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如果实行一条鞭法。地方政府在征收赋税的时候只收货币,钱交到中央之后。朝廷再用现银买入物资、雇佣劳力,购买社会服务,也省事了许多。而且,不用解送物资上交之后,没有流通环节,损耗也少了许多,百姓的负担也得到大大的减轻。
周楠试探道:“难道首辅有意鼎故革新?”
徐阶:“世上岂有不变之成法,历朝历代若不革新,只怕现在人民还在钻木取火、茹毛饮血呢!世间万物如水,总是在不断变化中向前,即便偶遇险阻,也会不断向前。若是凝滞不前,那就是一潭死水。变,才是常态。”
周楠:“大哉斯言。”心中想,徐老头虽然是标准的儒家学者,却不是食古不化的腐儒。他这句话已经有些后世历史唯物主义的意思。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是在螺旋中上升。不能孤立、静止、片面地看待问题。否则,那就是形而上学了。
实际上,儒家不是顽固的象征。
儒家从来都是积极进取的。
徐阶笑了笑,似是对周楠的恭维很受用。
周楠:“看样子,首辅是要同意严尚书的恳请了?青州的事情不大,也就是内阁拟个票的事情,具体如何裁决,还得看天子和司礼监的意思。想来,那边也是肯的。”这事,在这个时代也只有少数几人才能嗅出其中的味道。
他继续说:“其实,青州那边首辅可以更激进一些,索性来年夏秋两赋还有地方上的徭役全部折合成现银,在一府做个试点。若可行,再慢慢推广。”
“确实是激进了些,此法不可行。”徐阶立即打断周楠的话。
周楠不解:“为什么?”
徐阶:“将所有的赋税徭役折合成钱到是轻省了,可是,问题又来了,折多少才合适?少了,中央税源流失,国用不足。如此,改革的意义何在?折多了,恐怕又有加重民间负担。因此,这几十年来,朝野变革的呼声不断,可最后却没有一项得以实施,朝臣也是顾虑太多,这才一动不如一静。”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黄宗羲定律”吧,朝堂决策者们担心每一次改革,百姓的负担就会加重一层,如此也有违当初变革的初衷。
第468章 闲话青州道改革(二)()
周楠:“若事情没做之前就诸多顾虑,如何成的了事?不过,这事也好解决。”
徐阶问:“子木说说。”
周楠整理了一下思路:“单就青州的两赋而言都有额定的数字,当地有多少许要完税的土地都是登记造册的,照往年数字征收就是了。至于粮价因为受了天气、产量和市场价格波动影响,每一年都不同。不过,这不用担心,做起来也容易。”
徐阶:“继续说。”
周楠:“朝廷可以用历年粮价做参考,取一个平均数征收。如此,百姓也不会因为灾年谷贵,为了纳税变卖口粮而饿死,也不会因为丰年物价低廉而贱买谷物换钱而破产。而且,这个征收数字可控,朝廷可以根据实际情况调整,以示恩典。”
古代有一句话,国之大事,惟祀与戎。简单说来,一个国家最重要的事情是掌握意识形态和暴力机器。
但是,现代社会还有一句话: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财政才是一个国家的根基。
没有钱,万事俱休。
谁掌握了国家财政权,谁就掌握了这个国家。
将来如果实行一条鞭法,核定地方赋税数额这个权力可不小,也便于内阁收权。
现在内阁已经彻底权力碎片化,如果实行新法,又是什么样的光景。
说到这里,周楠突然悟到万历年间张居正之所以权倾朝野只怕并不是因为他与司礼监掌印冯保结为政治同盟,又得到李太后大力支持那么简单。财权才是老张手头最大,最可靠的力量。
听周楠这么一说,徐阶神色大震,霍地转头看着周楠,似要将他看穿。
这个外孙女婿,竟然能看得这么深,这么长远,但这份见识已经是宰辅之才了。
他缓缓道:“单是夏秋两税以白银征收没问题,但将徭役折合为钱,却是不妥当。做起来,事态难以掌控。历朝历代的变革,大到一国,小到一州一府归根结底需要有人去实施,人才是所有问题的关键。”
周楠闻言恍然大悟:“首辅说得是,那么,就只准了青州以白银代替赋税一项。至于徭役,依旧如常。”
是啊,人才是第一生产力。
再好再先进的政策都需要有人去实行,赋税因为有定额好办,朝廷给个数字就成。但徭役这事弹性很大,怕就怕地方官为了刮地皮,弄出许多花样了。甚至为了政治,大搞形象工程,今天征发民夫修河堤,明天叫大家去修官道,后天又让全县人去疏浚河道,这样一来,百姓只怕比以前更加困苦。
所以,改革的首要是澄清吏治。这也是张居正在推行一条鞭法的同时还弄出个考成法除了监督考核官员外,未免没有通过这个手段给官场来个大换血的意思。
看徐阶这满腹甘草一味乡愿和气生财的样子,只怕他也不想得罪太多的人。
还是那句话,要推行新法真是需要一个铁碗之人啊!
老徐不想当这个改革家当这个恶人,周楠也不想当这个殉道者。
一老一小两条狐狸都轻轻地笑起来,彼此心照不宣。
又喝了一口茶,周楠:“阁老,严尚书那边怎么回话,青州的灾害毕竟摆在那里的?”
“不过是区区一个青州罢了,再减免些赋税就是,新法不能再提,至少不能在老夫手头开端,否则就有后患。看不出严尚书倒是有雄心壮志嘛,他估计也不是一个人,老夫可在后面推一把。”
周楠笑问:“如何推?”新法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他也有些兴趣暗中帮忙。
“老夫暂时还没有主张。”徐阶却将话风一转:“对了,还有三个月就是春闱,你先考虑自己的事情吧,可有把握?”
周楠:“也就五六成把握吧!小子完婚之后,准备将丢了多时的书本重新拣起来。”
“恩,好好读书,其他事情你也不要多管,这事毕竟关系到你的前程,如果连个进士都中不了,自然也谈不上其他。”所谓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徐阶的儿子极是不堪,邹应龙才具平平。自己以前所收的门生中张居正、赵贞吉有大才,可惜已经离他而去。
在周楠身上,徐阶看到了以前的张、赵二人的影子。
他有心大力栽培。
“子木,过完年,你先向陛下告个假,西苑那边暂时别去了。”
“是,阁老。”周楠应了一声,心中突然一动:“可否让小子全权代表你老人家去见严尚书。”
“去找严尚书,为青州的事吗?”徐阶皱了一下眉头,想了想,这周楠每做一件事都有他的目的,从来不无的放失,其中必然有深意,就点了点头:“可,你的话就是老夫的话。”
周楠:“那小子今夜就去见大宗伯,先告辞了。”
他和徐家人性相不合,再在相府住一夜非憋死不可。
当下就带着阿九告辞而去。
夫妻二人自然回的是新宅,毕竟是新婚,周楠会在这里住一段时间。等过得一阵子,然后两边跑,务必要做到一碗水端平。
“周大人,俺那娃现在怎么样了?”余二问,他先是想叫“周楠”想了想,自己现在是周楠的管家,直呼名字好象不太妥当。叫“老爷”吧,心中又不情愿,干脆叫大人好了。
吃过晚饭之后,周楠也没有叫轿子,带着余二散步去严讷府。他前一阵子病得很重,痊愈之后感觉身上的零件都僵了,如果有机会就会活动活动筋骨。
北京城不大,城中公卿大夫的府邸挨得近,严府离周楠的住处也不远,大约四里地左右。
听到余二这么说,周楠也不在意,都是一家人也没那么多讲究,笑道:“余二舅舅,娃娃还在他娘的肚子里,是男是女也不知道。再说了,我已经许久没见过段提学了,那边什么情形如何晓得。”
“怎么可以不晓得,你不能这样?”
周楠心中好笑,我为什么要晓得?也是啊,师娘子肚子里的孩子搞不好就是俺老周的,是得关注一下:“余二舅舅,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放心好了,我过一阵子就要去顺天府学政衙门报名参加来年春闱,见到段提学的时候帮你问问。”
余二:“恩啦!”就低头不语。
第469章 桌子下的交易()
天黑了下去,雪紧了些。风中,白色的碎屑飞舞。
古代实行宵禁,一入夜所有人都必须回家不得在大街上勾留,否则就会被巡街的兵丁捉住投到监狱里去。
京城乃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区,管得更是严格。街上不但有锦衣卫、五城兵兵马司的人马,还有顺天府、宛平大兴两县的衙役。
周楠就被盘查了好几次,每到有人查到他时,就掏出一份关防文凭递过去,客气地说:“在下南镇抚司力士杨德兴,有公务在身。”
如此,对方都是客气地挥手放行。
锦衣卫分为南北两个镇抚司,北衙办案,南衙则是个纪检机关。
周楠为了在外面行走方便,也找人弄了一个带在身上。
余二惊奇地看了周楠一眼,你明明就是周舍人,怎么成锦衣卫了,还是个芝麻绿豆大点的力士。
他是个不喜欢说话的老实人,也不想问。
不片刻,两人就到了严讷的尚书府。
周楠上前对一个门房道:“在下南衙力士杨德兴,有事求见王见泽王先生,还请通报一声。”
王见泽就是那日在竹里馆和他吃酒的王师爷。
丞相家人七品官,尚书的家人怎么也得是个八品。门房见来的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力士,连官都不算,也懒得理睬,挥手道:“去去去,王先生可没空见你。”
周楠温和地说:“能否行个方便?”说着就将一枚银子塞到门房手里。
但见得周楠递过来的门包不小,门子面色缓和了一些,说:“王先生估计已经安歇了,只怕不肯见你。”
周楠笑着又递过去一枚碎银子:“你就说我杨德兴和他在竹里馆吃过酒,今日来寻他耍子。这天刚黑,睡什么睡,起来继续吃。”
“好,我去试试吧!”
不一回儿,就看到王师爷两眼朦胧满面不快地走出来。见到周楠,一震:“周”
周楠不等他喊出自己的名字,笑着打断他:“周全?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见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有什么周全不周全?你们严府门第好高,不是待客之道。俺杨德兴还差点迈不进这道门槛了。”
见周楠用了个假名,王师爷是何等精明之人,自然知道他这么说别有深意,就上前挽住他的手笑道:“杨兄,前番分别,我正想着你,寻思着什么时候再找你聚一聚,却不想你直接上门来。也好,我屋中还藏有好酒一瓮,咱们喝去吧!”
周楠吩咐余二在门房里候着,就跟着王师爷朝府邸深处走去。
见四下无人,王师爷疑惑地问:“周舍人大半夜来此,可是为青州的事求见大宗伯,尽可报上名号,又何必如此?”
周楠:“正是青州的事情求见大宗伯,我是天子近臣,和外朝大员往来却有不便。”
王师爷作为严讷的心腹智囊,自然知道青州事情看起来不大,但尚书却别有深意。听周楠这么说,就知道这个周舍人已经知道背后隐藏的意味。
都是高屋建瓴的核心决策层的人,自然也瞒他不住。
王师爷眼皮子一跳,咬牙道:“大宗伯已经睡下了,不过,不用担心,你随我来就是了。”
待周楠在一间精舍坐不片刻,严讷就穿好衣裳过来了。
大夜里,他被师爷叫醒,一脸都是疲倦。
周楠忙拱手施礼:“下官周楠拜见大宗伯。”
严讷扶了一把:“舍人不必多礼,还请坐。那日我叫幕僚和你联络,就料定你会来寻老夫,却不想却挑在夜里。”
周楠笑道:“下官刚从首辅相府过来。”
严讷精神一振,道:“老夫现在正神志迷糊,你容我歇上片刻。”就坐在椅子上断起浓浓的酽茶咕咚咕咚地喝起来。
喝完,才一整面皮,问:“青州的事情首辅怎么说?”
周楠:“首辅说,君子之泽,五世而宰。我朝开国已百年,朝政积弊甚多,已经到了不改革不行的地步。如今,诺大一个大明朝,就好象浑身是病的老者,如果一味求稳,用些甘草、川贝、人参之类的滋补品,也不过是勉强吊命。要想鼎故革新就不能不用猛药,必要的时候还得行险。”
严讷:“首辅真是这样说的?”
周楠肯定地点了点头:“首辅的意见是不妨以青州的事为契机,让大家议论。所谓,真理不辩不明。他也很佩服大宗伯为苍生社稷不惜身的勇气,愿助一臂之力。”
严讷满面的激动,又道:“真看不出徐阁老竟然有这样的雄心,老夫还真是意外啊!他的赞许,当不起。”
周楠:“不过,此事尚有一个关键。”
严讷:“什么关键?”
周楠:“所有的事情到最后都需要人去做,首辅想知道谁愿意去挑起这个重任?这可是滚滚骂名,也许是粉身碎骨的下场啊!”
严讷:“虽千万人,吾往矣!”
周楠再不说话,深深一揖。
严讷:“来人,送杨先生。”
“不用,我自己走。”
等到周楠离开,严讷背着手看着院子里的落雪出神。
王师爷走过来:“东翁,方才周舍人和你的话,在下怎么听不明白,好象也没有说青州的事。”
严讷:“恭喜老夫吧?”
王师爷满头雾水:“敢问喜从何来?”
严讷:“老夫马上就要入阁了,等过完年,大约会是在三月间。”
“啊!”王师爷满面的惊喜,低声道:“恭喜大宗伯,这事来得实在太突然了,在下事先怎么一点风声也没听到?东翁瞒得在下好苦。”
“怎么,你这是埋怨老夫吗?”严讷转头看着王师爷。
王师爷作为严讷的心腹和首席智囊,这么大的事他竟然一无所知,内心中若没有怨气是假话:“在下不敢。”
严讷:“实际上,老夫也是刚才才知道的。”
“这”
严尚书:“方才周楠代表徐首辅来和我谈话,表明了三个态度。”
王师爷:“还请教。”
严讷:“其一,青州的事内阁可以支持,其二,得把事弄大,单单青州一地毫无意义,要推广就推广到全天下,统一实行一条鞭。”
“啊!”王师爷只能张口无语了。
严讷:“其三,改革必须改革,但首辅不想自己去做,得让老夫承头。”
王师爷想了想,点头:“也对,首辅从来都是一个滑不溜手之人,要想让他担责却是不肯的。再说了,宰辅的职责是调和阴阳,不能有自己的立场。”
他接着笑道:“看来,徐首辅这是想支持东翁入阁,主持未来的的改弊革新了。如此也好,大宗伯正可一展胸中抱负。”
“是啊,读了一辈子书,做了一辈子官,谁不想实现胸中的志向,修齐治平,最终的目的还不是要开万世太平。”严讷又将目光落到雪地上:“其实,这事也没有什么值得恭喜的。改革改革,从来都是在已知和未知的航线上航线,谁也不知道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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