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大热天的出来布施,确实不是件好差事。到了一座道观,周大人他们已经累得汗流浃背,都躲在阴凉里不住地挥舞着手中的扇子。
听说裕王府世子和嘉善公主亲自莅临指导宗教工作,还带来了中央财政拨款,道观的主持不敢怠慢。忙叫道童送来热水毛巾、冷饮、瓜子、冰镇啤酒不,冰镇果酒
因为今天世子和嘉善身份尊贵,老周他们也没资格入席。
而小万历也恨屋及乌,自然也没有任何表示,他内心中还巴不得把周楠渴死呢!
只得张着干得冒烟的嘴在旁围观,心中羡慕嫉妒恨。
这下,不但周楠,就连其他官员和道士心中都在暗骂:这小王子不厚道,望之不似人君。
嘉善公主喝了一口冰果酒,又伸出胖乎乎的手拧了热毛巾,递给身边一个宫女:“刚才周楠大人的那首词做得甚合我意,看他也是热得不成,给周大人擦把脸。”
说着,圆目就落到老周脸上,一刻也舍不得挪开。
众人都是愕然,就连小万历也是张大小嘴,手中的石榴都气得扔地上了。
大家都不是傻瓜,如何看不出来长公主殿下这是芳心暗许了。
周楠心中大苦,弄巧成拙,用力过猛了,糟了个大糕。
布施完,队伍继续出发去下个目标。
这个时候,一个小宫女跑到周楠身边,将一盏冰糖雪梨递给周楠,朗声道:“殿下有命,周司正毕竟是朝廷命官,满面痘疮,官仪官威何在,又成何体统?特赐冰糖雪梨羹一盏,给周大人清热下火。”
周楠:“殿下有赐,不敢辞。”
那碗冰镇的饮料吞进口中,却是味同嚼蜡。
到第二处道观布施完之后,还是那个宫女跑过来,道:“长公主殿下说了,周司正大人公忠体国,刚才这差事办得不错,有功于国,赐宫花两朵。”
说完,就将两朵以绢制成,以金丝缝合的花儿塞在周楠手里。这两朵宫花制作精美,显然是出自名家只手,价值自然不菲。
周大人还能说什么呢,只得谢了恩,无语问苍天。
这个时候,嘉善和小万历所乘的大车里传来二人激烈的争吵。不用问,肯定是世子对姑姑垂青周楠大为不满。
众人惊得面面相觑。
周楠极为尴尬,也如坐针毡,只希望快点把手头的差事办完,早些回家去。
“嘉善姑奶奶,不要再赏赐东西了,臣做不到啊!”
时间是如此难熬,布施完最后一间道观,终于可以摆脱嘉善的纠缠了。
将车驾送回西苑大门,周楠在车前一施礼:“臣周楠告退。”
“去吧!”嘉善的声音传来:“周大人辛苦,回宫。”
目送他们进门,周楠长舒了一口气,感觉脑袋晕忽忽的,有点中暑的迹象。
众官一一作揖,正要散去,嘉善的贴身宫女又跑了出来,朗声道:“周司正今日操劳国事,功劳不小,殿下有赏。”
“又来了”周楠终于呻吟出声,只得头昏脑涨地拜下去。
也不知道那宫女是什么时候走的,直到一声惊呼将他惊醒:“这可是好东西啊!”
“宫里的御用之物自然是极好的。”
“色做晶润,水气透亮,上上佳品。”
“真奇珍也!”
周楠这才在众人的羡慕声中醒过来,低头一看,手中正捧着一枚蚕豆大小的翡翠挂件,触手晶凉,如同一滴绿色的眼泪。
他这才愉快了些:宫中奇珍,起码值上百两银子吧,今天倒是没有白辛苦一场。
可是,心中总是觉得不是滋味。
第379章 不能把路走绝()
热了一天,汗水出了一身,干了湿,湿了干,到申时,周楠一身都沤臭了,感觉自己好象是从泡菜坛子里捞出来。
他急忙雇了顶轿子回到家中,准备先沐浴更衣,然后吃饭睡觉。
刚进家门,就有下人来报:“老爷,史师爷来了,正在书房里看书。”
周楠心中奇怪,这个史文江是个喜欢乱钻乱逛的人,平日里没事就喜欢到各大衙门和京城的朋友那里去串门,这厮简直就是个交集花。
惟独不怎么到周楠家里,说是周大人这里又没有醇酒美人,没有八卦时闻,无趣得紧。
今天他竟然在书房等,却是奇了。
见到周楠,史文江将手中的宣和遗事往几上一扔,笑道:“看司正满面红光,显然今日收获不小嘛!”
“什么满面红光,热的。”周楠嘿嘿笑着,将手头的宫花和那枚玉挂件放下,端起下人递过来的茶水就饮了两口,又问:“文江今天怎么想着跑我这里来,往日请都请不到。”
史文江却不说话,只拿起宫花和那枚玉挂件反复端详,啧啧称赞:“佳品啊,不愧是宫里的好东西,开眼界了。司正,你我宾主一场,也算是相处愉快。我这就要走了,索性送我好了。以后吃不上饭,还能换点银子使。苏扬那边的世家大族最喜欢这种宫里的玩意儿了,应该能卖个好价钱。”
周楠哈哈一笑:“文江,这东西怎么也值得百余两银子,我给你的薪俸可不少,做人不能太贪心。”
史文江:“瞧大人这吝啬样,真叫人心中不爽利。”
周楠回味起刚才史文江的话,失声问:“什么,文江你要走,可是我有得罪你之处?若有,我在这里向你赔罪了。”史文江精力旺盛,办事能力出色,是个难得一见的能吏。
周大人已经习惯一有事就扔给史师爷去做,再说二人又年龄相当,渊源颇深,相处得极其愉快。
他现在说要辞职离开,让周楠大吃一惊。
史文江突然冷哼一声:“当初我之所以来京城寻大人,一是史某家贫穷,实在需要这份入项好奉养父母、养育儿女;其二,你与家父有旧;其三,我是个爱热闹的性子,总想到这京城繁华之地来看看,说不定将来大人能施展胸中抱负之时,我这个幕僚也能谋个出身。看现在的情形,大人连自己的前程都不珍惜,我还能做什么呢?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这话说得已经相当不客气了,周楠更是疑惑:“文江何出此言?”
史文江拿起那块翡翠挂件:“司正可知此物叫什么名字,又是做什么用的?”
周楠:“却是不识。”
史文江悠悠吟道:“中秋蟾吐又昏黄,错认刘郎似阮郎。欲伸节义赠明珰,折鸳鸯,佳期贻误是云香。司正不愧是诗词圣手,这南乡子作得真是不错。”
周楠心中一动:“此物是珰?”
“对。”史文江点点头,说:“珰有两种,一种是宫内侍太监帽子上的的装饰品,也用带代指公公们。这也是为什么宫里的人都叫有权势执掌一个衙门的人为大珰头。”
周楠:“文江真是渊博。”
史文江:“珰还有一个含义,女子的耳坠。嘿嘿”说到这里,他气恼地笑起来:“子木你欲伸节义赠明珰,公主殿下就真送了你一个,难道你不明白这其中的含义吗?”
周楠:“什么含义?”心中大感不妙。
史文江:“史料记载说,上古之时妇人大多不守妇道,有时竟趁着丈夫熟睡逃出去和情人幽会。做丈夫的便在她的耳根穿凿一个洞,扣上两个金属圆环。这样,女人稍微一动,耳环发出声音,只得打消幽会的念头。所以,耳环是丈夫送给妻子的代表着妇人的贞洁。”
“我听人说,朝野对公主殿下风评不好,她赠君明珰,这是向大人明志,非君不嫁啊!”
“明志!”周楠大惊:“明什么志,这不是失心疯了吗,我和她又有什么干系?”
史文江大怒:“没关系大又为何做‘欲伸节义赠明珰’还说什么鸳鸯、佳期?你就等着做驸马都尉吧?这皇家的女婿是那么好做的,你还要不要前程了。司正,你说我跟了你这么个驸马,还有什么出路?与其在你这里浪费光阴,还不如另寻他处谋生。”
说到这里,史师爷痛心疾首了。
周楠自知理亏:“我这不是当时情急,随口作词吗?”至于那首南乡子是否妥当,他也管不了。
“这是能随口乱作的吗?”史文江还在发怒。
周楠叹息:“当时实在是太急了,也没办法。文江你放心,那个驸马都尉我是死也不肯做的,陛下可是亲口答应过我的。”
“怎么说?”
周楠就将当初嘉靖微服内阁西苑值房,自己把他当成蓝道行一事详细说了。
“原来如此,我说大人怎么简在帝心,圣眷极隆,原来还有这么一场君臣际遇。堂堂天子,金口玉言,一言九鼎,说过的话确实不能返回。”史文江脸色才好看了些:“不过,这事的前提是大人今科乡试必中,不然问题就麻烦了。”
周楠:“还请教。”
史文江分析道:“嘉靖天子虽然是皇帝,可他也是个父亲,任何一个父亲都希望自己的女儿有个好归宿。大人你现在已经报名参加顺天府乡试,科举关系到国家纶才大典,即便是皇帝也不能插手。司正若是中了举人,进士科举已算是基本到手,就是士,自然不用去做皇家女婿。可是,如果中不,嘿嘿。”
“要等到下次乡试就是两年之后了,在这两年中鬼知道会发生什么?宫中要处置一个杂流官,正途出身的官员们只怕没一个能够替你说话。说不定到时候大人要被随意挑个错免去官职,革除功名,终身科举无望。走投无路时,司正你这个驸马做还是不做?”
周楠的汗水又出来了。
史文江:“知道后悔了吧,谁叫你去撩拨公主的?”
“你也别说这样的话了,我该怎么做?”
史文江:“还能怎么样,好好读书,考个举人,言尽于此,告辞!”
看着他的背影,周楠苦笑:聪明反被聪明误,一不小心,周某自己把自己的路给走绝了。
想到这里,我们的周大人急忙揣了自己写好的八股文,叫道:“窝头,去雇一顶轿子,我要到恩师家去,今天晚上就不回来了。”
书到用时方恨少,考期临近才知道时间的可贵。
“文章写得不错,甚得我心。”看过周楠递来的三篇文章,又批改了半天,王世贞连连点头,一脸欣慰。
周楠问:“恩师,学生这次能中吗?如果题目没打中又该如何是好?”
王世贞:“其实,以你现在的制艺水准,举人功名还是可以搏一搏的。大考临近,先要放松心态,放下执念。”
“那么说来恩师也不敢笃定这三篇文章就是考题?”
王世贞:“为师既不是太上老君又不是如来佛祖,怎么知道?”
周楠:“如果一题也中不了,只能靠自己的真本事去作了。学生学养浅薄,这次只怕不乐观。”是啊,就拿交给王世贞的三篇文章来看,上面圈圈点点,依旧被改得面目全非,也狠狠地打击了他的自信心。
王世贞:“这个时候知道担心了吧,还不快下去背熟。”
“是,恩师。”周楠只得回到客房,将经过老师批改的文章誊录下来,然后背熟。
他却不知道王世贞的心思,以他现在的制艺水准,如果提前知道考题,自己去作还是能拿到好成绩的。只不过,中国古代讲究严师出高徒,对于学生的赞扬做老师的通常都很吝啬。自然会将他批得狗屁不如,如此才能端正他的学习态度。
在王世贞家住了一夜,周楠第二日到了司礼监和几个秉笔聊了一会儿天,说了自己因为忙着考试,想和其他的教习换一下课的事情。
司礼监的人很给面子,说这是小事,周大人明天有课,再将下一节课调到后天,连续上两日,也好腾出时间备考。科举是大事,大家都能理解。
周楠想起师公的案子,虽然这事问起来有些冒昧,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一个秉笔道,这事司礼监和内阁商议过。虽然说王总督的案子是严嵩执政的时候办的,严党被清理,他也该平反了。可王总督吃败仗这事也是事实,只能按照朝廷制度秉公办理。
好在这场败仗乃是多种因素综合爆发,也不能让王总督一人承担。
内外诸相商议了一下,决定革除王大人所有官爵,遣送回乡交付地方官看管。
现在王总督的陈情表已经到了通政司,等交到内阁拟票给出处理意见,再递到司礼监批红,王大人就可以回苏州太仓老家养老了。
周楠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师公总算是保得一条性命,活着就好。
只是,他老人家被遣送回太仓之后,逢年过节都需要去官府那里报到,汇报自己前一段时间干了什么,也终生不得离开老家,确实有些不体面。
不过,太仓王家乃是地方望族,想来官府也不会为难。
第380章 士不可不弘毅()
整整一天周楠都处于忙碌之中,忙着将手头的公务都处置干净,实在处置不完的就交给史文江。又将手下都召集在一起训话,说本大老爷要去参加顺天府的乡试,在没出考场之前,不会再来衙门了。有事情你们自己酌情办理,实在吃不准就交给史先生。
本官不在的时候,史先生可以全权代表我。
经过安抚和解释,史文江答应再站一班岗。说,周大人你如果中举,在下继续为你效力。否则,我自另寻活路。
周楠还能说什么了,惟有苦笑。看来,自己也只有中举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忙了一天,次日,周楠进了内书堂,开始给内侍学生们上课。
刚进学堂,就听到下面低声议论:“三赐先生到了。”
周楠一听,楞住了,自己什么时候得了这么个绰号,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在这两日,京城勋贵和内廷圈里,周子木的名头更响。你想啊,周大人随侍君前代表皇帝给京城各大道观布施,两次差事都办得龙颜大悦。第一次,皇帝先后三次封赏,周先生的委任状拿到手软;第二次,长公主殿下也是三次赏赐财物。
这样的恩宠,国朝以来前所未有,即便是当年权倾天下的锦衣卫陆炳陆指挥使也不过如此。
虽说周大人将来很有可能被成为天子女婿,不能做官。可他在陛下那里有不小的影响力,简在帝心就是权力啊!
在京城勋戚和内廷圈心目中,老周已经成为年轻一代皇权的代言人了。
众学生看老师的目光中自多了一分崇敬。
周楠心里不是滋味,咳嗽一声:“上课了,为师今天要教的内容是隋唐租庸调制的沿革,以及和我大明朝丁亩的关系。所谓租,就是田赋;庸,身庸;调,徭役。唐代在以前均田制基础上实行的田租、身庸、户调三者合一的赋役制度。北周时的裴侠征收庸,用以代役。隋文帝开皇十年,规定丁男五十岁免役收庸,允许交布帛以代替力役我朝实行的是丁亩分离制,人口徭役和亩税单独征收”
“如此,问题就来了。有贫困家庭劳动力充沛,可名下却没有田产,国家也征收不了多少赋税。而有的人家却良田千亩,在征丁口的时候也征不上来多少。显然,这个丁亩分离的税收制度不甚合理”
周楠本是基层公务员出身,熟悉地方民情。他和其他教习授课的时候子曰诗云不同,专授经世济用的学问,加上口才了得,听起来非常有趣。
倒不是叫学生们不学圣人之言,其实,在场的两百多学生谁不是十年寒窗出来的。就其学问未必就输于周楠,真叫他们去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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