考试,他之所以都顺利过关。一是有王世贞这位名师,二是走了段承恩的门路,三是陈矩提前漏题。
天时地利人和三者都占全了,这回春闱,周楠可不奢望有这样的美事。
那么,能中吗?
周楠不敢想,也不愿意去想。
第473章 做人要高调()
按照科举制度,进士科有两场。分别是:会试和殿试。
会试由礼部尚书做主考,由朝廷的重臣出题。出好题目之后,密封于大内,考试那天,皇帝会随机抽一张卷子派人送去考场。
在没有启封之前,谁也不知道题目究竟是什么,就连天子也不清楚。
周楠这次要同全国精英中的精英竞争,自家事情自家清楚,这次够戗了。
要想过关,说不好只能做弊。
问题是,这题封藏于大内,又有专人看受,那可是杀头大罪,谁弄得出来?
去问出题人?可能吗,你又不是皇帝,可搞不定那么多部院大臣翰林学士,就算是皇帝,人家也不可能买帐?
过了会试那一关,你就是会元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已经是进士,剩下的就是排座次,殿试就是做这种事的。
殿试由天子主持,开卷,不糊名,也不考八股文,最简单,也就是一个形式。
过了殿试那关,你就可以去做官了。
周楠这次一心堂堂正正去考,索性就闭们谢客,把自己关在家里没日没夜地读书写文章,就连阿九那边也不去了。
阿九太活泼,去她那里自己难免心猿意马,还是荀芳语懂得照顾人。
好在阿九也知道此事关系重大,也不来打搅。
日子一天天过去,眼见着就到了二月初一,距离进考场还有七天,就要宛平县丞史文江来访。
周楠已经许久不见客人,可史文江是自己一手提携起来的心腹,也知道此人消息灵通。不觉心中一动,难道他又遇到什么事了,就叫人将他请到书房里来。
问:“文江你有什么事情吗?”
史文江:“舍人这次会试可糟糕了。”
周楠心中一凛,忙问:“怎么了?”
史文江道:“我打听得清楚,这次考试来了许多大才之士,舍人要想拿到好名次怕是难了。”
他说,这次参加会试的除了周楠的老朋友徐养大外,前三呼声最高的分别是苏州府长州举人徐时行、苏州太仓举人王锡爵、浙江鄞县举人余有丁、江西丰城举人李材。
这几日都是名满天下大才子,不但诗文了得,而且都非常年轻,皆二十出头,一入科场之后都是无往而不利,直接考了上来。
作为一个文世爱好者,周楠对这几人自然不陌生。且不说王锡爵这个和自己过过节的未来内阁首辅,其他几人他也是闻名已久的了。
徐时行就是申时行,在万历年也做了首辅。他之所以现在姓徐,那是因为他家穷,从小就抱养给了一徐姓人家。据真实历史记载,这科会试,申时行高中状元,朝廷恩典让他该回申姓。
至于余有丁,后来官至国子监祭酒,内阁辅臣,在政治上倒是没有什么建树,不过,诗词作得不错,那首过广陵怀旧是明诗中少有的精品。
李材后来做了云南巡抚,是个学问家,写了不少书,教出了许多优秀的学生。
说起来,这一科会试中出了三个内阁辅臣,一大群巡抚、部院大臣,竞争异常的激烈。
周楠心中好笑,我连自己能否中式都没把握,好你个史文江就叫我去竞争前三,也太高看本大人了。
是是,我的时文集是流出去不少,不少人读过。可那都是经过恩师修改过的,其实我自己的作文水平也就普通。
别到时候名落孙山就搞笑了。
不过,他转念一想,自己这次和主考官严讷已经达成默契。老严应该会想法子放本大人过关的,再说自己现在在士林中名气不小,若是再装出忧心忡忡样子患得患失的样子,反叫人起疑心。
没错,做人是得谦虚,可也得看场合。周楠他自己的人设就是个好酒贪花,哗众取宠特立独行之人。若是现在低调,不符合人设。
若是现在放出大话,将来中了进,大家也觉得这事符合常理。
事出反常必为妖,一反常,难免被有心人盯上。
当年唐伯虎因为说大话被取消了进士功名,还吃了官司,倒不是因为他狂妄有错。错的是他名气不够响亮,还没有响亮到杨慎那种中进士是正常的,不中才是咄咄怪事的地方。错在他没有杨慎那样的内阁首辅的父亲,错在没有周楠那样的内阁首辅的娘家外公、和朝廷大员称兄道地的地步。
可见,这个世界还是讲究力量的。
周楠故意装出很郁闷的样子,叹息道:“看样子,这前三是考不中的,只能争取一下庶吉士了。奈何,奈何!”
史文江也叹息良久,最后反安慰起周楠:“舍人,中不了前三,考个赐进士出身也好。只要做了庶吉士,将来也是可以入阁了,子木休要灰心丧气。你是北卷,庶吉士应该不难。”
进士科分为三个档次:一甲、二甲和三甲。
一甲有三人,分别是头名状元,第二名榜眼和第三名探花。这才是正经的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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