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叫学生们不学圣人之言,其实,在场的两百多学生谁不是十年寒窗出来的。就其学问未必就输于周楠,真叫他们去考,大家中个秀才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些人都是内廷的精英,将来是要做内相治理天下的,如果不知道周楠教授的学问的价值。
一个个都听得如痴如醉,并在心中计较,当年我若是执政司礼监,又该如何改革这一弊端?
丁亩合一本是张居正新法的重要内容。
张居正改革有三项重要纲领:一条鞭法、考成法和清丈天下田产丁亩合一。
简单说来,就是清被大户人家隐匿的人口和土地,增加税务规模;将实物税和徭役统统折合成银子;并以完成这两项任务的数据做为官员的考核标准。
到清朝雍正的时候,四阿哥更进一步,直接摊丁入亩,火耗归公,士绅一体纳粮一体服役。
没错,周楠今天所教授的内容就是张居正的隆万大改革。
这事周楠想过了,明朝之亡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国家财政崩溃;二是小冰河期天灾,百姓衣食无着,只能揭竿而起。试想,如果崇祯年天灾的时候,朝廷有钱赈济百姓,能拿出军费镇压叛乱,何至于让黄太极拣个大便宜?
要要充盈国库,张居正新法是救大明朝的唯一良方。
在张居正当政期间,国家强大,也因为有充足的物质保障,这才有万历三大征酣畅淋漓的大胜,这才有老张去世后国库中存银一千三百万两。
如果不是因为万历亲政之后,尽废新法,大明朝何至于亡国?
万历糊涂,竟然为了私人恩怨将一条鞭法这根大明朝唯一的救命稻草丢了。
万历和张居正的私人恩怨是其中一个原因,另外一个原因是老张触动了士绅阶层和文官集团的利益,变成了大伙儿的公敌。
说到底,张居正和严嵩都是干脏活的。只不过,严嵩是皇帝的白手套,而张居正是国家和民族的白手套。
这二人下场都不太好。
周楠也有心要改变明末悲惨的局面,可是那日探监的时候严嵩说“你会再来这里”的那句话叫他心中悚然而惊,历朝历代,凡是有志于变法图强的政治家都很倒霉,前有商鞅、王安石,后有张居政、戊戌六君子俺老周就是个普通小白领,追求的是富贵荣华,送死的事情可不能干。
可是,为了子孙,必须挽这即将要倒下的大明朝。
那么,就先将变法的思想传播下去吧,从太监们开始,潜移默化,进而使得变法之思想深入人心。
如此,将来张居正或者未来像张居正那样仁人志士在推行新法的时候也多一份助力,不至于人亡政消。
抱定这个思路,周楠在课堂上不遗余力地向学生们塞私货推销自己的新思维,他却没想到,自己这么做,岂不成为严党的魁首大珰头。
嘉善公主赠君明珰,一语成箴。
用了一天时间周楠将各朝发赋税制度说完,并一一对照,且留下作业让太监们写一篇八百字左右的感想,散学。
看看时间还早,他索性一个人躲在公房里温习功课备考。
正看得入巷,有敲门声传来:“教习,学生能进来吗?”
周楠:“哦,是陈矩啊,请进。”
陈矩进屋之后也不坐,就那么规矩地站在周楠面前。
周楠:“陈矩,有事吗?”
陈矩:“方才听了先生的课,学生深受启发。不过,陈矩发现先生言中有不尽之意,特来请教。”
周楠:“你说。”
陈矩:“先生说,我朝所征收上来的赋税一年少似一年,那是因为民间隐匿了大量的人口和土地。要想增加国家财赋税收入,开源比节流更重要。先生还说,钱是挣出来的,而不是节约出来的,让学生大受启发。不过,学生想请教,以往那些人口和土地都被谁隐匿了?”
这不是废话吗,自然是地方缙绅,世家大族,周楠心中暗想,这事是能拿出来说的吗:“这个为师就不清楚了,须待调查研究。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
突然,陈矩低低地笑起来:“先生是知道的,我朝有功名的人是不用纳税当差的。普通人一旦中了举,就有人送田送房子,甚至卖身为奴,为的就是逃避国家的徭役赋税。于是,本该进入国库的税银就成了士人的私产。对了,先生也是读书人,自然要为自身利益考量。先生,你说学生说得对不对?”
周楠还是笑而不答,心中继续暗想:废话一个人可以背叛自己的家庭,但绝对不可能背叛自己的阶级。这个革士绅命的事情,天生就该你们这种无儿无女无产业的太监来干。我周大人周大老爷可不想成为天下知识分子阶级和地主阶级的公敌,可不想和张居正一样死了还被人从土里刨出来。
陈矩语气铿锵起来:“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士不可以不弘大刚强而有毅力,因为他责任重大,道路遥远。把实现仁作为自己的责任,难道还不重大吗?奋斗终身,死而后已,先生在学生心目中就如同古之大贤。可真涉及到自己利益的时候,却没有担负,你太让学生失望了!”
说到这里,陈矩眼睛里全是热泪。
这是偶像的崩塌吗?周楠一阵无语,这陈公公相貌平平,二十六七岁的年纪还在内书堂混日子,死活也结不了业,显然才情学问都是下下之选。若非我早知道此人会做东厂都督,才不会关注这个平凡人呢!
周楠叹息:“你若是我,又当如何?”
“我若是先生,当提三尺剑扫荡奸邪,开万世太平。”陈矩。
周楠叱道:“年轻,幼稚,你所凭的只是一腔热血。却不知道为政之艰难,并不是靠冲动就能办成事的。”
陈矩挺直胸膛,亢声道:“勇者有三,气勇、血勇,骨勇。气勇者,面如蓝靛,怒目金刚;血勇者,面红耳赤,若烈火燎原;气勇者,神色如常,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他年我若大柄在手,正如先生所说,当命天下士绅一体钠粮一体当差。若有乱言者,杀;抗拒不从者,杀!”
这已经是腾腾杀气了,周楠:“陈矩你杀性太重,不会有下场的。”
“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天下人并不只是士绅。为了天下人,为了我大明,纵九死而不悔。”
第381章 欠条()
“事情不是你所想象的那么简单。”周楠摇头,这太监生错了年代,如果生于清末民初,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估计会是蒋、冯、阎那样的军阀,祸国乱世之枭雄吧?
看到他,我们的周大人突然想起大学时的自己,一样热血冲动,一样有如此的豪情壮志。可惜,现实就是现实,并不是靠一腔子热血就能做成事的。现实如同一口打磨,早就将他的棱角磨平了。
便苦笑:“知为行之始,有的事情做到却是如此之难,谁也行不得快意之事,你不明白的。”
“什么我不明白,老师你你还不是贪恋富贵荣华。”陈矩:“老师,在学生心目中你如同天人一般,但今日,你太让我失望了。”
这是第二人对自己说“你太让我失望了”前一个是史文江。周楠一阵苦笑,心中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吞吐不出,郁闷难当。
怒气涌起,他指着大门:“陈矩,徒择师,师择徒,对不起,你这样的人为师教不了,走,马上走!”
等陈矩离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太监进来说:“教习,陈矩出言无状,不敬师长,当发付司礼监重责,赶出学堂。此人狂妄悖逆,实是可恶。”
这人是个手脚勤快之人,平日里每当周楠过来授课,他都鞍前马后服侍。
正如陈矩方才所说,在学生们心目中周楠就如同天人一般,那太监满面都是愤慨。周楠毫不怀疑只要自己说一句话,他就会立即将陈矩格毙当场。
周楠心中一动,问:“这个陈矩是哪里人,缘何如此偏激?”
“陈矩乃是北直隶安肃县人,他从小家贫,家中有父母、姐姐和一个弟弟,给人帮雇佣种地为生,受尽乡人欺凌。嘉靖二十六年的时候,陈矩主家少爷得天花,要成亲冲喜,就纳陈矩的姐姐为妾。”
“陈家自然不肯,无奈主家势大,将陈矩父母打成重伤。姐姐也因为被抢过了门,最后不小心染上了天花死了。但说来也怪,那少爷的病反好了。陈矩不服,小小年纪就敢跑去县衙告状。只是,这状如何告得下来,也被打得在床上躺了两月,全凭一口米汤吊着那口气。若非命硬,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陈矩这就愤然净身入宫欲图个出身,说是一旦大权在手,要屠尽仇人全家。”那太监说到这里,轻蔑地说:“陈矩这人太热中权势了,杀性又大,口口声声说将来自己做了司礼监秉笔又当如何如何。宫中的公公们都说这人心怀不良,不能重用。也因为,他即便能读书,依旧被压在内书堂里混日子。这样的人,谁敢收?”
“哦,原来如此。”周楠明白了,陈矩如此偏激,原来家中遭遇大变,亲人罹难,这就难怪了。他又禁不住好奇地问:“后来那家害了他姐姐的人呢?”
“都死光了,嘉靖二十八年蒙古俺答入寇,将那家人屠戮一空。陈矩父母和弟弟也是运气好,侥幸逃得一命,这才是好人有好报。仇家死后,陈矩这两年的性子才好了些。”
说到这里,那太监又道:“教习,陈矩其实也很可怜,你真的要赶他出内书堂吗?”
周楠一笑:“方才你说起陈矩还切齿痛恨,现在却要替他说情?”
太监:“回恩师的话,陈矩虽然不叫人亲近,可毕竟是我等的学长,他的学问文章我们这些同学也是很佩服的。若赶他出学堂,前程尽毁,却是可惜。”
周楠点点头:“你有一颗仁厚之心,最是难得。人最难的是宽容,为师很欣慰。你等下去对陈矩说,方才我于他只不过是学术交流。主义有别,见解不同,与友谊无关。”
那太监一脸崇敬:“恩师真是胸怀宽广之真君子,学生有一事不解。”
周楠:“你说。”
那太监:“以先生的道德文章,将来正该为国家朝廷效力,此乃天下百姓之福,缘何却要去做驸马都尉?”
这才哪壶不开提哪壶啊,周楠和这个太监平日里也经常交流,却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微微一叹:“这就是一场误会,为师也是遭人陷害。”就将自己和李高在军器的时候大概说了一遍,又道李高为了赶走自己,竟想让他做皇家驸马。
“原来如此,我等一说起此事都是心中不满,以为恩师贪恋皇家富贵,竟是误会恩师了。”那太监长长一揖:“学生给恩师赔罪了,不过,以先生的学问,考个功名当是不难。”
周楠虚扶了他一把,自信满满:“不过是区区一场乡试,为师尚不放在心上,今科必中。”
“学生在这里预祝恩师马到成功。”那太监大喜:“学生这就去同陈矩说明此事,明日定叫他到先生这里来磕头赔罪。”
周楠本打算先在公房温习一会儿功课再回家去的,经过陈矩这一打搅,哪里还有心情,就收拾好书籍乘了轿子回到家中。
到家里,才发现里面好热闹,进进出出都是人,闹得厉害,所有人都面色郑重。
周楠心中大奇,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安婆过来,一福:“今日如夫人感觉腹中孩儿躁动不安,有临产迹象。”
周楠大觉紧张:“早产那可如何是好?”
安婆婆:“既然早产也无妨。”
周楠气恼地喝道:“早产无妨,你胡乱说什么?”
安婆婆:“早产也能养活,大老爷勿要忧虑。”
周楠心中一动:“七活八不活,确实是,想来芳语也怀胎七月了。”
“回大老爷的话,是七个月了,老婆子摸过如夫人的肚子,一切正常。”
周楠:“虽说如此,可也大意不得,还不快去请稳婆?”
“已经请了。”
“那好,那好,你就让稳婆住在夫人的院子里,芳语不生完孩儿她不许走。你好吃好喝供着她,事成之后本老爷还有重赏。”说罢,周楠就朝荀芳语房中走去:“我去看看夫人。”
安婆大惊,忙拦住他:“大老爷,使不得啊,若恰好碰到夫人生产,见了血光,那却是晦气。”
周楠不屑一顾:“此话毫无道理,本老爷命硬,可不怕这些。”
安婆婆见苦劝无果,道:“老爷,武员外现在正在书房等你。刚才武员外来访,恰好碰到夫人胎动,稳婆还是他请来的,还叫下人送来许多未来小公子的日常用品,是个知礼的人。大老爷若不去见,却是失了礼数。”
周楠一愣,武新化前番进京不是来做铜钱生意的吗,这都一个多月过去了,怎么还没走?
商人无利不起早,今日既然找上门来,执礼甚恭,说不定有事求上门来。
如果能够帮忙,倒不妨随手帮了,也能得些生发。
“武兄,别来无恙啊,可有事?”周楠和武员外以前仇怨极深,但自通州之事后,两人关系倒是不错,往昔种种大家也不再提起。
“这个给你,还请子木过目。”武新化将一张写满了字的条子递给周楠
周楠接过来一看,顿时吃了一惊,竟然是一张一千两银子的欠条,上面写着道录司右则正周楠于某年某月某日借某人多少多少钱,将于某月某人归还。
这人的名字很陌生,根本就不认识。
第382章 前途不明()
难道这厮是来讹诈我的?
一刹间,周楠心中转过无数过念头,冷着脸问:“武员外,此乃何意啊?”
武新化却将那张欠条收了回去,笑道:“子木勿恼,这钱在下帮你还了。”
周楠恼道:“这债主是谁我可不知道,又什么时候欠过他银子了,子虚乌有的事情,本官可不能平白承你这个情。武员外,今日你得把这个事情说清楚了。”
武新化却不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子木,你先听在下把话说完。对了,我进京已经一个多月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淮安,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周楠:“你不是在贩钱吗,最近朝廷得到风声,有司也盯上了这事,新钱正在铸造之中,收上来的旧钱也要尽数融了。想来你等没有拿到通关文书,这才勾留不去,想请本官帮你走走门路。武员外,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吗?”
武新化:“司正,你可猜错了。朝廷留意旧钱这事我们已经知道,如何敢顶风形事,那不是自寻死路吗?”
“那又是为什么?”
武新化:“司正你忘记了吗,我本是淮安盐商,去年严党乱政,鄢懋卿尽废旧引。如今天子圣明,严党已被铲除,两淮盐道那边的官员上上下下都换了个遍。可是,俗话说得好,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的盐道总督自然要扶持他中意的盐商,我们这些旧的商贾却被一脚踢开了。咱们几人商议看能不能在京城活动活动,拿回以前被鄢贼剥夺的盐引份额。”
闻言周楠心中一动,他以前也动过心思要和李伟父子合作弄盐,只不过事情实在太多,就此耽搁了:“哦。”
说到这里,武新化激动起来:“我等听人说司正圣眷正隆,可谓是红得发紫,以你的手段,如果能够分些盐引出来,咱们全淮安的盐商人都承你的情。司正放心,事成之后,自然少不了你的股份。此物,也是我们的一点礼数,聊表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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